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失去和得到中找寻平衡,如果年轻时,因为抱着对这个世界太多未知,而私心偏执于得到,那年老后,时间变得奢侈,没有太多的机会再拥有,所以往往在乎的,是不要失去。
——by 张皓宸
平时提及你的时候不多,我知道你也不指望我这张嘴能吐出什么象牙,有一些文字是专门留给你的,但我实在是害羞到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后来想想,还是要说给你听。
同学看咱俩的照片,你送我上大学那年咱俩在门口的合照,说我特别像你,双眼皮高鼻梁,我其实挺不乐意,谁要跟你长得像啊你头上都没毛了。他们肯定想象不到,年轻时的你也曾有一头浓密的头发,比我都多,会吹口琴,拉手风琴,跳国标舞,妥妥文艺青年一枚 。必须承认,我身上的艺术细胞以及最后走了艺术这条路绝逼是咱家遗传的,基因这东西真是太强大了。
因为家庭,工作种种琐事用脑过度,让你早早秃了顶,经常顶着锃亮的脑门儿跟我拽两句诗,特别像古装剧里演的教书先生,古板老头儿那种。我从小就特怕你给我开家长会,别人开家长会,那是父慈子孝,你开家长会,那是鸡飞狗跳,每次开完你就集铁齿铜牙纪晓岚和快嘴李翠莲于一身,就我考试永远倒数的问题,从小学写作业写到半夜骂到初中在家偷着看电视,再讲你创业有多辛苦而我有多败类,强大的逻辑,缜密的思维,令在场的老师同学瞠目结舌。最惨绝人寰的是,你多年如一日的打击式教育,惯用“你看看你,你再看那谁谁谁”、“就你那样将来肯定喝西北风”、“还不都是为你好”这种强盗逻辑跟我打交道。虽然你没动手打过我,但仅靠一张唠叨的嘴和叨到高潮就让我掉泪的技能,就练就出我一身“真的好怕”的本事。你能体会吗?我一个被油墨试卷压的快背过气儿的义务教育少年,回家面对你的高压打击式教育,一百万次生无可恋可想而知。
前两天我拿奖学金了,一等,给你说了你特高兴,不单单是因为我拿奖学金了,还因为我终于知道上进了,没在大学虚度时光。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看着儿女呼啦啦站起来,自己渐渐坍塌的人生有了支撑,那种长舒一口气的喜悦和放松,简直刻骨。
我也因为你的开心特别开心,虽然印象里你老爱骂我,动不动就找我谈谈讲大道理,初中高中那几年甚至是剑拔弩张,独自离家上大学后,逐渐和缓。而随着你们的衰老和我一天天的长大,彼此的感觉,才终于开始贴心贴肺。
现在说起来,经常会感叹像我这样的“95后”都二十多岁了,但常忘记你竟然也快要年过半百,总觉得你还是当年的那个人。不过每次回家看你在车站人群里朝我招手,也觉得你一点没老,就算多了皱纹,骂起人来的样子还是那么活力十足。我的行李很重,家里也没电梯,你总能一只手把我行李拎回家,然后强忍着不喘气,活动活动已经得了老年病的胳膊肘。你就像那些香港警匪片里的英雄,怎么都不会挂,但特别怕输。
怕输给时间对吧。
这些年你每年都要做全面体检,听到那谁谁谁,去医院检查前能拎两大桶水跑得飞快,查出来只有十天,家里捧的他骨灰盒从医院回来了。那谁谁谁,老婆死了以后自己带着个儿子过,好不容易儿子快大学毕业了,大半夜的中风,瘫了,还是被亲戚给发现的。你常说:人啊,活到哪一天算哪一天,真得了什么绝症我也不治了,放心,到那一天我也不拖累你。
你笨啊你,能不拖累么?你如果到最后那一天是不舒服地睡着的,那会拖累我一辈子,不累人,累心。
其实我对你并不是那么接受的,虽然你责任心特强。甚至我找男朋友以后找老公的最坚定标准,就是一定不能像你。
我不喜欢你脾气好臭,动不动甩脸子骂人。
不喜欢你老是拿我跟别人比,以前是我姑姑家妹妹,现在是老张老刘家年入百万的闺女。
不喜欢你多少年如一日的唠叨我学家务学做饭,整天说不会干家务以后婆家都不待见。
不喜欢你爱翻旧账,不按照你的心意做决定,总能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
……
我真的有很多理由不喜欢你,但是这一切,都不能阻止我想到好多好多年以后你步履蹒跚,垂垂老矣的那一天,心酸不已。
想想本以为时间是最保险的财富,但其实是最有心机的怪物,根本容不得我们做多少事,就感觉人生已经过了这么多了。我在成长,而你在变老,所以常常把不能做完的事,凝练成无数句唠叨。而那些没有归属的字句,我可能左耳进右耳出都忘了,而你从不只是说说而已。我们越来越急躁,愿意为家人付出的时间越来越少,常常幻想要拯救世界,却不愿意回家帮忙洗个碗。
写到这里,回忆起小学的时候你骑着摩托车,带我到郊区捡落叶做标本,风很大,吹的我头发都飞起来了,我坐在后座上张开双手,幻想自己是一只鸟。初中跟你吵架,你气急败坏地,怒吼着要打,我歇斯底里地喊,你打!你敢打我就死给你看!手都落到我头顶了,又终于缩回去,只逼过来一张憋得通红的脸,最后我被奶奶拉到里屋,你在客厅一边给我包书皮一边擦眼泪。我说想要出国留学,将来定居国外,那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你叹口气,“我就你一个闺女,你走了,我怎么办”。每次回家总是絮絮叨叨地跟我妈说学校的各种事,送我走的时候,你总是在大巴下徘徊,最后挤出四个字“好好干昂”
……
像所有的中国式父亲一样,你坚硬,倔强,疏离……然而却仍然不可或缺地交融进我的生命里。到现在我甚至越来越发现,我的长相继承了你,性格也继承了你的很多毛病,即使我表面看起来温和,但骨子里的脆弱敏感神经质,都跟你如出一辙。
喜欢也好,讨厌也好。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承认也好,否认也好。这个人就在这里,在记忆里,在呼吸里,在每一页已经或即将翻过的日月里,与你血肉相融,灵魂与共。
这大约就是血缘的力量,也是时间的力量。
今年我二十一岁,而你即将年过半百,我常常跟自己说:你要努力点,要变得强大点。因为你现在不是你一个人的,慢慢你也是他的、他们的支撑和依靠,他们的全世界。生命就是这样的,像剥洋葱一样,旧的枯皱,剥脱,新的裸露、变旧、再枯皱、剥脱,更新的成长、裸露……一层又一层。
当你渐渐老去,当我需要站出来直面最暴烈的风霜雪雨,当面对面的时日像手掌里的糖一样可以数清,我们除了全力以赴完成好这场不得已的交接,还能做什么呢?然而不管我会做成什么样,却还是能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时光的流逝如飞,这生命的无能为力。
好了,我把能想到的先写到这,接下来会有好多人听到我们的故事,对了,有个习惯的比喻,都说父爱如山,但我不想让你做山,责任太远又太重,当棵树就好,默默守着我的那种。
你智慧与美貌并存的女儿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