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院子里有两棵椿树。我家门朝南,两棵椿树靠近东面的墙,墙有一人多高,我记事起,椿树就高出墙很多,比我的胳膊还要粗一些。
等我上小学的时候,那两棵椿树已经长得非常高大,笔直的树干直冲云霄,树冠交叉在一起。
春天的时候,椿芽就会从枝杈间钻出来,红褐色,嫩嫩的,过不了些日子就都变成了绿色,一到夏天,树叶重重叠叠,密密实实,交织在一起,像是互相簇拥,又像是互相推搡,大半个院子都在树荫下。微风吹过,能听到风的细语,窸窸窣窣,哗哗啦啦,抬头望去像是两朵绿色的云彩在空中舞动,我喜欢从它们厚密的枝叶里偷窥太阳的踪迹。
椿树会在五月份开出浅黄色的花,很细小。椿树花没有清香,有的是一股淡淡的臭气的味道,所以很少有人注意到它。相较于香椿树有人叫它们臭椿,正因为少有人问津,它们恣意疯狂的生长,枝繁叶茂,开花结果,一年又一年。
从我出生的时候这两棵椿树就长在院子里,我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在它们的关注下,它们看着我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玩闹嬉戏,读书写字,快乐忧伤……我童年所有的记忆美好或是悲伤,都印在这两棵椿树上。
那个时候,母亲在两棵椿树间系了根绳子,一年四季在上面晾晒衣服,而我喜欢在一溜衣服中绕来绕去,一不小心就会把母亲洗干净的衣服碰落到地上,染上尘土,母亲总是一边嗔怪着捡起衣服,一边追着我往出拉,而我跑得更欢,于是母亲无可奈何的坐在一边看我疯跑,直到我筋疲力尽的坐在地上,她才把被我弄脏的衣服泡在水里重洗。
炎炎夏日,椿树下更是我活动的场所,这个季节里,会有很多“花蹦蹦”爬在椿树上,它是一种有翅膀的小昆虫,通红的身体上有黑色和白色斑纹,飞翔时很鲜艳,但它们善于跳跃,常常是在椿树下祖母坐一边摇着纺车或是蒲扇,我爬在地上捂着双手扑捉花蹦蹦,它们跳跃的速度总是令我扑空,我却乐在其中,不知疲倦。后来,我从儿子的课外书上才知道花蹦蹦有一个诗一般的学名叫“斑衣蜡蝉”。
月光下,我喜欢静静地坐在门槛倚着门框或是搬一个小凳子坐着,看院子里一地的椿树树影,如花似锦。偶有风过,树影随风摆动,那个时候没有电视更没有电脑,偶尔村子里演一场黑白电影,会招来邻近好几个村子的人趁着月光成群结队而来,经常是人山人海,聚光灯下全是脑袋。而月光下洒在大地上的树影在风中就像是一场无声的黑白电影,我静静地看着它们,满脑子里的五彩缤纷。
记忆最为深刻的却是每年年三十的晚上,母亲让我搂着椿树转圈圈,小的时候我的个儿比村里同龄的孩子矮一些,于是每到年三十的夜里,母亲就让我搂着椿树一边转圈圈一边说“椿树椿树你为王,你长粗来我长高。”母亲还要求我念这些的时候要认真不许说别的话,更不许笑,而且要顺着绕圈,要绕三圈才可以停下来。
那时很听母亲的话,也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长大以后从书上看到一则民间传说,说是西汉末,外戚掌权,王莽篡位,刘秀被迫外逃。一路上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历尽坎坷。有一天,饥寒交迫,竟饿昏于郊外,幸遇桑林,得桑葚充饥才保住了性命。后来刘秀称帝,始建东汉,因感念桑树救命之恩,御笔亲题“树王”,制成金牌,命大臣去桑林钦封。只因糊涂大臣不识桑树,错把金牌挂在了椿树上。桑树见椿树无功受封,气破了肚皮,因而树皮至今多有开裂。当年目睹错封这一幕的柳树,在一旁笑扭了腰,直到现在身子还多弯弯着。尽管是张冠李戴,椿树为王却从此在民间流传开来。
终于明白了母亲那个时候为什么让我那么做。虽然知道了搂着椿树祈求长高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根本无济于事,我却从来不觉得荒唐,任何时候忆起都是满满的暖意。
等我读初中的时候,那两棵椿树的枝叶已经遮蔽我家的那几间青砖瓦房。后来因为要盖新房子,父亲砍掉了它们,椿树虽说长得高大,木材却很差,不能做家具,枝干烧火还直冒烟,很长时间砍下来后它们被堆积在后院的一个角落里,而我习惯了进家门抬头看那两棵椿树冲向云霄的树冠枝叶,于是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院子里盖起了新房子。
再后来,母亲去世了,老房子里没了陪着我长大的椿树,也没了宠着我长大的母亲,一下子带走了我许多快乐。
如今那时的新房子也已是残破不堪,那两棵椿树的枝干也早已被风雨侵蚀的没了踪影,而我也做了母亲,岁月带走的是短暂的伤痛,留下的却是一生的美好,我常常怀念的是那两棵椿树下快乐的光阴和母亲温暖我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