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刘洋的男生

在岁月的年轮里,你陪我转

在青春的小路上,你伴我行

戚戚然跃上成年的旋转木马

却上心头的

是你苍劲的笑,豪迈的声,以及浓浓的情


2017/9/1    星期五          雨


2001年夏天,我考入市里一所重点高中。苦读三年,终于得偿所愿,心里些许激动,几许紧张。父亲却要在这个重要时刻出国访学,时长一年。我与父亲感情一直亲厚,所以面对父亲的突然缺席,对于这所盛名高炽的高中更是惴惴不安。带着这样的拘谨,在一个蝉鸣满天,夜色微沉的傍晚,我在父母的目送中走进教室。

因为心里忐忑,加之性格本就羞涩,所以新入学的我在班里并不爱说话,也无兴趣关注别人。但这个别人不包括刘洋。

刘洋中等个子,大骨骼,一身上下全是肌肉,壮实得像是连环画里莲藕做成的哪吒。眼睛不大,鼻子高而阔,加上丰厚的嘴唇,给人一种突兀的磅礴感。走起路来,两手不自然的呈圆弧形地搭在两肩旁,整个身体左右晃动,活像发了怒的人猿泰山。

刘洋是引人注目的,但却不是因为优秀或帅气。

军训进行到第四天,同学们都疲倦、厌烦了,教官的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依旧不徐不缓、淡定冷漠地回荡着。

突然,教官大吼一声:“第一排第三个男生出列。”

我扭过头看向那个方向。只见男孩一脸嫌弃地看着教官。

“站军姿时,手要垂直,脚要立正,身体不能东倒西歪。” 教官循循教导,声音依然清冷。

“没力气,站不稳。” 嘀咕声响起。

教官听得清楚,不悦地说:“堂堂男子汉,这点苦都受不了。”

被叫到的男孩搓了搓鼻头,说:“我就是受不了,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坚持就是胜利,当兵的人不能轻言放弃。”

男孩像是醍醐灌顶般“醒悟“地说:“我不是军人,所以我坚持不下去。”

队伍里响起一阵阵低笑,教官脸色变了变,看着他半晌,说:“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话音一落,底下立刻有男生附和地叫“朽木,朽木”, 左一声,右一句,像是水里东高西低的泡泡般次第炸开。

从此,“朽木“这个别号不胫而走,刘洋也迅速出名。

每天下课,“朽木,朽木”在教室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就连班主任也会说漏嘴,一不小心蹦出“朽木”二字。

对于这个“屈辱”的外号,刘洋并不恼,镇定自若地接受,嘻嘻哈哈地说笑,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我在班里属于沉默的小部分,从来不和刘洋开玩笑,也不叫他的绰号,与他无甚交集。

这所高中的学生一半住校,一半走读。走读生放学后回家吃饭,住读生则到食堂吃饭。中午下课后为了节约时间,许多住读生到校外打饭,然后端到教室里吃,接着上自习。

我与刘洋都住校。刘洋吃得极多,菜品也丰富。一顿午餐里有鱼有肉,有汤有菜。但这种状况只维持得到半个月,到了下半月,刘洋就没钱吃饭了。他的钱都用来抽烟、打游戏、看电影,花光了。

于是,每个月的月末,刘洋就背着一个红彤彤的“太阳牌”书包,躬着背,穿梭在重重叠叠的堆满书本的课桌间,挨着询问谁有多余的饭菜,匀一点给他吃。

刘洋人缘好,在男生眼里是仗义、耿直的好哥们,在女生眼里是调皮、可爱的小弟弟,所以从未失望而归。我看他的样子实在是好笑又好玩,便把自己多余的零花钱给他,让他买饭吃。一来二去,我们便熟了起来。

有一天,刘洋把我叫到教室门口。

“怎么了?难道你又没钱吃饭了?” 这才月初,也不应该呀。

“瞧瞧,你小人了吧。” 刘洋把手横在嘴上一抹,不屑地说。然后从红艳艳的书包里捞出一大袋零食,有台湾话梅,有无花果干,有棒棒糖,还有“大大”泡泡糖。

我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你买这些干什么?”

“给你吃呀。”

“给我?你钱多了吗?好好的买零食给我干什么?”

“我这人重情重义,你管我午饭,我管你零食。”

我把零食塞回他手里,说:“不用,你自己把钱留着吃饭。”

“让你拿着就拿着,哪来那么多废话。” 刘洋瞪着眼睛,一副教育孩子的大人模样。

说完,不等我拒绝,哗啦一声,把零食袋扔进我怀里,拎着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以后,我与刘洋便有了不成文的默契。月初,他领了生活费,给我置办一堆零食,月末,他没钱吃饭了,我负责给他买饭。

高中生活是枯燥的,每天都在推理、演算、解题、背诵中度过。我没有什么朋友,一个人独来独往,日子过的简单,但并不枯燥,这一切都归功于刘洋。

有时候,他会拉着我和其他男生到夜市里买西瓜。石头剪刀布,输得那个人就出钱请吃西瓜。他经常事先找我串通好,一起出石头,或者布,让A输,然后买西瓜给我们吃。我骂他奸诈,他痞痞地笑着说:“谁让A是我好哥们,好哥们就是拿来欺负的,这叫合理利用资源。” A在请我们吃了一个月西瓜后终于悟出自己被算计了,恨恨地拔着刘洋的手,左右夹击,刘洋在教室里东躲西藏,呲牙咧嘴地大声喊疼。

有时候,他会拉着我和一帮子同学去滑旱冰; 或者约三五个同学去电影院看电影。通常是我的作业做到一半,刘洋就一摇一摆地走到我的面前,把我的书往旁边一推,说:“又不当高考状元,那么用功干什么?”

我瞥他一眼,不理,继续做作业。

他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看我一会说:“走吧,哥哥带你去体验生活,别当书虫了。”

说完也不管我答不答应,把我的课本一合,拉着我走出教室。

高中毕业,刘洋去了警察职业学校读书,而我考入了一所本市大学。两所学校离得并不远,只二十分钟的车程。每到周末,刘洋就会打来电话叫我一起吃饭。

那时,我和男友刚刚分手,心情郁闷,情绪低落。刘洋在饭桌上唧唧呱呱地聒噪着说个没完,一会抱怨汤太咸了,一会埋怨菜太辣了,一会责怪服务员太没素质了。我不耐烦地说:“你怎么比怨妇还挑剔呀?能不能消停会?”

刘洋贼贼地笑,“终于发火了。就是嘛,有什么不快就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搞半天,你是在安慰我?”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废话,这是我独特的关怀方式。”

我呵呵地笑,“还真够独特的。不过,让你这么一折腾,还真舒畅点了。”

“不就是个前男友嘛,时间一长,谁还记得他?” 他点了一根烟,继续道:“诶,我说你们怎么好上的,你这么清纯可爱的小女生怎么就看上了他那样的一个大傻子?”

我再一次被他逗乐,“有你这么损人的吗?”

他无辜地眨眼说:“我才没损他,本来就是个大傻瓜。除了成绩好点,没啥优点。”

我琢磨着他这几句话,倒觉得有几分道理,心情也莫名的好起来。

我慢慢地从分手里走了出来,刘洋也渐渐地开始了残酷地训练。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被虐得体无完肤。在深夜里,他们背负5公斤包袱,迎着星光,徒步20公里。在下雨天,他们淋着雨,顶着风,踏步、翻墙。这对于一个站军姿都哼哼唧唧不能忍受的“朽木”来说,的确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坐在一旁,安静地听他抱怨,等他诉苦,任他发泄。末了,我突然问他:“你怎么现在张口闭口都是脏话?你堕落了啊。”

他一愣,随即嘿嘿一笑:“习惯了,再说,近墨者黑嘛,成天跟着一群打打杀杀的人在一起,能多文雅?”

“这是个坏习惯,得改。”

半晌,他回过神来,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这个丫头,居然学会转移我的注意力了,不错,有长进嘛。”

我也笑了起来,曾经他像大哥哥般给我关怀,现在终于我也可以给他温暖了。

他比我早两年毕业,毕业后去了防暴队,然后分到派出所工作。

有一天,我正在午睡,迷迷糊糊间,手机有短信进来。

“你下午有空没。” 刘洋问。

“干嘛?”

“陪我逛逛街呗。”

“好好的逛街干嘛?”

“陪我选一份礼物。” 他补充道:“想给女生买一根项链。”

我一看,立马来了精神。

“好,没问题,下午两点新世纪商场见。”

下午见到他,我一脸坏笑地对他说:“有目标了?”

他露出“你不懂了吧”的表情,说:“相亲对象,我妈给介绍的。”

“你居然也相亲?”

他敲我一下头,说:“我怎么就不能相亲了。”

“相亲这种循规蹈矩的事情不应该是我这种人做的吗?”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夸你自己呀?”

我哈哈一笑说:“那你没把别人吓跑吧。”

“一边呆着去,我有那么吓人吗?” 我抬手给了我一巴掌。

我给他当参谋,选了一条施华洛世奇的水滴吊坠项链。中午,他请我吃牛排。

“怎么突然相亲了?” 我鼓着嘴,嚼着牛排不解地问。

“爱情太贵,折腾不起了。”

刘洋在高三时喜欢上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眼睛细细,眉毛浓浓,鼻梁高高,一笑起来眉眼弯成两道美妙的弧形,灵气逼人。女孩跟我住一个寝室,每天早晨吃完早饭,我就看着她自带的苹果红慢慢爬上脸颊,煞是好看。因为一个寝室的缘故,我可以帮刘洋打探到许多关于这个女孩的信息。比如她喜欢吃什么菜,爱喝什么饮料,准备考哪所大学,以后学什么专业。我看着刘洋听得陶醉的脸,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不是挺嚣张跋扈的吗?喜欢就去追呗。”

刘洋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慢腾腾地说:“你不懂。”

有一回刘洋偷偷给女孩送了一束花,整个教室都骚动起来,纷纷猜测是谁送的。我看着女孩抱着花皱眉的样子,心里凉了一截,替刘洋感到可惜。再看刘洋,坐在座位上一个人偷偷乐,神色自若,仿佛他喜欢她是他一个人的事,与她无关。

高考很快来临,大家都铆足了劲学习、备考、填报志愿,刘洋的单恋也不了了之。后来,女孩毕业去了上海读书。再后来,刘洋也谈了恋爱,但我知道,他一直对那个女孩念念不忘。

“要不去上海找她?”

“有个屁用,人家根本就看不上我。”

“喂,妄自菲薄是一种病,得治。”

刘洋难得地露出无奈的表情,“我是尊重事实,她和我根本不可能,我高中时就明白。有的感情经历过一次,就足够了,不一定非得求个结果。”

“那也不能否定爱情呀。”

“爱情拿来又不能吃,要那么多干什么。”

“真打算一辈子就这样了?”

“一辈子太长,不好说。不过,她是个好女孩,娶回家当老婆是不错的。”

这个女孩是他母亲公司里的员工。工作认真、态度认真,为人本分,说话总是轻声细语,非常得刘洋母亲的喜欢。刘洋对她说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只觉得看着顺眼,符合老婆的标准。刘洋告诉我,选女朋友要挑心动的,选老婆要挑老实的,女朋友交了,体会爱情,老婆娶了,经历柴米油盐。

我放下刀叉,问:“这样会幸福吗?”

刘洋吐一口眼圈,说:“幸不幸福,我不知道,不过人不都是这样走流程吗?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找工作时找工作,该结婚时结婚。”

“想不到你这样大大咧咧的人也有如此墨守成规的一面。”

他又恢复到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说:“错看我了吧,其实我也有温润如玉的一面。”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

我大学毕业时,刘洋已经工作了两年。从派出所不知名的小办事员,到慢慢接触一些案件,成为主力,刘洋一步一步地走向成熟。再见他,已是棱角分明,做事果决,表情凌厉的人民警察了。

我和刘洋依然保持着联系,我有了工作上的不如意,会把他叫出来,对他大吐苦水。他有了感情上的不顺利,便跑到我那五十平米的公寓里,向我发牢骚,发泄心中郁气。

日子不知不觉就这样过去。我谈了一场姐弟恋,而他则当上了派出所副所长。

我工作第三年时得到一个到国外进修的机会,但是需要缴纳五万元保证金。我是个月光族,平时不攒钱,又不好意思找父母借,犹豫几分,还是给刘洋打了电话。

“手头上有多余的钱吗?” 我和他从来开门见山。

“多少?”

“五万。”

“你等等,我一会给你打来。” 说完就挂了电话。

不一会,电话打了过来。

“我刚刚查了存折,我总共就三万,你都拿去吧。”

“那你怎么办?”

“没事,我现在又没结婚生子,也没个七老八十,不需要钱。”

话虽这样说,心里还是过意不去。刘洋拔高了声音,我隔着电话都能想象得到他大手一挥,利落干脆的样子,“别婆婆妈妈的,不就三万块钱嘛,多大点事。”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收下他的钱。

那天,太阳高照,知了齐鸣,天空万里无云。我陪刘洋一起到银行取钱。银行中间的椅子上坐了三四排人等着叫号,个个都百无聊赖,等得心烦意燥。

我和刘洋在七号柜台边坐下。等了半天,才办了两个人的业务。大厅的冷气不足,人又多,酸臭的汗味不时逼来,让人越等越没有耐心。突然一个主管模样的人走过来,毕恭毕敬地把排在我们后面的一位客人请到了柜台边,快速办好了业务。刘洋看见后,立刻不愿意了。

他逮住那个主管,问:“为什么那个人不用排队?”

对方理直气壮地回答:“他是VIP。”

“VIP是个什么鬼东西。我只知道办事要遵守规则,大家都得排队。”

“你和他不一样。” 对方有些不耐烦。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刘洋眉头一皱。

对方没有好气地说:“存款数目不一样。”

刘洋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你的意思是他钱多,所以就优先?” 话里隐藏着喷薄而出的怒火。

还不等对方回过神来,刘洋“啪”的一声把银行卡甩在桌上,环视四周,大声吼道:“老子也是有钱人。” 四周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直直扫向他。那个主管被抓着手,不知所措地看着刘洋。

我连忙上前把刘洋拽回座位,给对方道歉。刘洋坐在椅子上,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

“你刚刚干嘛拉着我。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人民警察总不能在公共场合打架吧。”

“那也得看什么事,对待不公平的事情就得挺身而出。”

我不理他,指着他手里的银行卡,“哪里来的道具啊?”

他扑哧一乐,笑着说:“被你识破了,这卡是才办的信用卡,还没开通呢。”

我也跟着笑,“就知道你会吓唬人。”

拿到钱,我再次道谢,允诺一年之内还给他。刘洋摆摆手,“安心地学习,不用着急还钱。我们之间何须言谢。”

我至今都还记得他说这番话时的神情,斩钉截铁、刚毅果决,就像他对朋友的态度那样磊落、爽直。我的这一生有过许多“好朋友”,因为时光的流逝,空间的阻隔,慢慢地都疏远了关系,成为生命的过客。只有刘洋,任何时候,只要我需要他,他就会立刻站出来,伸出他的手,给我在他看来微不足道,于我而言却重于泰山的帮助。

岁月是一个沙漏,滤掉不重要的人和事,沉淀经得起考验的金子般的朋友。这么多年,我与刘洋携手走过不羁的少年,轻狂的壮年,不惑的中年,在困境里相互支持,在逆境里相互鼓励,从不言明自己付出多少,只默默地坚守友谊的真谛。

上周我和刘洋一起吃饭,他喝醉了说:“我这辈子最庆幸的事就是交了你这个朋友。”

而我何其幸运,有你这样一个哥哥陪伴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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