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坡外有一个说书人,常年着一袭青衫,众人云书生文弱,而此说书人,体虽不壮然不多病,说也奇怪,此人平日里只在上午说书,在南十字坡上置桌一方,一扶尺、一折扇茶一杯而已,车马过市,熙熙攘攘,此人说书声却不高,不管赏钱多少,午时必定收敛回家。
弘景十三年,我自京城罢官还乡,心情低落不堪,遂去南门外十字坡集市排遣心境,期间偶然听闻此人说书,后从骡马市商人口中识得此人,出自好奇,便去十字坡上听其说书,从此有幸结识先生。
时值四月,仲城杨柳堆烟,此说书人正说书于杨柳之下,先生长衫素净,气度不凡,虽驻足听书者甚少,却既无哗众取宠之态,亦无声嘶力竭之容,虽隐于大市,却如鹤鸣九皋,至今思来,音容宛在。从那时起,我便相信先生绝非凡夫俗子,同时也产生了深深的疑惑,先生虽仅仅是一介说书人,然而身为书生却看似无丝毫迂腐之气亦无考取功名之意,他又何以谋生?
接连数日,我前去听书,终与先生熟络,相谈甚欢,先生当即邀我下午造访其宅。欣然而去,见先生宅于南十字坡外,离城一两里许,坐北朝南,宅外有田,然而荒草凄凄,不见耕作痕迹,先生面露愧色,说:“陇亩之事,非我所能哉!”对视一笑,上门前去,院内花草甚多,有梅于宅前,有竹于宅后,青石为桌,绘棋盘于其上,朽木为凳,精刻细琢其身,颇有古风,我赞叹不止,先生抚须失笑,如游戏之顽童。进其房门,只见有案临窗,笔墨纸砚绢书于案上,有青烟飘徐而上,闻之心旷神怡。先生沏茶,不知为何物,水倒下而屋中喷香四溢,有花于杯中徐徐展开,莫不令人赞叹。 茶过三杯,先生这才开始吐露心境:
永德三十三年,柏城有青年志在报国离家参加武举,于校场骑射、步射、击刺均在三甲,得入伍为官。后西北境有胡寇边,随当朝大将军出征,因屡次破敌有功,连授三级,永德三十七年,又领兵平南蛮少族,记功入朝为官,此后国无战事,大将军恐他某其位,连结御史弹劾之,上不准奏,又因酒后戏言冒犯司礼监,终被弹劾。弘景初年,妻亡,膝下无子,凭昔日朝廷赏银于仲城南购此宅地,习文弄墨,种田弄草,取宅名为清心斋,自以为斋主,以赏银为生,闲来无事城外说书,如此以往,才有此境地。
我叹息先生如此经历,先生却不然。
功利如浮云耳,何故在意之?世人为功利所累,可见其本心?苏子曰何夜无月,世人岂见月色?朱子问渠哪得清如许,功利之人何得心清如许?惟有平心使人思考,惟有静气使人聪敏,书墨气伴身,方晓人生。
先生之语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笑而作别,出门去,再无罢官不快之意。
清心如水,如草倒风随,当内心无欲无求,也便能善罢甘休,我这一生,同先生的一生,悲喜交加。
又十二年,先生年老过世。
此后南十字坡外又有一个说书人,常年着一袭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