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每到这个季节,故乡那一片白茫茫的芦花总会在我的脑海里摇呀摇,摇入少不更事的岁月深处。
故乡的芦苇不知种植于哪一年。自我记事起,那一望无际的芦苇就编织成巨大的摇篮,小村就是躺在摇篮里的婴儿了。随着季节的更迭,这摇篮还变幻着不同的色彩。或浅绿,或深绿,或橙黄。待到秋风起,毛茸茸白花花的芦花,又给这摇篮盖上一张洁白的绒毯,小村这个婴儿就更加舒适而安闲了。
芦苇满身都是宝,它也不知不觉地融入了村民的生活,成为故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村南干涸的小河,村北废弃的大坑,村口小路两旁,芦苇不肯放过每一寸可能生长的土地,处处都有她那婀娜多姿的身影。
新年一过,那些蛰伏了一冬的小虫子还没有睡醒,芦苇就迫不及待的钻出尖尖的两片叶子,拍着小手向人们打招呼了。此时正是荠菜最嫩的时候,二月二的荠菜饺子是春天尝鲜的起点。到了三月小阳春,去芦苇地里采茅针(我们那里叫做茅眼,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是孩子们的最爱。茅草是芦苇的近亲吧,叶、花都和芦苇相近,但更娇小,叶片也柔软得多。剥开茅针薄薄的绿外衣,一长条乳白柔软、筷子精细的茅针便躺在手心里了。轻轻地放进嘴里,这条白棉花却是那样的软绵清甜,带着泥土的芬芳。可惜吃茅针的好日子只有短短的几天,等它挣破外衣,伸出小芦花一样的白花絮,那就真像棉花一样咬不动了。
待到绿树荫浓夏日长,芦苇长得高过人头,它带给人们的好处就更实实在在的了。干完一天的农活,人们一簇簇地坐在芦苇荫凉里,歇歇脚,聊聊闲话,除去一身的疲劳,再顺手摘上十来片宽大的苇叶带过家,洗净了铺在大地锅的篦子上,蒸出来的包子或馒头,都带着一层芦苇的清香。勤劳的姑娘们连夜采了新鲜的苇叶,放在苇筐里,天不亮就赶到城里去卖――苇叶是端午节包粽子的上好材料――不仅可以补贴家用,还能偷偷的存一些私房钱,扯上几尺碎花布,请裁缝做件衣衫。待到月上柳梢头,芦苇荡里会情郎,穿上新衣服,更添农家女孩的娇羞。
几场透雨一下,芦苇地里不仅可以捉知了,还是采蘑菇的好去处。一种是又圆又胖的白蘑菇(后来在城里的超市里,才知道它叫草菇),另一种则像金针菇那么细,颜色却要黑一些。这种细蘑菇,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它的学名,只觉得状如茶树菇但要小得多。采来的蘑菇用油和盐简单的炒一下,就是餐桌上难得的美食,如果凑巧家里有猪肉或小鸡一起炖,则是舌尖上的盛宴了。可惜肉不常有,蘑菇也只有雨后才能采到。
秋天是芦苇荡一年中最美的时节。经过盛夏阳光和雨水的洗礼,黄河故道松软沙土地的滋养,芦苇像小竹杆一样粗壮,挨挨挤挤,织成了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远远看去,像一片绿色的海洋,那盛开的芦花,则是海面上一层又一层的白浪。风起时,绿海起伏,白浪翻滚,间或传来婉转的芦笛声,芦苇荡又是一首悠扬的乐曲了。爱捕猎的男人蛰伏在芦苇丛中,常常能捉到野兔。故乡有句俗语:“要吃飞禽,鹁鸽鹌鹑;要吃走兽,兔子狗肉”,这兔子自然是指野兔。芦苇滩茂盛的野草,把野兔养的又肥又大。吃不完的兔肉,就用坛子腌起来,成为冬闲时的下酒菜。
秋意渐渐地浓了,芦苇穿上了金黄的外衣,干透了的芦花却并不飘落,而是顽强的昂着头,像一位倔强的白发长者。来自黄河以北的车队踏上了故乡的土地,开始收购成熟的芦苇。村子里热闹起来了,妇人们搬了矮凳,手拿一根短竹竿,抓住割掉的芦苇梢子,极麻利地打掉苇叶,再用麻绳把芦苇杆一捆捆的扎好。手在飞舞,舌头也不闲着,大至谁家的儿子说好了媳妇,小至谁家的羊偷吃了别人的庄稼,几个村子的新闻都在这繁忙的劳作中交流着,传播着。打好的苇杆大部分销往全国各地,成为制作“房箔子”的材料。那是一种用整根芦苇排着编成的东西,可以用来晾晒农作物,也可以立起来,把空荡荡的房子隔成较小的套间,或者横在房梁上,既可以做吊顶,又能存放花生粉条之类的干货。小部分的苇竿却用石碾压成一条条的篾片,留作苇席或条筐的原料。巧手的农家少女坐在楝树下,十指翻飞,粗糙的篾片变成巨大而又花纹繁杂的大苇席,则又是一副美不胜收的山水田园画了。折掉的芦花,也仔细地收起来,冬闲时编成“毛窝子”。这是一种类似于高底木屐的草鞋,样子虽然笨重,却是农家踩泥踏雪的防寒利器,里面塞满芦花,又耐穿又暖和。走起路来吱嘎作响,在雪地上留下一溜小船似的弯弯曲曲的脚印,别具一番风雅。
冬天的芦苇荡裸露着光秃秃的身躯,像一位暮年的老人,进入了安适的休养生息。但在冻土下面,洁白粗壮的芦苇根却一刻也不闲着,他们盘踞着,延伸着,尽可能地扩大着自己的领地。芦根洗净了煮成水,是清热解毒的良药。农人们得了感冒或者传染病,几碗芦根水下肚,病就好了七七八八,怎能不感谢大自然的馈赠呢?
如今,故乡是清一色的杨树和庄稼,再难觅芦苇的身影。没有了芦苇荡的陪伴,人们也便这么生活着。只有在我们这一代的记忆中,芦苇荡还是那么鲜活。
夜里,我又梦回故乡。故乡还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而我,还是那个圆脸短发的少女,和伙伴们一起穿过公路边苍茫的芦苇海洋,踩着单车风一样地奔向校园,梦想着走出故乡,走向更广阔的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