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浸染云霞,染黄了一座老城。老城敦厚地坐落在一角。云朵飘着、浮着,带着一丝慵懒。远处一片天地上,老牛卖力地拉着耕车,吱呀吱呀的车轮声传遍乡村。几个提着篮子的耕地农结伴走着,看样子是走回家去。他们有的背着铁锹,有的手里握着把沾了些黄土的镰刀——走着,笑着。“回家喽!今天收成不错!”他们齐声喊道。
“娘!我回来了!”张富春像往常那样踏入门,放下布袋书包。很明显,上面有一疙瘩泥巴。于是便一头窝进房间,脏兮兮的一身补丁衣格外贴切他们家的泥墙。
那是很多年前富春亲手抹上去的,他爸在他五岁那年被车撞死了,应当地习俗,死者的儿子或者女儿应在自家屋墙上铺上一层泥,说是避灾。张富春那时还小,很单纯也很听话,母亲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让他当做玩玩泥巴墙游戏。
“富春啊——春儿!吃饭了!”
“来了!”富春叫的很小声,其实也根本不想回答。他小步踱着,偌大的身躯显得尤为笨重。他耷拉着脸,眼中满是难以捉摸的委屈与不满。他握紧拳头,但还是佯装开心,咧出那不自然的笑容朝向母亲。
“又打架了?”
“没……打了,”张富春低下头,闷着脸。母亲摸着他,抚着他的脑袋:“没事啊!有什么委屈咱说出来!不能让别人看扁了自己!”富春红润着脸,咬紧牙,握着拳头的手不时颤动着。他还是没有开口。终于——“是黄虎!是他打的我!”母亲撒开手,脸上仍带着微笑,她知道黄虎这孩子野,而且富春在他手里栽跟头好几回了。“可是黄虎是黄家的孩子……”她徘徊了良久。她可不想得罪黄家的人。搞不好可是会杀头的,至少曾经黄村长在村的会堂上那么威胁过。
“富春啊!富春!你就别惹黄虎了啊!你少跟他玩,别让他找到机会打你。”
“娘——我……明明是黄虎先……”话还没说完,他便跑回房间把床推到门前挡住。眼中的泪水顿时从他的眼角冒出:“这不公平。”他擦了擦眼泪,然后坐在窗户旁那个拂着微尘的板凳上,望着月亮下的那一片森林。微风轻拂,眼泪渐渐消逝。不知何时起,他不再喜欢妈妈,反倒住进了自己的那片天地。他很孩子气——没有他的允许,陌生人便成了他的敌人,是名副其实的入侵者。
母亲仍就徘徊着,一边叹气一边抱怨:“这孩子!变了,变啦!那面墙真的是越来越大喽!唉——变喽!”
透过那扇窗,他痴迷地看着月亮,不时禁不住笑了起来。惬意的夜晚,夏日凉爽舒适的晚风,恰到好处的几声虫鸣……一幕幕曾经美妙的世界在他的脑海中铺陈开来……
“迎翠,我们今天晚上去爬山吧!那里可以看月亮呢!我娘说外面的世界很神奇呢!我想去看看,但……我一个人害怕!”
“张富春,我害怕虫子,它们会咬人的!而且……而且我听我爹说半夜山上有狼跑来跑来跑去,”“但如果你答应保护我,我——我就去!”
“嗯!迎翠,我答应你。”
儿时的富春和迎翠关系犹好,他们是同学,而且是班里的尖子。平常两人经常互相交流,学习。迎翠是个“千金”,家里一共有20多亩地,她爹冯河先手下还有几个佣工。迎翠从小就喜读书,加上容貌静姝便成了冯家太太的骄傲。
张富春叹了口气。曾经的自己让他无比怀恋。那时的他多么快乐,多么开朗。
他扭过头,双眼望向那面冰冷而严肃的石墙。上面挂着些许照片,有他父亲年轻时的,有他刚出生时的……那面墙并没有让他困惑在黑压压的屋子里,墙上有一扇窗,它给了富春窥探世界的机会,它望着那片山坡上的树林,心里便有了股充实感,即使内心还在痛苦中挣扎着。
“我对这可熟了!小时候我爹每次都带我到这逮蛐蛐儿。爹说一般都是公蟋蟀叫。”“你爹?我可没见过他。还有——你可别拿虫子吓唬我!不然我告你娘去!”“我爹他……他很早就死了,”“我当然不会吓你啦!瞧你那胆小样儿!”“张——富——春!”“别跑!”“我就!哈哈哈!胆小鬼!”“你才是!”
张富春拍了拍屁股 ,咧开嘴扮着鬼脸,然后拔腿就跑。“张富春!你别跑了,我一个人害怕!”
富春慢慢溜回来,本想在背后捉弄迎翠,但有一股诡异的叫声从后方传来。那不是他熟悉的蛐蛐儿叫,也不是某一天老牛的鼾声……那声音很不自然,不像人,也不像动物。迎翠跑到富春背后,慢慢后退。声音愈发清脆响亮。半缕月光下,一个人影越发清晰。富春看了看他的步伐——是黄虎。黄虎一边跨着大步,一边哼着奇怪的音调。黄虎顶着一头蓬松的头发,嘴里叼着个木棍。鼻涕唰唰的流着,一上一下游着。他肥胖的肚皮不时晃动着。
“哟!这是谁啊?两个胆小鬼!哦哈哈哈!”黄虎咧着嘴,露出邪恶的笑容。迎翠有些害怕,她紧紧地拽住富春的袖子。“我害怕!”“黄虎,你半夜跑到山坡上干嘛?”“我想,今天我高兴!”“我要告诉你爸,你这个大胖子!”迎翠跑到前面,指着黄虎叫道。“哈哈哈!我不管,今天我要抓住你们俩!然后让全班同学看看!”
“快跑!黄胖子力气大的很!”富春紧拉着迎翠往山顶上跑,前面树林茂密,隐隐约约中带着几分幽暗与神秘。“跑!坚持住,我们爬到那边的树上!”迎翠有些气喘吁吁,她忍着回答:“嗯!别让黄虎知道!”这时,黄虎一看急了,他好不容易拖着个肚皮晃到他俩旁边,这下好了……黄虎一边骂着,一边晃悠着肥胖的身躯:“胆小鬼,有胆子别跑!要不是……要不是我胖——呸!”他气都快断了。
等黄虎爬到山顶,他一仰脑袋,只瞅见光秃秃的白月亮,草路两旁是高大的树。他四处张望,抓着头发:“这俩难道飞了?”他急眼了,一边骂到,一边委屈地嘀咕着:“妈妈,爹!我害怕!快来救我,这里老黑了!”突然,上方传来一阵笑声。“哈哈哈!黄虎羞羞!居然要找妈妈,你平常不是挺横的吗?哈哈哈,大胖子黄虎!”富春咧开嘴,嘴巴叭叭地一张一合。黄虎气不打一处来,脸一红,脑门一热,拿起东西就砸:“臭小子,我要教训你!你别动,我要拿东西砸你!富春,你小心到学校我打到你找娘!”秃秃的地面上只见绿油油的草,不时有几只虫子来回爬动着。黄虎看没招,就破口大骂:“胆小鬼,窝囊废!你们两个大笨蛋,我……我今天就不打你了,改天吧!”黄虎故作霸道地喊道,然后摸着黑,颓废地跑了回去。“娘!娘!”黄虎尖着嗓门喊道。
“去你的,黄胖子!胆小鬼一个!”富春挥舞着双手,嘴角咧开了朵花。“是啊!看他那样!走,我们去那边坐着赏月吧!今晚月亮好亮,好圆啊!”
“富春啊!富春,今天早点睡,别误了明天的上学!”“知道了,娘!”
富春看了窗外很久。他知道那个时候自己的感觉,他很喜欢迎翠。即便冯家人非常讨厌他,讨厌他的姓氏,讨厌他曾经是“偷粮贼”的儿子,讨厌他的无礼与傲慢。当初他第一次去迎翠家里的时候,冯太太一听他姓张,便嫌弃地叫道:“这孩子怎么姓张?这不得了啊!不得了!以后万一脏了我家闺女,那岂不是罪过。快,滚出去,以后离我女儿远点!”
他望向墙上迎翠的照片,泪水终于止不住地夺眶而出。他又想到了3年前他13岁时和迎翠的约定。
“张富春,我想给你念一句诗!”
“嗯,你念吧!”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迎翠羞红了脸,有些腼腆。“这是我爹曾经教给我的,他说这是念给喜欢的人的。”
“我其实也喜欢你!”
“那我们就定个娃娃亲吧!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嗯,不变!我要带你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带你去看月亮,带你去抓蛐蛐,带你去抓螃蟹!”
张富春躺在床上,他闭上了眼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感觉在他与世界之间隔着一道墙,随着他慢慢长大,那道墙变得越来越厚大。他抑郁着,长久的辗转反侧后终于进入了梦乡。
(二)
“春儿,桌上的“毛词”你看见嘞不?”母亲脸一慌张,她焦急地翻动着桌子上的物品。富春非常清楚地听到了母亲的话,但却闭口不言。他依旧望着窗外,手里是学校发的教科书,油墨染的哪都是。终于,母亲在地板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扒到了。
“独立……湘江北……橘……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漫江碧透,百……争流。鹰……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自由……怅……,下一句咋念?廖?撩?”母亲憋住嘴,哈了一口气,然后又开始“谁主沉……浮……携来……恰同学少年,风华……书生意气,挥……方……”母亲故作严肃,不自然地 提高嗓门朗读着,遇到不会的字便顿一下再读。
富春听着母亲一首一首的念着,每天吃午饭之前,她总要念上两三句。耳朵都要长上许多茧子。晚饭之前也是如此,只不过还要念上几段《共产党宣言》罢了。他很疑惑,之后便知道——母亲又搞了一出个人崇拜。当游行队伍路过村子时,她也会跑到人群里。某一天开始,母亲就总是告诉他:“富春啊!你得学学人家黄虎,多念几首老毛的诗词,让老师和同学们瞧瞧,争做先进青年嘛!还有,每天要守规矩,别天天跑到山坡那边,有坟头——忌讳!还有……”富春往往会闭耳不闻,他大了,母亲的话不再那么正确,他也有了自己的人生原则了。
母亲的白发慢慢便多,两鬓边的苍白随岁月流逝愈发斑白。母亲的唠叨变得不那么讨厌,它倒成了家常便饭之类的玩意。母亲老了,喜欢把一些东西夸大,喜欢所谓的封建迷信了。
“春儿,你又躲房间里干嘛?多出去玩!一天天闷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啊!去,黄虎不每天在山坡那边玩嘛,和他去,过去的都过去了,别觉得他打过你,毕竟黄虎他爹是村长!”富春仍坐在窗户旁,他想着城里,想着他如果和迎翠一起玩多好,想着他内心的那些委屈与愿望……
“黄虎,你滚一边去,别过来,欺负一个女生算什么本事!别找打!”
“哟哟哟!瞧瞧,这个胆小鬼居然说我找打?我的拳头都痒痒了!你为什么非要保护傻迎翠?我好像听说你们俩定了个娃娃亲,哈哈哈,羞不羞?你娶了个娃娃你那个偷粮贼爸爸知道吗?哈哈哈哈!”黄虎扭着嘴,豪横地冲富春嚷嚷道。同学们嘲笑着富春,无数双眼注视着富春,异口同声地喊道:“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富春怒喊道:“不准你说我爹!”他弱小的身躯和黄虎相比略失威风。富春没有回答,他望着迎翠,她那水灵灵的双眼中透露着一丝恐慌。
他摸摸迎翠的额头,轻道:“别怕!”“黄虎,有胆子出去打一场,耍什么嘴皮子!君子动手不动嘴!”富春咽了口气,牙齿紧紧咬着,他准备好了。
“张富春,趁老师现在不在,赶快投降吧!别等一会把你娘请来出丑!”
“速战速决,黄胖子!”
“找打!”
两人纠缠在一起,不一会便青一块,紫一块。不一会儿,黄虎躺在走廊旁,大口呼着气,胸口一上一下晃动着,还一边嘴里骂着:“死富春,有本事你就别乱跑,站在那和我肉搏……你个胆小鬼,懦夫……有本事再来啊……我要告我爹去……啊……痛死我了……”“快去吧!黄胖子,我富春不会再让你瞧不起的!”说完,黄虎颤动着双腿,摸着旁边的墙,屁滚尿流的跑走了……围观的那一群人也散了,回到了教室准备上课。富春脸上的抓痕尤为明显,但他的脸上却有一种刚硬之气。
“富春——富春——富春啊!你又打架啦?都跟你说别招惹黄虎,你看看,是不是又被黄虎打惨了?快去洗把脸,别躲屋里了哈,脸上有血——忌讳!”富春仍待在窗边,望着那片森林,憧憬着城市的光景。月光撒落在他的脸上,眼睛里透露着一丝抑郁。“知道了,娘!”富春佯装自然地搭了句话。“我没事,别担心。”
富春慵懒地爬上床,脑海里一直徘徊着老师的那句话——“你成绩不错,但没啥教养,品德败坏。你啊,富春,听老师一句劝,你这辈子不会成大事的!别费劲……”富春望着天花板角落的蜘蛛网丝,泪水止不住地流着。“老师啊!为什么?”
“张富春,快出来拜黄帝!赶紧烧一把香,打伤了人不能侯着,不然阎王爷就把你捞走喽!”富春没有回答,他不情愿地挺起身子,耷拉着双眼跑去黄帝像旁边,磕了三头便插上了香。母亲在一旁望着富春,嘴里不时念着些祈祷之类的话。“春儿,以后咱不能这样了啊!”富春望着黄帝像,他看到了像背后的那面墙。那面墙很厚,很大但不怎么美,尽是些灰黑色的泥巴块。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让他拜神像……他疑惑但明白,或许母亲与他之间的那道墙中间也有那么一座神像吧!他又回到了房间。
天渐渐黑了,月光显得尤为耀眼。夜空中闪着几颗尤为突出的星星,点缀着夜幕。老牛的鼾声在田垄传遍了整个村子,不时的虫鸣透过一面面墙传入人们的耳中。光明透过窗子照入屋中,显得格外亮眼。富春躺在床头,望着那面黑压压的泥墙,也望见了窗外美丽的月亮。
高高的墙,那么大,那么厚实;圆圆的月,那么白,那么亮。曾经的纠葛埋在心底,富春看到了墙后的世界,那么繁华,闻所未闻。他看到了多少年抑郁的自己,也看到了母亲日渐迷信的世界。多么厚的墙,富春想着它,他知道自己会翻过这两道墙,看看那边的世界。
(三)
那么平静的一天,一辆大车轰轰地驶入村子。不远处,老牛吃着青草,不时发出的清脆的咀嚼声。
张富春听到广播声便拿着行李踉跄着爬上了车。“富春啊!东西再看看,别少拿了!”“知道了,娘!”村里的人都围在大车旁,言语声不绝于耳。
这是来接村里的大学生的,每年那辆车都会来,带走那些先进青年。同行的有黄虎和迎翠。三个人都长大了,彼此只是相视而笑,只字未言。
车子很破,黄色的泥巴块横在车的两侧。车身吱吱呀呀的声音交着老牛的哞哞声,青年们杂七杂八地堆在车上,行李呆呆地趴在车角处,趴在某个青年的屁股下……
各地的方言杂汇到一块,清楚地分成几大块。“自由喽!”富春突然起身,扶着车头,望着天。天空那么蓝,那么静谧。车子很快驶过那座山。山那头的天看起来很沉,很重。“娘,你保重!”富春边摸摸母亲连夜摸黑缝的补丁衣,边朝村子那头喊道。
“爹,你也保重!我会认真读书的!”迎翠眼里含着些泪,摸摸布袋里的几本书。那是她爹留给她的。
“爹爹,妈妈!你们都给我好好的!我黄虎将来有出息喽,一定把您老送到城里吃香的喝辣的!”黄虎搓着厚实的粗手,蛮横的脸上也挂着几分深情。
车上其他人也接着说着。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个难以放下的人……
“都抓紧点,车子到镇上了,要开快喽!”司机头往外一伸,挥着手喊着。
富春第一次那么近看黄虎,他知道黄胖子有那么一种干劲。“死富春,有种到城里和我杠!斗了那么多年了不都是老交情了!哈哈哈!”“那是。黄胖子你别猖狂。我富春迟早挣大大的钱让你瞧瞧!”“呦呦,那就让我黄虎瞧瞧看!”“富春,我也相信你!”时隔多年, 迎翠的一句话让富春心里再次温暖。
“车子到喽!”
青年们纷纷跳下车,扛着行李。富春被安排到了一个火车站,负责搬货。其他人也都被各自的工长捞走了。
“搬快点!新来的!别磨磨唧唧的!干个活跟要死的一样!”
“知道了!”
“快点!别说那么多!年轻人就得少点屁话,多干点活。上面的可不看你是什么狗屁先进青年!”
富春感觉到城市的那种压抑。但他答应过娘要挣钱回家。汗水一滴一滴往下淌,压抑的工作气氛配着冬天的几分寒显得尤为沉闷。那是他干活的第一天,从早上九点一直搬到晚上11点,搬工们只啃了两个馒头,还是店铺昨夜卖剩下的。
“新来的就睡那边吧!跟环境交交好 ,杀杀锐气!年轻人嘛!”工长冲富春喊道。原来只有他一个人来了这破地方。那是一处窗户边,崭新的一扇窗户高高地横着,下面是破旧不堪的砖瓦,中间用泥巴粘合了一下。时不时能见到虫子从地上爬起。富春咬着牙,牛倔的骨性让他无法安心。他望着走出去的工长,好一会儿才躺下。带着满身的疲惫睡着了。
就这样,富春干了一年多。怀揣梦想的他不甘于此——他跑了,在一天的凌晨,他偷了几个包子就离开了那家厂子。富春决定一个人打拼,将来把迎翠娶回家。
寒冬飘着雪花,为一座城披上了白衣。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着,不远处的车子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还冒着白气。张富春坐在了一块长凳上,望着远处,长久的沉默。
眼泪不自觉地流下,“这他妈就是城市?”他呐喊着,除了寒风与雪,没人听见。“为什么?”他狠狠地捶着凳子。
他又走了,走在大雪中。雪花散满了他的头发,高大的背影与背后的城市相比小了太多。“走吧,张富春!娘还在等你呢!你他妈不是还要娶冯迎翠吗?”张富春自言自语道。
“别过来了啊!每次都到这偷包子。看你也有手有脚,连顿饭都吃不上。活着干嘛?快滚!”“是啊,快滚!”“看着还挺年轻,不好好干活跑着来偷东西,要不要脸?牛都比你能干!”围观的群众你一句,我一句。张富春低着头,紧紧地握着拳头。
突然,人群中蹦出个人拽着富春就一块跑了。“快跑,富春!”“黄虎,你……”
“别让那个贼逃了,快追!”
黄虎带着富春跑到了一家屋里,路很绕。“没事了!”黄虎扑扑上衣,把富春的包放在桌上,关上门。“黄虎,这你家?”
“是啊!这屋子旧是旧了点,但也凑合!但你啊,怎么去偷包子?吃不上找我啊!”“我……我手里没钱,买不起。”“你工作呢?”“辞了,找也找不到。”“那你就搁着歇几天,我先去搬砖。这活就是有点累,我劲儿大,合得来!”“你去吧!”富春看着黄虎走了,黄胖子身子又结实了不少。“真丢人!我……”富春咽不下这口气。
张富春当天晚上就走了,留了张字条在桌上。他又去找活了。路上走着,他遇到了小时候天天一块玩的老王。王二麻老早就辍学来城里打工了,现在日子不错,自己赚钱盖了栋房。王二麻听人打听到富春他娘死了,好像是去年冬天的时候早上起来路滑摔了,碰了脑袋然后就死了。“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刚到城里不久,你妈那边的人来城里探亲的时候我偶然听到的。真可惜呀!”
“那我先走了。”富春板着副丧脸,提着手里的包继续走着。“有空来玩啊!富春!”
后来,张富春回忆到那天只是说:“母亲老喽!手脚不利索,死得冤!娘死了,我也不知道干啥了。那时候真是一点劲都没有,城市的空气不比村里好呦!”
他一个人走到天黑,身上沾满了雪。走着走着,他晕倒在了地上。一位姑娘恰巧路过,就扶他回家了。
“来,富春,都睡一夜了,赶紧喝点水!别干了嘴。”富春接过水杯,瞥见了姑娘的脸。“是你?迎翠!”“快点喝!都老大不小了还面生!这大冷天的,除了迎翠还有谁会照顾你啊!”富春咧嘴笑了,那么灿烂。那是他第一次来城里笑。
“你嫁了?”“是啊!女婿是我爹安排的,他刚好在这城里。”“那……恭喜啊!”“恭喜啥啊!我想你才是最心疼的吧!小时候不懂事!你别当真啊!”
张富春又一次破了希望。日子变得太快了。他所期望的大城似乎变成了另一道墙。这个社会的灰暗总是让他痛心。
“富春,你就待几天吧!杨大树这几天到外地了,刚好你在安顿安顿!”“不用了,但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今天天不错,我就不待了!”说完 ,张富春便拿着包跑了。“路上小心!找不到地方住就来我这!”
那天之后不久,张富春就走回了山那头的家。路上下着雪,破旧的衣服衬着白净净的雪。他望着田垄,不时看见几头牛窝在茅草下。安静的村子里不时有人走动着,一切都那么熟悉。村子周围的那道墙依旧直直地挺在那。上面隐约看见些泥巴块。
“回来啦,富春!”
“是啊!回来啦!”
张富春打听到他娘的墓地,之后便着急踉跄着走了过去。墓地是在村子附近的那片林子,人很少,草木有劲儿地长着。听村里那个老风水师说的,黄村长决定把他娘埋到这。坟墓旁边还用泥巴和石子筑了道墙圈了起来。
“真好啊!娘死了也躺在一道墙的后面啊!好好地待在后面吧!”
张富春放下手里的背包,包用了那么久,看上去别样的破旧不堪。他拿出包里的,手颤颤地把包子放到碑前。“妈!您吃两口,这辈子我富春再没出息也不能让您饿着!”张富春对坟头磕了三下,之后便抱着包躺在了旁边的树下。雪花飘飘,富春的头发看上去别样的白。
“娘!下辈子我再也不去城里了!我就好好的陪着您一辈子!”说完,泪水便止不住地往下流。张富春哭的像个孩子,丢了妈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