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杀》
文/梓不言
1
今天西山客栈的生意格外的好,平日里只是零零散散的几个客人,在一楼的大堂四散而坐,但今日一楼大堂已经没有空位,店小二正忙着把新到的客人往二层招呼。
因为西山客栈离石城的距离比较远,且开在西山脚下。这里人烟稀少,大多时只有樵夫、脚夫、跑马、或江湖中人往来。只有在每年冬季,西山的梅花盛开时,来游玩观赏的人多了,生意才好点儿。
客栈的老板站在柜台前,一边收着银两,一边十指灵动飞快的拨动算盘珠子,嘴角不时上翘,露出标准的商人笑容。老板端起茶碗,想喝口茶休息一下,只见茶的热气一顿。一阵凉气从身侧吹来,老板放下茶碗抬头朝门口处望去。
张晓阳推开客栈大门,屋内的暖气扑面而来,环绕周身。饭菜和美酒的香味,从食客的饭桌上飘来,勾引着他的味蕾。张晓阳带着斗笠,脸藏在阴影中。客栈老板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见张晓阳身材精瘦,双手有老茧,腰后别有利器,面目虽然藏于黑暗中,但双目有神。他正打量张晓阳时,正好对上了张晓阳迎来的目光。那是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眸,但这种平静好似暴风雨来临时的前夕。
“还有位子吗?”在老板愣神的功夫,张晓阳已经走得他的面前。老板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招呼小二接待。老板看着张晓阳上楼时的背影,竟有些许的熟悉感。认真的回忆了一下,什么也没想到,也就作罢。
张晓阳选了二楼的一个窗边的位置坐下,摘掉斗笠,旁边的小二才发现,原来这个有独特气质的男子,竟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
“一盘酱牛肉,一只烧鸡,一碟花生米,你再随便配几个下酒菜。”
“好嘞。”
“等一下,再给我上一壶‘炮打灯’。”
小二听罢一愣,狐疑地看了看张晓阳。心想这炮打灯可是本家客栈的私藏酒,酒劲轻柔且绵长。只有本地人和一些常客才知道,他一个外来人,怎么知道炮打灯?想到这里,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张晓阳,确定记忆中没有这个人。但又不好过问,只得下去准备去了。
不多时,酒饭上齐。张晓阳给自己斟了一碗酒,慢慢地喝了一口。酒水流过唇齿。还是原来的味道张晓阳心想,他瞬间回忆起儿时偷父亲炮打灯喝时的情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熟悉的味道终于又回归唇齿。父亲当时的音容相貌还在眼前若隐若现。想到父亲,张晓阳的手不由得攀上刀柄,拇指轻轻揉搓刀柄的雕纹。眼睛望向窗外,透过薄薄的雾气向远望去,那是石城的方向……
2
入冬的早晨非常冷,张家武馆的弟子们已经在寒风中练得汗流浃背。随着动作越来越快,汗水从毛孔流出,大团的热气从弟子们的身上升起,像极了刚出屉的馒头。
张傲天站在不远处的石台上,负手而立。今日的他看起来比往日多了几分心事,站在石台上愁眉不展。
“爹。”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手持木刀在不远处叫道。
张傲天回头,小孩突然一个箭步上去,右手一个翻腕,一刀劈向张傲天。
“爹,看招! ”
张傲天不慌不忙,右脚后撤半步,左手轻拍刀背,一个闪身躲过刀身。左脚跟进半步,一把把少年抱入怀中。轻呼:“阳儿。”
张晓阳丧气道:“爹,我这一手儿练了半个月,还是被您轻松躲过了。”
张傲天笑道:“你个小鬼,才练半个月,你爹我可是几十年的功力,习武可不能太心急呀。”看张晓阳情绪还是有些低落,便俯下身,摸着张晓阳的头说:“好啦,你已经练得很不错了。今天是冬至,去告诉你娘,温一壶酒,割半斤猪肉包饺子了。”
张晓阳一听要吃饺子,兴奋得把木刀一扔,蹦跳着往屋里跑去。
张傲天拾起木刀,看着张晓阳的背影,笑着说:“这孩子! ”起身后,觉得有点儿莫名的心悸。渐渐收起笑容,往大门的方向看去……
饭后,张晓阳在内屋读书,张傲天在院子里踱步。天空下起了雪,大团大团的雪花落下。这是石城今年的第一场雪,一瞬间,万物都裹上了银装。张傲天伸出手,看着雪花落在掌心,慢慢融化。
突然,前院的一行惊鸟打破了这份寂静。张傲天嗅到空气中飘出一股微弱的血腥味,双目在一刹那爆出精光。他飞快的冲进屋内,拉住妻子,在匆忙中交代了几句话。
“爹,怎么了?”张晓阳看到了父亲的反常,走出内屋问道。
张傲天没有回复他,对着妻子大声说道:“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妻子点头表示记住了,张傲天松开妻子,大声的说道:“一定照顾好阳儿!”说罢,拿起墙上挂的佩刀,转身冲出门。
在他转身的一瞬间,看到了一旁呆住的张晓阳,神情平和了一下说道:“阳儿,你长大了! ”然后,气势滔天而起,冲出了屋门。
“爹……”张晓阳想追出屋门,不料被母亲一把揽入怀中,死死抱住。
张晓阳透过门缝,看到爹爹在院中和一个瘦高男子对峙。家中的弟子和卫院横七竖八的躺在雪地中,瘦高男子的刀上血不住的往下滴。
张晓阳叫嚷着想要去帮忙,但是母亲死死抱住他,让他无法挣脱。
突然,爹爹和瘦高男子同时发动。张晓阳只觉得眼前一乱,爹爹应声倒地,血从脖子里喷洒而出。爹爹竟刀都没有拔出来,就一招落败,再也无力回天。
眼前的一幕,如重锤般砸在张晓阳心头。他奋力地挣脱出来,跑出屋,趴在父亲尸体旁,父亲的鲜血染红了大片的雪地。
张晓阳看着眼前的高瘦男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我必杀你! ”说罢,眼泪夺眶而出,流到嘴里,是苦涩的味道。
高瘦男子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等你……”
3
一辆马车飞快地从林中穿过,声音划破寂静的天空,在雪地里留下两道车痕。
在张傲天死后的第二天,张晓阳被母亲送到西山上,拜在张傲天的师叔门下学刀法。师叔年轻时在江湖上有‘狂刀’之称,后来因错杀了自己的爱人,后悔莫及,卸掉自己一只胳膊,上了西山清修,不再问江湖恩怨。
把赵晓阳送到师叔狂刀那里,是张傲天对妻子最后的交代。而妻子也在完成丈夫遗愿后,在西山的一颗歪脖子树上,追随她的丈夫而去。
张晓阳在母亲的尸体前长跪不起,那一天西山上的雪下得格外的大……
十年后……
秋风吹过,一大片的叶子散落下来。张晓阳站在落叶中,一动不动,任凭落叶散落在他身上。
“右边,那片金黄的。”狂刀在远处说道。
令出必行,张晓阳双瞳猛然一收缩,目光盯在右边五步处一片熟透了的金黄落叶上。气势骤起,精妙的身法在落叶中穿行而去。周身散发的气场把四周的落叶驱散开来。左手大拇指挑起刀柄,右手出刀,叶子应声而碎,收刀,敛气,一气呵成。
“太慢! ”狂刀放下茶碗。
“怎么能更快?”
“你的手眼身形,都没有问题,现在差的是意。”
“意?”
“杀意! ”说罢,狂刀起身,用独臂抽出木刀。
在走向张晓阳的这几步中,眼睛如扑食的猛虎般盯住张晓阳,身上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杀气。身法一动,快速接近目标,杀气再瞬间凝成实质指向张晓阳,张晓阳只觉得头皮发麻,喉咙上下滚动的刹那,木刀贴近咽喉。全过程中,张晓阳如同被禁锢一般,除了鬓角的冷汗一动未动。
“出刀后,你只有两个选择,杀或不杀! 这一刻,我选择不杀。”狂刀贴着张晓阳的耳朵,说出这番话后,杀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晓阳觉得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对着狂刀深鞠一躬,“弟子受教! ”
狂刀转过身去,奔自己的木屋走去。“会的,我都教了,你下山去吧。去做你的事情吧。”
张晓阳对着狂刀背影,跪下深深一拜。起身,回屋收拾行李。次日,下山了。
4
酒饭过后,张晓阳下楼去柜台结账。
“掌柜的,现在石城最大的武馆是哪一家?”张晓阳站在柜台前问道。
“你要学武艺呀,现在石城最大的是刘家武馆,是快刀刘开的。”
“快刀刘?”
“说道这个快刀刘呀,你可能有所不知,他本不是石城人,是十年前来的石城。之前最大的武馆也不是刘家,是张家,后来被刘家取缔了。听说当年的石城第一刀客张傲天死在了快刀刘的刀下!哎,我和张师父关系还很好呢,每年过年过节,我都送我们这的‘炮打灯’过去。后来,张师父死后以后,听说张家就败落了。这些江湖事呀,谁也说不清呀!”
“掌柜的,这‘炮打灯’还是原来的味道呀! ”张晓阳说罢,戴上斗笠,转身出门。
“你是……?“掌柜的看着张晓阳的离去的背影,渐渐的和记忆中的一个身影重合起来……
石城的外观还是一点儿没变,斑驳的城门高耸,左右有石狮子相衬。石城人尚武,所以开武馆的特别多。小的武馆大多都沿街排开,四门大敞,十八般兵器立于门外,有弟子在操场练功,吸引路人目光,为得是给自家武馆打打招牌和名声。
但是像刘家这样的大武馆,一般都在城中心买下一座府院,门厅紧闭,有弟子在门外站岗,生人勿近。
此时,刘家武馆门口站岗的两个弟子,正在聊着昨日师父教的新招数,完全没有注意到正从远处走来的张晓阳。不是他们的警觉性差,而是刘家武馆作为本地最大的武馆,很少有人会上门找事。久而久之,便习惯了这份安逸。
张晓阳一步一步,不疾不徐的向着刘家武馆大门走来,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如果有人认真地观察,就会发现这一串脚印,其间的距离、大小、甚至踩雪的深浅都完全一样。而张晓阳的气势也随着脚步的节奏,慢慢地伸展开来。在薄薄的雪雾中,如同苏醒的猛兽般,靠近自己的目标。
“什么人?”高个子的门卫这才发现已经离自己十步远的张晓阳,刚准备摆出防御姿态,张晓阳比他更快,一把刀刺入他的嘴里,出来时他的舌头已经永远的离开了他的身体,含着血,捂着嘴倒地。
一旁矮点的门卫这才反应过来,刚要把刀拔出,便觉得身上一轻,自己飞得老高,在下坠过程中,看见一具没有头颅的身躯,脖颈处的切口整整齐齐。原来那才是自己。想到这里,眼前一黑……
在张晓阳收刀的那一刻,两个门卫已经从人成了两个尸体。
张晓阳推开大门,走入外院,刘家武馆的外院是操练外门弟子的地方。此刻,外门弟子在院内形成半弧形,把张晓阳围在中间。为首的刘十三是内门弟子,负责训练外门弟子和守护外院的安全。
刘十三站在队伍中心对着张晓阳喝道:“什么人?敢来我们刘家闹事?”张晓阳不理睬他,对着那些外门弟子慢慢的说道:“这是我和刘家的恩怨,与外人无关,有想活命的,现在走来的及。”刘十三怒道:“你他妈以为你是谁!敢在刘家撒野,不给你点儿教训是不行了,给我上。”
话音刚落,几个外门弟子刚有动作,张晓阳身法一展,贴到近处,刀出鞘,几个外门弟子只觉得张晓阳手中撒出一道银色的光芒。口中一阵甘甜,血从喉咙里飞溅而出。
刚一照面,就有几人倒地,刘家的弟子们一阵骚乱。张晓阳抓住时机,在人群混乱中,左避右闪,刀起刀落,快速的收割一条条生命。
四分之一柱香的功夫,刘家的外门弟子死伤殆尽,有在混乱中捡回一条命的,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逃命去了。
刘十三看着鲜血把自己脚下的雪地染红,他只觉得腿在发软,口干舌燥,仿佛眼前的张晓阳不是一个人,而是地狱来的凶神。
“出刀! ”张晓阳对着刘十三说道,偌大的外院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张晓阳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大。“让我看看你们刘家的本事。”
刘十三知道自己是在劫难逃,颤抖的手握住刀,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向张晓阳胸口刺去。
‘叮’张晓阳抬起刀鞘,刘十三的刀没入张晓阳手中的刀鞘。“太慢! ”张晓阳轻吐一句,手一翻,刘十三眼前一花,浑身的热量随着血液流出脖子上的动脉。“好快!”这是刘十三的最后一句话。
跨过刘十三的尸体,穿过外院。刘家武馆的内院和外院隔着一扇门,内院里居住的都是内门弟子,是刘家自己的族人。
张晓阳刚要推开内院的大门,突然升起一股危机感,他瞳孔一缩,头向旁偏三寸,一把刀从门的内侧直刺而出,顺着张晓阳的头皮擦过。张晓阳也反刺入一刀,只听得门的对面刀入肉的声音和倒地的闷声。
但是还没有结束,两个人从门内侧闪出,一左一右对攻张晓阳。张晓阳一边回撤,一边接招。二人的默契程度非比寻常,一会儿一个攻上一个攻下,一会儿一个攻左一个攻右。一时间,张晓阳看不出破绽。
双方过了十几招,张晓阳撤步时,因为地面积雪,滑了一下,左侧漏破绽。攻左侧的人瞬间抓住这个破绽,一刀刺出,只听‘铛’的一声,没有意料之中的出血。原来张晓阳一看对方没有破绽,于是自己卖了个破绽给对方当诱饵。故意滑一下,其实早用刀鞘在衣服里护住身体。
对方知道上当,刚想回撤,张晓阳一刀已经没入他的胸口。血流了一地。“弟弟。”旁边的人看着自己兄弟被杀,双眼通红,嘶吼一声冲了上来。张晓阳闪身躲过一刀,拾起他弟弟的落刀,刺入他的胸口。血喷涌而出,哥哥在血流干之前,死死抓着张晓阳的衣袖,愤恨地说:“要是我们兄弟三个人攻你,你必死!”说完,倒地。
内院里,大量的内门弟子从四面八方涌出,不断的对张晓阳形成包围。张晓阳看着四周黑压压的人头涌动,把自己的斗笠摘下,淡淡的说:“杀你们前,想让你们记住我的脸!”
话音刚落,张晓阳入离弦之箭般冲入人群。右手持刀,刀影如水滴般,洒向刘家内门弟子,中刀者倒地,血溅三步。从上空看血落在雪地里,慢慢绽开,如同盛开的梅花……
最后一个内门弟子倒地,张晓阳收刀,调整一下自己的气息,迈过这一地‘梅花’,看着内屋的方向。内院墙头的麻雀仿佛受不了这扑鼻而来浓郁的血腥味,从墙头蹦下,展开青灰色的羽翼,飞入薄雾中,不知去向。
5
此时内院中一片寂静,内屋的屋门缓缓打开,快刀刘走出屋子,站在台阶上。
这是张晓阳第一次认真看快刀刘的脸,快刀刘的脸上已经开始有了褶皱,两鬓的发丝也有些许斑白。曾见如鹰般锐利的双眼,也暗淡了许多。虽然依旧霸气外露,但是也难以掩盖被岁月摧残的痕迹。
在张晓阳看着快刀刘的同时,快刀刘望向张晓阳,如同看着自己的宿命,缓缓地说“我知道你是谁?”
张晓阳不语。
“十年前,我看着你当时的眼睛,我就预料到有今天。”快刀刘接着说:“你爹和我爹在很久之前,争夺石城第一刀客的名声。在比试中,我爹慢了半拍,死于你爹刀下。当时,少年的我就发誓一定要报仇血恨,血洗张家。所以我走南闯北,苦练刀法,终于在十年前,完成了复仇大业。”
说道此处,快刀刘顿了顿,看着张晓阳,陷入回忆:“其实当时我本该杀了你,但是你看我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少年时的自己。我最终还是没有忍心下手。放了你后,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遇,早晚有一天我会死在你刀下。”
雪一直下,张晓阳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雪花已经把他的头发和肩膀附上一层银白。空气里弥漫着杀气,不断的环绕着张晓阳的周身。
“你知道为什么,我爹会死在你爹刀下,你爹死在我刀下?现在我才明白,不是我有多快,而是他慢了。就如同今日,我不是败给了你,而是败给了时间。来吧!”快刀刘说完,右手握刀,释放出自身的杀气,用尽全身力气想挥出着对抗宿命的一刀。张晓阳也在这一瞬间,杀气锁定快刀刘。在同一时间,两人动了!
“啊! ”一声惊呼,内屋里快刀刘的家属趴在门后,死死地盯着院子里的情况。
血滴在地上,冒着热气。院里的两人一动不动。只有漫天的雪花自由落下,昭示着时间还在流动。
张晓阳收刀,转身往院外走去。快刀刘摸着脸颊上一道深深的伤口,看着离去的张晓阳,用力地问:“为什么?”
张晓阳头也不回的回复道:“不杀! ”留下一脸疑惑的快刀刘站在雪地中。
或许,只有在内屋门后的快刀刘的儿子知道。张晓阳在出刀的瞬间,朝他的位置,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