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翠色的山丘沿碧溪起伏流转。
林鹿沿幽绿小径走到溪边,一不留神突然一脚踩空,险些摔下半米高的小丘,跌进溪水里。
她惊得瘦小的身子剧烈地一颤,两手慌乱地抓着裙边,手心出了汗。这座地形不复杂,面积也不大的小森林对于鲜少出门的她还算是个挑战。她更加小心地迈着小步子绕过大树与巨石,避免鞋面上沾了隔夜春雨的泥泞。
这座年轻的森林里没有巍峨的高山,也没有汹涌的急湍,一切都恰如其分地维持着端庄的状态,碧绿,嫩绿,薄荷绿,层层叠叠,恬谧得如同少女隐秘柔软的心事。身处其中,令人只怕稍一触碰,整座森林就化为了温柔的一滩甘凉清透的汁液。
今年的春来得及时。一场连绵一周的雨季刚过,仍有些灰蒙蒙的云朵间,一缕新鲜阳光试探着敲打林鹿的窗子,妈妈就挎着一篮子新挖的春笋回来了,不多久,满屋都盛满了春天的气息,不只是阳光、春笋和妈妈的味道,还有从屋子外带进的新鲜味道,又甜又腥,是在家中度过的漫长的一个冬天里未曾闻见的味道。
林鹿大口呼吸着,把体念尘封的污浊与流动的世界交换。
“天气真好呢,今天要出去走走吗?”
“还是...不了吧...”
又一次让人失望了。
林鹿是个瘦小的13岁女孩,个头不高,毛发稀疏,女孩子到了这个年岁,思想总是难以捉摸,虽然她有着像鹿一样的明澈的眼睛,
直到有一天,对她来说像一阵瘟疫爆发似的,从一个人嘴里提起“孤独症”这样的字眼,没过多久,她就成了众所周知的患有“孤独症”的不寻常的小孩了。
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心理上的疾病,可大家这么认为。并且她不认为所谓“孤独症”是比发水痘或者肥胖症更可耻的疾病,可大家似乎都这么认为。她在被传说成一个异类之后,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应该拥有朋友。
她边走边想着。
忽而,她抬头望见前方,圆圆的眼睛笑成了弯月。她像模像样地理了理衣领和褶皱的裙摆,眼底有着掩盖不住的兴奋。
终于,见到他啦。
她知道自己一眼就能认出他来。就像妈妈和村里的大婶们说的那样,他有着圆圆胖胖的身子,弓着背,有一副云淡风轻泰然自若的闲适,“那只猪啊,总是独自坐在小溪边,摇头晃脑的。”这是她听见街头巷尾的妇女们谈天时的原话。
她悄悄走到他身后,望了望他肉鼓鼓的后背,后脖子拱起的肿瘤一般的肉球,随呼吸一起一伏,明明是头野兽,却给人难以逃脱的温柔感觉,温柔到令她想讨要一个抱抱。
她认为自己已经注视得足够久,他该发现她了。可这大个子却纹丝不动地坐着没有回头。也许自己实在是个太过瘦小的小丫头,瘦小到甚至他挡掉了她周围一整片草地的阳光。
她站在他给的阴凉里,整个世界的花都盛放。
对于喜欢他这件事,她从更加年幼的几年前就已经深藏于心了。从周围的长辈们的言谈里了解的他,温暖,寡言,有着能够摧毁一切的体型,又有着包容所有的宽厚。
走上前,礼貌地鞠躬问好:“嗨,猪先生,你好吗。”眼前这个庞然大物缓慢地转过身低头看着她,并不惊讶,笑着伸出了他的猪脚。她踮起脚探了探,整个人将它抱住,幸福地用脸蛋在猪先生的掌心摩擦着。
猪先生有些艰难地向右挪了挪身子,笨拙而缓慢地拍拍左侧的石板示意她可以坐下,小眉爬上石板,坐下理理裙摆,歪着头对猪先生笑:“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吗。”
他并不做声,但她开心地跳起舞来,她胡乱地跳着舞蹈,猪先生便在一旁静静看着。
从那天起的后来的每一天,他们相处地很愉快,猪先生并不怎么说话,但小眉喜欢这样的感觉,只要在她身边就好,像是永远不会离开。在他们之间不多的交流中,总是小眉在说,猪先生听,小眉在问,猪先生回答,或者沉默,不用刻意维系感情的相处模式。
他们坐着看日出,伸手拽下面包树的果实果腹,用树的汁液解渴,与蚊子嬉戏,和风谈心。
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坐着,坐久了,与环境融为一体,世界再没有谁是主角,谁是独一无二,直到整个世界都被虚化,眼里只有对方。
直到有一天。
那天天空湛蓝,映得小溪也放映出一整个夏天的明媚。他们一起品尝大树下颜色鲜红的野果,两人交换着愉悦。
“我们是朋友吗,猪先生?”小眉抱着野果啃得满脸汁液,含糊着问,这明显能得到一个令人欣慰感动的回答呀。
“还不算。”
“为什么不算?”小眉吃惊地挑起眉毛。
“也许我说出口,会让你觉得难过,不如不说。”
“也许我需要知道答案呢?”
“时间会告诉你答案的。”
“可是我们每天都在一起玩……”小眉惊讶地要哭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能说出这样果诀的话。
“那也只能算是玩伴而已。”他仍是笑着,语气却带着生硬的疏离。
“我们也聊天,谈心,你告诉过我,你曾经的那个朋友……我以为我也可以是你的朋友......”语句被泪水浸泡地湿漉漉的,断断续续地从鼻腔中挤出来。
“也许我已经是你的朋友了,但在我心中,我对你的感情还不足够,这两者并不冲突。你还太小,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当遇上那个独一无二的朋友时,你的世界,就只剩他。”
小眉再也听不见他的话了,她跑得那样快,就像第一次来见他时那样,跑得裙摆在风中飘扬,细密的汗珠落下来,是最后困在森林里的礼物。
小眉回了家,重新适应着孤独。她没有玩伴,从儿时起一直是这样。她没有见过离别,她知道自己无法承受。她一直以为,一辈子只需要一个不会分别的朋友,就如子期伯牙,高山流水,琴瑟和鸣,子期死后,伯牙绝弦。
她孤单地走过了许多年,直到在梦里都无法与他相会。记忆会模糊,情感也会变淡,但心中如果还有执念,是多少年都放不下的。她需要知道那个他不给的答案,或者再看他笑一笑。
她重新走上了森林里的那条小路,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那些绿那样扎眼,和从前一样鲜亮。
他不在。
山里的人说,他就那样平静地过世了,走的那天仍是静坐在溪边望水面,望了一整天,路过的人看见他在日头落山的时候倒下了。他们说,对于一只猪来说,那样的结束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他没有被做成烤乳猪,猪脚没有被熬成汤,大肠没有被加工成菜肴,更何况,他还曾经拥有过两段有人相伴的时光。
小眉没有想到,他已经足够苍老了,也许是他身上那些饱含的胶原蛋白使他看起来年轻。与他相伴的日子也并觉察不出岁月的差距产生的距离感。是啊,两人在一起,连物种都不是问题了,更何况岁月和阅历。他们的确是朋友,她如此怀念他,这样深切的感情难道不是朋友间才会产生的吗,而他始终没有回答的问题,似乎也有了答案。
她低下头,并不觉得很难过。因为她隐约觉得这遍地的花也是他,草也是他,雨也是他,这里的一切连同回忆,都被时光封印在面包树下。
她和当年一样,学着她的样子坐下,这辈子再也没有起来。
“我想和你一起玩。”
经年后,村子里流传着一个传说。
森林里有一头肥猪,很胖但是温柔,她只和自己谈心,面带笑意。她总是坐在溪边发着呆,哪儿也不去。
听闻老人们说,她在怀念她的朋友。
她对朋友,永远忠诚,永远一心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