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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哥,一俊没了”,小妹压低了声音,悄悄的跟我说。
“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我反问道。
“死了,是淹死的”,小妹继续说道,“是邻居……”
后边小妹再说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进去了,眼睛转向前边的棉花地,那浓绿的叶子在微风的抚弄下泛着波浪,翻滚着推向远方。
“说这个干嘛,真是的”,被大人严厉的喝断,安静了。我却无法将眼神从波浪上挪开,依然怔怔的愣在那里。
“他死了”?我仿佛在问自己,似乎是想要得到另外的确认。
“是的,他死了,一俊死了”,似有声音回答。
“是淹死的,一头扎下去就再没出来”,声音再次回应。
“你知道那条河的,就是南边那条河,很深,下边有很多脏东西,可能是卡着了,没上来”,继续回应。
“他死了,一俊死了”,我又一遍在心里说服自己。
此时的我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一俊了,要从小学毕业算起,从那分开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周围也没有人提过他的消息。互相以为对方平安健康快乐如初,没曾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他永远停留在了年少时节,留我一人独自享有那些童年的回忆,我努力的回忆着过往,往事如昨。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它将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多年以后读了村上春树,看到主人公用这样一句话怀念着自己年少的玩伴,瞬间就想起了一俊。何尝不是这样呢,一俊将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年纪,永远是一个快乐的少年,而我将带着对他的记忆一点点成长。但是回忆是一个捉弄人的东西,起初瞬间就能想起,再以后需要长一点的时间才能想起细节,再久即使认真努力想破脑袋也不见得完全忆起。随着年月的迁移,就连这份回忆都会伴着夜幕降临而消失在冥冥夜色之中,不见踪影。幸而有这样一句话可以借来安慰缥缈的回忆,不至于让我太过愧疚。
02
一只大手从我俩头顶伸了过来,做了一个“拿来”的动作,我看着悬在正上方那张慈祥却坚定的脸,只好“服从命令”似的把手中的玩物递了过去。我和一俊相视一眼,继而又同时闭上眼睛装睡。周围安静的只剩窗外蝉的秋鸣。
那是在减少了对脚踏车和玻璃球的狂热之后,我把另一种新鲜玩意儿——弹弓——介绍给一俊,特别是在他看到我能用弹弓把鸟给吓得扑楞着翅膀四处飞散却无处躲藏之后,更是热情高涨的缠着要有一把自己的贴身宝贝。小的时候对其他生命没有怜悯之心,只知道肆意的践踏,就像有时候狠狠的憋了一泡尿却想的不是赶紧找个地方畅快淋漓的排出,而是非得兜兜转转寻一窝蚂蚁给浇上去,看着蚁窝一点点溃塌蚂蚁仓皇出逃,才能体现这童子尿的价值似的。
03
答应了一俊的请求,趁着周末带着他走街串巷般转悠着,在任何一处柴禾堆寻找合适的树杈。直到午饭时间才找到几支,拿给一俊握在手里试试,他选了一个我俩都认为合适并且样貌好看的一个,其他的丢在柴禾堆里等待着被作为柴禾使用了。午饭后,一俊迫不及待的找过来,我收拾了一下拿出来刀子和合适的软布:刀子是用来给树杈做一些加工的,比如削皮、在顶部做一些可以捆绑橡胶带的凹痕;软布要裁成不大不小的方块尺寸,在两端打眼。然后用橡胶带把软布和支架连接起来,一个简单的弹弓就做好了,工艺简单。
虽说工艺简单,但是我俩力气都没那么大,不是一次就能将橡胶带结结实实的绑在支架上,所以反反复复做了好多次也没有达到适用的要求,索性放弃玩其他的去了。直到课休午睡时间我俩在一起小声嘀咕着怎么做,一双大手从头顶伸来,我俩才意识到:坏了。一下课,一俊盯着老师走出教室,冲上讲台从讲桌里抓着半成品笑着向我挥挥手,似乎在说:“还在呢”。他一节课都没有好好听讲吧,我想,一直在担心着他的宝贝。
04
我俩逃课了,躲在学校的花园里,高大的蜀葵完全将我俩遮挡,看着很安全。我俩也不用担心会有人找过来,直奔主题的拿出半成品和细绳。大概半小时后做好了,我拿在手里试了试,弹性还可以,手感也合适。递给他,他从地上捡起一粒小石头放上去,轻轻一拉,对着蜀葵硕大的花朵松开了抓着软布的手。多试了几次,越来越顺手,看着花朵被打的四处飞溅,脸上有着遮不住的成就感。
逃课研究弹弓技术的事情到底还是败露了,如果不是有一颗小石头蹦到花园外面碰到了路过的老师的话,庆幸的是没有受伤,不过想想也是危险至极。从花园出来的方式自然是不太雅观——像一只小猫一样被老师拎着——同时校园上空还有阵阵不太和谐的声音,蜀葵在微风的摆弄下依然摇晃着苗条的身姿。这件事过后,我俩立了规矩:绝对不准让弹弓对着人。可是后来想了想,之前也没对着人啊。那是第三次逃课,也是小学最后一次逃课,一俊也是。
有了顺手的武器,自然要在周末的时候练练手的。我俩巡逻似的晃荡着——要知道寻找支架的时候可是贼眉鼠眼的样子——寻找着鸟儿,一旦有合适的目标便施展拳脚。我自命队长,考虑到一俊是村长的儿子不能让他当一个委屈的队员,只好让他做副队长,他也欣然同意。我俩像有什么重大使命一样边走边认真的看着周围的一切。
“你俩可小心着点”,有人说到:“这可危险”。
“去去去,上一边玩去,别在这捣乱”,也有人抗议。
“千万别对着人”,更有人提醒着。
“切,我俩可是神枪手”,自言自语。
那时的乡下,各种各样的鸟儿也多。看着麻雀、斑鸠、喜鹊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我们的惊扰下逃的无影无踪,就会有欢乐的笑声在空中散开来。
05
一俊跑上讲台,对着下边宣布:“大家以后不要叫我一俊了,叫我海俊,我想好了”。他期待的看着大家的反应,我也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看着他。一俊生的很好看:单眼皮但是眼睛却不显小,白白的皮肤,壮壮的身体,脸上总是带着笑,对谁都有礼貌,说话也好听。我想要是现在他应该会是一名演员吧,单眼皮又帅的男生可是不多的,在我看来。教室安静了一下,瞬间又恢复了课间的吵杂,一俊像吃了败仗的小公鸡一样,泄了气的走回自己的座位。
“我改的名字好听么”,站在脚踏车后边,一俊问我。
“好听”,我答道。
“真的”?一俊追问。
“自然”,我说。
“那他们为什么没有反应”?
“可能是他们不懂吧”。
“你懂么”?
“……”
大家还是日复一日的叫着一俊,好像那天的事情没有发生一样,一俊也再没有跟大家提过改名字的事情,一直到毕业大家分开。
我懂么?我该怎么回答?
06
一俊还是走了,是真真切切的走了,仿佛不曾来过一样。
听说那天他妈妈哭的昏天暗地,要人扶着才能站起来。村长作为见过世面有身份的人倒是没有失了态,只是简单的安排着事情。邻居亲戚来了好多,几乎站满了院子。
一俊走了,永远的停留在了少年时代——一个没有忧虑和烦恼的少年时代。只是希望他走的时候有没有太多痛苦。想来和他一起去游泳的几个孩子也许要永远活在痛苦的自责中了。
一起蹲在大雨过后满是积水的操场上,仰望着越来越高越来越透亮的天空发呆;一起叉着腰盯着太阳一点点从地下钻出来,直到眼睛眩晕;一起趴在池塘边,脑袋顶着用树枝编的帽子,互相捂着嘴巴不喘大气,生怕把鱼吓跑;一起把五颜六色的蒲公英赶起来,追着在田野里奔跑……所有的这些记忆一股脑的冲进脑袋,丝毫不顾虑我是不是能够消化的了。
可是,一切都还是结束了,以这样突兀的方式。死亡,戛然而止。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它将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村上这句话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