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醉雨
黄昏,雨开始下,风开始刮;
路上行人也开始掩头奔走,四散归家。
于是,这泥泞的土路上只剩下一人。
这人的粗布衣已沾上泥灰,甚至他身上唯一一件精细的东西—胸前的玉坠也尽是泥泞。
他脚步轻快,看起来十分年轻,可是却胡渣满鬓;他手中拿着一把刀,不长不短,不宽不窄,没有刀鞘;他却双手一背,就将刀枕在脑后,浑不在意风缠刀锋的痴吼。
仰面朝天,眯起双眼,嗅着暗香的雨线,似乎是已被这黄昏的雨灌醉,他满面尽是享受,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那背影如此削瘦,却不显寂寥;
纵然只身,却不显孤独;
因为正如独醉于这雨酒一般,他也乐意独享这天地间的旅途。
他就是叶刀—凋零的叶,漂泊的刀。
一、相逢
叶刀趁着雨味尚浓,走完了这寂静的街道,没有一丝停留;
即使是夜,也不能留下他分秒。
因为,只要他想,他就可以休息在任何一个地方,无论是阴暗的墙角还是刺目的枝梢。
因为,他早已习惯漂泊,他早已处处无家,却又处处为家。
他自认为,能将他留下的,除了死亡,便只有刺骨与滚烫,刺骨的杀意,滚烫的热血。
他幸福的花,似乎只能在一次次生死边缘的土壤上疯长。
所以,能让他停下脚步的地方,不是有成名的刀客剑客,就是有传说的妖魔作恶;而他再次启程之时,身后留下的便只有血和残肢。
但此刻他却发现自己错了,因为这次使他驻足的只是一个声音,那是一种歌声与琴声的混合,一种凄婉而又空灵的声音。
无尽的痛苦与悲伤,叶刀仿佛从那歌声中听到了自己。
夜将近,雨更浓,歌声却更清。
叶刀循着歌声,到了一家客栈,靠在老板柜台前,要了壶酒,一边饮,一边望向中央。
客栈正中是一个戏台,台下座无虚席;有赶马的车夫,佩刀的官差,刚落脚的旅客,街边卖包子的老板娘...
无论是贵宾座上的华服雅士,还是门口蹲着的陋衣乞丐,目光都聚集在那灯火通明的台中央,满脸仅是悲戚;
不知谁家带来的小孩子开始忍不住抽噎,那位卖包子的老板娘也默默地擦起湿润的眼角。
而他们目光汇聚之处,是一个女子,紧闭双目,拥一把褐色琵琶,琵琶柄上系着一个鲜红色的香囊;她盘坐在台上,一边拨弦,一边婉转吟唱;
恍惚的灯火将那清秀的面庞映得金黄,似乎不是那女子被照亮,而是她自己散发着暖暖的光,在这阴冷的雨夜,在这幽暗的客栈里发着金黄色的光。
歌声毕,琴弦止。
之后是刹那的宁静,在墨雨滴落中的无声;
众人此刻依旧沉浸在那歌女浓浓的伤感之中,不知是谁先回过神,鼓起掌来,于是如潮的掌声响起,那一张张欲泪的脸也瞬间再次变得干涸振奋了。
“真想哭啊,无论是什么时候听。”旁边的小二望着走下台的歌女,感慨道。
老板也情不自禁道:“我听老人们说过,盲女的歌声令人哀伤,因为她们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看来真的是这样。”
盲女?这女子竟是个瞎子,真是可惜了那张清秀的脸。叶刀暗自惋惜。
正当叶刀刚想近处再次目睹那盲女的风姿时,她恰好坐在了叶刀身旁。
旁边的一位听客向盲女赞叹道:“姑娘,唱的真不错啊!”
盲女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叶刀听后,打趣道:“唱这么阴沉的歌,真是可惜了那张漂亮的脸啊。”
随即,便把自己的酒壶递过去,道:“喝吧。”
盲女只是淡淡道:“我不接受施舍的酒。”
叶刀不禁嘴角上扬,道:“看来不仅生了一张漂亮的脸,这张嘴也不差劲。”
叶刀刚想再调侃,盲女身边却围上了两个黑衣人。
其中一个大胡子向盲女戏谑道:“真想哭啊,可是,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你知道吗?”
另一个秃顶眼睛肆意打量着盲女,笑道:“流浪的盲女随意卖唱,让我们很伤脑筋呢。”
盲女却始终一言不发。
大胡子见她没有反应,便揪起盲女的衣领,气愤道:“你倒是说句话啊,就算眼睛看不见,还是能开口的吧,蠢货!”
秃顶卷起了袖子,道:“看来得给你点颜色看看,让你的手不能再拨弦,怎么样啊?”
说完,秃顶刚想抓住盲女的手,他自己的手却已经被叶刀抓住了,他再想抽回去,却发现手似是被巨钳夹住,动弹不得。
叶刀用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嘴,恶狠狠地道:“人渣,让你们的嘴不能再喷粪,怎么样啊?”
说完,叶刀就想再给二人一脚,谁知二人已经落荒而逃。
叶刀摇摇头,无奈道:“怎么会有这么嫩的混混?”
随即又对盲女道:“不用谢,这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叫什么名字?”
盲女愣了愣,道:“燕离影。”
叶刀听后,伏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的脸和这倔强的模样,都很合我的胃口哦。”
燕离影没有理会叶刀的戏弄,只是问道:“你是旅行的人吗?要到哪里去呢?”
叶刀摸了摸下巴的胡茬,道:“对啊,我一直都在旅行,如果那叫做旅行的话。具体要去哪里,我也不清楚,听说南边有很多厉害的剑客刀客,所以大致就往那个方向走吧。”
燕离影道:“真巧啊,我也要向南走。你看这样如何,我们一起走,为了报答刚刚的人情,住宿费我来付。”
二、相知
雨已停,天空也已放晴,
蓝蓝的天边悬着一道彩虹,云淡风轻。
叶刀倚靠在一家客栈门前,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望着头顶的浮云,沐浴着暖暖的晨光。
他虽乐意独行,但也并不厌恶与他人同行,尤其是与一个美女同行;
他虽能以地为床,以天为被,但若有舒适免费的客房,他当然也十分乐意。
想想同行的三天,他也帮忙赶走了不少闹事的混混,自觉做起了燕离影的保镖,便自嘲道:“叶刀啊,叶刀,你还是心太软。”
“我们走吧。”燕离影从客栈收拾好了行李,到了客栈门口,说道。
说完,背着琵琶,拄着拐杖就向前走。
叶刀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看着燕离影的背影,发现有一个艳丽的红色东西左右摆荡,在燕离影一身朴素的灰布衫的对比下,分外显眼;他忽然想起那好像是燕离影琵琶上的香囊,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香囊上的虎纹刺绣。
“这家伙,可真是不会搭配。”想到这里,叶刀靠近燕离影身后,伸出手,想一把将香囊抓下来,谁知燕离影的一只手已经挡在了前面。
“你想做什么?”燕离影的语气异常严肃。
“我看那个香囊太碍眼,跟你的衣服不搭,想取下来看看。”叶刀自觉理亏,不自然地笑道。
燕离影道:“那不是我的香囊。”
叶刀道:“那是谁的?”
燕离影道:“我儿子的。”
叶刀吃了一惊,想到,看起来挺年轻的,怎么连儿子都有了。
随即故意问道:“不会死了吧?”
燕离影道:“没有,起码现在还活着。”
叶刀道:“那他现在在哪?和他父亲在一起?”
燕离影道:“不,他父亲已经不在了。”
叶刀无言。
燕离影又道:“我眼睛看不见,也没办法做一个母亲。”
叶刀开始懂得那种歌声是如何唱出来的了,那是用生活的苦难才能凝成的一个个音符。
燕离影似乎唤起了叶刀的回忆,
叶刀苦笑道:“或许我们很像呢,我从懂事起,父母就不在身边了,只给我留下了一个破玉坠。”说着他拎了拎胸前脏兮兮的玉坠,道:“不过那种父母,我是不会去想念的。”
燕离影道:“口是心非的家伙,虽然嘴上浑不在意,可是一直把坠子留着不就是留恋的证明吗?”
似是被说破了心事,叶刀挠了挠头,道:“什么嘛,只是这个坠子上刻着我的姓,我才知道我姓叶,其他什么也证明不了的。”
燕离影道:“看来我们确实很像,都是不懂得幸福为何物之人。”
叶刀只觉得这气氛愈发凝重,终于不愿继续沉浸其中,
于是他打趣道:“想不到你会武功啊,竟然能挡住我刚刚的出手!”
燕离影的脸色突然变了,随即又恢复正常,缓缓道:“那是因为,虽然我看不见,但是许多其他的感觉都变得敏锐了。听觉、嗅觉、触觉还有对生物气息的感知都变得更清晰了,所以你刚靠近,我就觉察到了。”
叶刀道:“这种事情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哈哈,我们别耽误了行程,夜晚之前还要找到落脚的地方呢。
三、本色
黄昏,又是黄昏。
二人抵达村子时,正是黄昏。
平日的黄昏天色虽不会太暗,但也不会太亮;
但今日黄昏,村里街道却亮如白昼,这是因为街道上家家户户都已张灯结彩,
因为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叶刀看着道路两旁,小摊上摆着稀奇古怪的玩意,不觉入了迷。
他拿起一个形状怪异的灯笼,对燕离影道:“想不到今天是元宵节,街上一定有不少好吃的,我们快去逛逛。“
于是他拉着燕离影到了一个卖元宵的小摊前,坐下来,点了两大碗,一碗芝麻馅,一碗水果馅;一端上桌来,他就自顾自地大口吃了起来。吃了一会儿才发觉,旁边的燕离影已经不见了踪影。
燕离影此刻还在街上,她对吃的并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小孩子的玩具,因为她时时刻刻都在挂念着她的孩子。
“来看一看了,小孩子最喜欢的面具,便宜卖了。”
她走过一个面具摊前,卖面具的人自然也戴着面具,其实她并不想买面具,可是摊主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停下了脚步。
“你知道,这是你唯一的选择,快些动手吧。”
听完这句话,燕离影面色复杂,缓缓离去。
夜已至,圆月高悬。
尽管村里灯火通明,但有光就一定有影,何况黑本来就是夜的真面目;
纵然明月当头,这村边的木桥上仍是阴森黑暗,只有桥下深深的流水还映着几缕月光。
燕离影此刻就站在桥上,而叶刀也被他带到了此地。
叶刀将刀架在身前,平静道:“出招吧,我早就等不及了呢。”
燕离影诧异道:“你早就知道我的目的?”
叶刀道:“最初只是怀疑,一个美女主动提出要跟我这个邋遢鬼一起旅行岂非很可疑?”
燕离影不禁笑道:“没想到你还有些自知之明。“
叶刀道:“后来拿你的香囊是一个试探,没想到你真的会武功。”
燕离影道:“当时我也察觉到了,你装的倒蛮像。”
叶刀道:“只是我有一点想不通,究竟是谁要杀我?因为我一来没钱,二来没名,实在是没有杀的价值。”
燕离影道:“你只要知道,那是你敌不过的对手就已足够了。”
她将行囊解下,用力一挥拐杖,那不起眼的拐杖中间竟伸出了一截枪头,变作了一杆长枪。
她又道:“本来我是不想做这种事的,但这就是命运。”
说完,她飞速向叶刀奔去,眨眼间就是数枪刺出,枪枪皆是要害。
叶刀不露声色,将攻击一一闪过,淡淡道:“这样啊,那我也就不手下留情了哦。”
于是,叶刀的刀向前挥舞,如果说燕离影枪的攻势猛如骤雨,那么叶刀的刀却像杨柳风;
吹面不寒杨柳风,人的肌肤不会感到寒冷,因为寒冷的是人的心,叶刀的刀看似轻柔,却刀刀令人胆战心惊;
可是数刀过后,叶刀的心先开始冷了,因为燕离影将他的刀尽数躲过,而且竟躲得毫不吃力,仿佛每一刀的角度她都已提前知道。
叶刀不禁动容:“为什么会这样?”
燕离影道:“能看见的不只是眼睛。”
随即她又挥舞长枪,刀枪交错,二人一触即分。
血,是叶刀手臂与腿上滴下的血,而燕离影却毫发无伤。
看着燕离影的身影渐渐接近,叶刀抓住了胸前的玉坠,咬牙道:“我还不能死。”
接着,一刀斩断了二人之间的桥索;
桥下水流湍急,燕离影听到桥梁断裂后,急忙退向桥头,
而在桥中央的叶刀,则坠入河流。
四、奇人
痛苦,不只是身体的疼痛,还有心中的疼痛;
叶刀此前总渴求一败,但如今败了,心中反而并不畅快,或许是因为败在了一个女子手中,或许是因为败在了一个盲人手中,或许是因为败在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手中。
亦或许……
“咕噜咕噜。”
没等他痛苦完,他的肚子已经开始叫了,此时他才发觉发现饥饿比痛苦更加可怕,因为饥饿不只占据他的肚子,还霸占他的脑子,让他连痛苦的想法都无法产生。
叶刀睁开双眼,发觉自己在一个茅草屋里,墙边挂着一排皱巴巴的鱼干,他不禁咽了咽口水。
“小子,你醒了。”一个大叔推门而入,他的长发因许久未洗,已经结成了辫状,身上衣物也都散发着刺鼻的异味;手里端着一个破碗,里面不知是何种食物。
"这个大叔怎么比我还邋遢。”叶刀心中嘀咕,不过视线始终死死盯着那只碗,流着口水问道:“大叔,你是哪位啊?”
邋遢大叔笑了笑,这一笑就露出了缺了几颗的满口黄牙,道:“我?当然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大叔发现叶刀看着他手里的破碗,笑道:“也是,人不吃饭怎么有力气动呢?小子,你想吃吗?”
说着,他把碗移近了几寸。
叶刀只是盯着碗边,连忙忍着痛点头,叶刀看着碗越来越近,但就在快看到碗里食物的时候,破碗忽然被收了回去。
“想吃啊,就不给你。”大叔忽然把破碗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块珍宝。
叶刀刚坐起来的身子差点又被惊倒。
大叔一乐,哈哈道:“逗你呢,都把你救回来了,怎么会不让你吃饭呢?”
说完,他将破碗放在了对面的桌子上,严肃道:“不过,要想吃,你得自己拿。”
随即,大叔转身就出了门。
叶刀哭笑不得,不过为了饱受折磨的肚子,他顾不得身体的疼痛,开始向破碗爬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刚刚在地上的蜗牛都已爬上了屋顶,而叶刀却仍咬牙挣扎在这方寸的距离;
现在他才发觉,原来一丈也可以这么远,就像遥遥矗立的高山。
但再远的高山也有抵达的那天,叶刀终于触摸到了桌边,取下破碗;
他看到了碗里的东西,或许不能称之为东西,那里只有空气,他只觉得像是吃到了一个金头大苍蝇,胸口的怒火已经将饥饿感燃成灰烬。
这时,门外响起了震耳的笑声:“哈哈哈哈!”
原来邋遢大叔一直在门口,从门缝偷偷看完了叶刀取碗的整个过程,当看到叶刀那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时,他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似乎是一生也没见到过如此好笑的事。
叶刀的怒意化成了一声大吼:“你究竟想做什么?”
大叔止住笑,道:“只是一个玩笑啊,你这个小伙子,怎么没有一点幽默感,你看,现在你不也能动了嘛。”
叶刀发觉自己的身体确实没有那么疼痛了,他吃力地撑着桌子,竟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了;
大叔为他不知用了什么药物,活动后才发挥药效,只不过是方法有些过火,想到这里,他的怒意便消了不少。
“来,我带你吃烤鱼。”说着,大叔走向屋外一条小溪。
山林秀丽,溪水清澈见底。
溪中数条银色的鱼儿,随水波律动伏来游去。
岸上,叶刀已在狼吞虎咽,火堆旁几条烤鱼只剩下了一条。
“臭小子,不能多给我留几条!”大叔一边吃着嘴边的鱼,一边对叶刀嚷了一句。
这句话刚出口,最后一条便到了叶刀嘴中。
“好小子,吃我这么多鱼,那这块玉坠就抵做饭钱吧。”说着,大叔从怀中掏出一块玉坠,在晨光下玉石中的“叶”字闪的耀眼。
虽然,坠上尘土已被洗净,但上面的刻字不会有错,这就是叶刀的玉坠;
叶刀这才摸摸胸前,发现坠子真的不见了,刚刚饿昏了头脑,连坠子不见了都没有发现,他不禁暗暗懊恼。
叶刀眼珠一转,嘿嘿一笑,连忙道:“大叔,让我做什么都行,这个坠子真不能给你。“
大叔道:“这个坠子真是你的?”
叶刀道:“当然是了,它从我出生就跟着我了。”
听到叶刀的回答,大叔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那是与之前的嘻嘻哈哈完全不同的眼神。
大叔道:“既然如此,你吃了我几条鱼,就要还给我几条,鱼债还清了,玉坠自然还给你。”
叶刀道:“这还不容易,我这就给你捉。”说完,叶刀撸起袖子就跳进了小溪中。
溪水源头是山上一条瀑布,离此地不远,所以水流并不慢,鱼儿游的自然也不慢。
叶刀此前孤身在外,捉鱼自然也捉过不少,不过水流却不急,鱼儿很悠闲,所以之前他觉得捉鱼也是一件悠闲的事;
可是,半个时辰后,随着刚到手的一条鱼,又顺着急流脱手,他才发觉这实在算不得悠闲。
大叔坐在岸边看着叶刀一次次的出手,一次次的脱手,似乎是等不及了,起身走进了小溪中。
大叔在溪水中,突然变得安静许多,他默默盯着流动的水,一边缓缓将手浸在水中,一边沉声道:“鱼儿在水中游动,靠的不是眼睛,而是对水流的感知。所以当你能感知到水流的涌动时,便也能感到鱼儿的游动了。“
说完,他的双手一合,便从溪水提到空中,道:“就像这样!”
可是,他的手中除了流淌的水滴,便空无一物,大叔看着自己的手,愣了愣,随即哈哈一笑,道:“这也是常有的事啊!哈哈!”
叶刀却没有再笑出来,因为他知道能说出刚刚那番话的,一定不是普通人。
于是叶刀便循着大叔的教导,感受着水流的涌动。
终于半个时辰后,十条鱼已经装满了竹筐。
叶刀一边将玉坠重新挂在胸前,一边道:“大叔,多出来的两条就当作你教导我的酬谢了。”
大叔道:“教导?什么教导?我教你什么了?”
叶刀没有在意大叔的装傻,只是说道:“我也该走了,走之前还不知道大叔您的姓名。”
坐在岸边,正看着溪水发呆的大叔,听到叶刀的询问,身子忽然坐直,低声道:“李寻欢。”
“什么!您就是二十年前,飞刀例不虚发的小李探花?”叶刀的嘴,现在变得已能装下三个鸡蛋。
静静坐着的大叔,突然转过身来做了个鬼脸:“骗你的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哈哈!叫我古井就行了。”
叶刀无语。
古井,古井无波的古井,真有人叫这样的名字吗?
熟不知,再古板严肃之人,只要动一动口,也会像落叶般灵动;
再枯寂的井边,只要松一松井盖,也会有春暖花开之时。
五、宿命
酒馆,向来是英雄豪侠举杯畅饮的地方;
叶刀虽既不是英雄,也不是豪侠,但刚刚死里逃生的他,来这里喝些酒压压惊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现在他没有喝酒,他现在悠闲的坐在一张桌前,细细品味的只是一杯茶,一壶上好的碧螺春。
正午的光渐渐斜了下来,酒馆的客人已经换了两拨,他的茶也换了三壶。
他不会品茶,他显然不是来享受的,他在等待,他在等待着一张战斗,一场无法避免的战斗。
酒滋味虽好,却令人昏沉,茶味道虽苦,却使人清醒;
叶刀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在等待之时他只喝茶,不饮酒。
他还知道这酒馆就在那断桥边,就在昨夜的战场边,既然燕离影之前能找到他,那么她自然能再次找到他。
燕离影虽然武功很高,但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瞎眼的女人,她的消息自然不会灵通,可是她幕后黑手的爪牙早已遍地。
叶刀刚刚经过村子时,那爪牙已经发现了他的踪迹。
燕离影此刻就在一座土地庙前,听着这名爪牙告知叶刀的消息。
“他还活着,在酒馆,你知道他必须死。”
“是。”燕离影说完,却并未离去。
“你还有其他事?”
“正月二十是我儿子的生日…我想请您把这个香囊转交给他。”说着,燕离影拿出那个红色的香囊。
“我会交给他的,你该动身了。”
香囊已被带走,燕离影也动身前往酒馆的方向。
树林,松树林,
这是从土地庙到村庄的必经之地。
燕离影踏过厚厚落叶,留下声声吱吱呀呀;清风拂面,扰乱了她的长发;
她忽然停下脚步,向风吹来的方向循去。
她发现了什么?一个双目失明的人能发现什么?
是香味,一种桂花与石榴花混合的淡淡清香,被清风带到了她的面前;
那是她从家乡亲手摘下的桂花与石榴花,是她亲手将其缝进了香囊之中,她没有可能认错。
一颗松树下,泛黄的落叶堆上,她慌忙地翻动着,浑然不觉黄叶沾衣、灰土染肌。
终于,一个红色的香囊被她抓到了手中,轻轻抚这上面的虎纹刺绣,似乎不愿相信,她又把它放在鼻前,深深嗅那气味;
是了,不会错了。
松叶萧萧,冷风更冷;
满地黄叶上,人影愈发彷徨;
燕离影那无神的双目流下了滚烫的泪水,流淌在冰冷的面庞,渐渐冰凉。
日影斜,月将现。
还在默默喝茶的叶刀,终于等来了燕离影。
燕离影道:“跟我来。”随即离开。
落霞在叶刀眼中映出一抹红光,叶刀起身跟上。
夜影沉如血,阴云半遮月。
岸边二个长影相接,那是叶刀与燕离影相对而立。
叶刀道:“你一定要杀我?”
燕离影道:“这是无法避免的。”
叶刀道:“那就动手吧。”
夜更黑,月光更暗。
二人的刀枪却在发光,那是金属碰撞产生的火花;
叶刀虽用刀,但却刀走轻灵,刀刀角度刁钻;
燕离影虽是女子,一杆长枪使得却是霸气凛然。
二者相碰,叶刀只觉虎口触痛,这长枪毕竟势大力沉,不可硬碰;
于是叶刀便欲先躲避,再去找出她的破绽。
燕离影一枪平扫,叶刀后仰闪过,但一道低扫又紧随而来;
她这次的衔接天衣无缝,叶刀只能向后一滚,枪尖就擦着他的脚底扫过;
叶刀躺在地上,冷汗已经将后背浸湿。
“她的判断比正常人还要准确。”叶刀心中再次惊叹。
惊叹未完,燕离影的长枪舞成一个圆,急速向叶刀卷来;
在淡淡月光映照之下,竟像是龙卷风一般,所过之处,巨石崩裂,树木倾倒,花草皆残。
为避其锋芒,叶刀连忙躲在一块巨石后,喘着粗气,听着背后物体被击碎的撕裂声;
“鱼儿在水中游动,靠的不是眼睛,而是对水流的感知。”大叔的话语,突然在叶刀耳边响起。
“对水流的感知,水流,感知。”叶刀默默念叨了几句,忽然他的眼中迸发出了光芒。
平稳气息之后,他缓缓站了起来,就站在燕离影的面前,安静的就像一块石头,没有温度,没有气息;
燕离影竟从他的身旁走过,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就在这二人交错的瞬间,也就是二人的后背都暴露给彼此的瞬间,叶刀动了。
暴雨突至,二人衣衫刹那尽湿;
叶刀的刀也如暴雨一般,向右后方转身挥去;雨水打在刀上,竟被划出了一道白色的水刃,随刀刃一齐袭向燕离影的后背。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燕离影一个猫腰,白色的水刃与银色的刀刃都紧贴着她那湿透的后背划过;
而后她便向左后方挥出了自己的长枪,带起了一道更长的水幕,奔向叶刀;
一刀挥空后,叶刀立刻顺着那劲道转了一圈再次挥出一刀,但明显速度慢了一丝,而这一丝却是要命的一丝!
但就在这决定叶刀生死的时刻,那柄长枪突然停滞了,停在了这漆黑的夜、白色的雨中,而被它带起的白色水幕,则如卷帘般落下。
叶刀的刀却已经划入了燕离影的身体,银色的刀上白色的雨和红色的血一起流淌下来,叶刀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刀,满眼难以置信。
他颤抖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本来是可以杀了我的吧!”
燕离影弯屈着身体,低声道:“没用的,我才知道,那孩子早已经死了,他们一直都在利用我。”
随即头颅渐渐垂下,身子缓缓倾倒;
正如暴雨倾下,覆水难收,这具身体再也不能重新站起了。
暴雨依旧,闪电开始游走;
雨把河水击打的荡漾,闪电不时为这夜泼上亮白的墨。
黑色的夜,白色的雨;
雨下却是淡红色的河岸,那是被血染红的颜色,被暴雨冲刷的颜色。
暴雨纵然能洗净这红紫的鲜血,却洗不净人们身上黑色的运劫;
那是命运的锁链,宿命的丝线。
暴雨下,一人伫立,一人倾倒;
伫立的痛苦,倾倒的解脱;
痛苦的伫立,解脱的倾倒。
尾声—燕、影、离
次日,晴。
暴雨之后的晴天,似乎都晴得异常艳丽。
昨夜一战后,河岸一片狼藉,花木凋零,残枝满地;
但另一头的河岸,杨柳却已经抽出新芽,绿枝依依,红花林立。
嫩柳枝下,冷土解冻,青草如画;
一个小土丘,就在那株最艳丽的柳树之下,
这里还飘荡着淡雅的桂花与石榴花的香气。
天边有燕群飞过,其中一只却在柳树前徘徊良久,终于向北飞去;
叶刀在土丘前默默伫立,直到他的影子消失不见,终于转身离去;
枕着刀,仰面朝天,他深吸一口这淡雅的香气,迈步离去,
离去的方向,正是那只燕飞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