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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运气好,勉强抓住了“农民”的尾巴,定义稍有不同的无非是前面加了“失地”两字。我说的运气,是指名义上田地已被收归国有,村里依然把原属于我的责任田放任我耕种,我还是能享受作为家族里最后一代农民的乐趣。
年纪渐长,我对季节变换的敏感莫名地越来越差。隔夜的鸟儿可不管那么多,大清早开始纵情着叫唤同伴,安静的环境中,叫声格外清晰;家里养的鸡鸭鹅也一样,一大早喧哗起来,催促着我开门喂食。
天气大略了凉了许多,清晨的夜露悄无声息地在菜叶之上凝聚出一层白朦朦的质感,细致紧密,浑然天成,是自然的样子。
田垄间,有几棵稀落的荠菜。我找出一把历史悠久的镰刀,刀锋已磨剩不足一尺,不知什么木材的把柄已被磨剩不足一尺,到田埂上挑荠菜。
昨夜露重,荠菜叶阴冷着,片刻工夫手指被冻得隐隐地疼。江南的土地湿润肥沃着,荠菜长得异常旺盛,这片刻工夫,就挑到了浅浅一竹篮。
初冬的太阳起得有点晚,刚和王二浜对岸的那棵楝树齐平。楝树叶早已落尽,树枝纷杂茂密,粗略组成蘑菇形的树冠,和红彤彤的朝阳霞光一起烙在水面上,静谧安逸,彼空气中浅淡的水汽映衬,是一幅很素雅的画作。
估摸着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提篮在院子中央的水井边用压水器取水。压水器边因常年的湿润长出了青苔,和院子里砖缝石隙间的杂草枯叶一样,我从不去清理。水温恰到好处地微暖,把荠菜一棵棵地捡去枯叶细细洗净,又用水过了两遍。
我有一亩三分地,确实可以脱离尘世间慌乱的脚步,在某个清晨缓缓洗两棵荠菜,甚至可以想象出它们原始自然的香。
骑小毛驴到集市上买了些“皮子”,老板满身零星的白,连头发胡子上也粘了不少面粉。我坐在小凳上看他和面,把面团放进一只陈旧的机器里碾压了一遍又一遍。机器吱呀吱呀有点不堪重负,面团被压成布匹般的条状,再把它们一层层码平,用长刀切成长方略带梯形的一张张面皮。又到菜场割了两斤肋条肉,肉价好像便宜了许多。
回家撸起袖子,拔了几棵葱,洗净了连根剁碎;把一大半肉切成小块加些许盐一起剁成泥;捞起荠菜切碎,留了些另作它用,其余的和上肉泥,浇上黄酒、菜籽油,再磕个鸡蛋一起搅拌均匀,作为馅料。
乡野加上大把的时间,据说是有个词来形容,叫闲云野鹤。大铁锅里舀入半锅水,将土灶膛里的芦苇点着了,洒上红木屑,火就腾腾着旺起来,再塞几根粗壮的香樟树柴,那火红的极艳。芦苇是从旁边的树林中割的,高速公路和铁路建成后留下大片空地,村里来植了一大片树林,里面年年会长出密集的芦苇,怎么也割不完。木屑却是不远处的红木厂废料,理论上这些原始的自然柴火煮出的东西会更美味一些。
包好的馄饨在竹筛子中排列整齐,铁锅里的水沸腾,它们又乱了队形,争先恐后入水,在水中翻滚几下,皮子很快变成半透明,隐隐透出荠肉馅的颜色来,勾人食欲。
盛碗,舀半勺猪油,加些许新鲜的蒜叶末,这一小撮蒜叶末,是一碗馄饨的灵魂。
日头已到了慈孝竹梢,并不怎么耀眼。搬了张凳子在院中央,捧在手中的馄饨碗里冒着热气,热气里是蔬菜疏通百骸得香。有点饿了,我顾不上烫嘴和狼狈,吱溜着连吃了几只,才缓下劲,转头入神地望向王二浜中的几只鸭子和老鹅。
它们悠哉悠哉地浮于水面,不时将头埋入水中,仅露出尾巴上一簇白毛;偶尔立起身,在水面上张开翅膀着力地拍打几下,弄出四溅的水花,在阳光下晶晶水亮。
小黑被拴在木樨树下,见我吃东西,装腔作势地叫了几声,以吸引我的注意力。见我转头望向它,揺了几下尾巴,又定定地盯着我手中的筷碗看。我却看见木樨树旁桔红的桔子挂满枝头,还有桔树后面的院墙上,叶子已落尽的柿树枝头挂满了成熟的果实。
杮树太高不好采摘,但再不采的话渐渐被鸟啄食,还会逐次烂掉,等下要爬上围墙用勾子采;蚕豆地里的杂草太多,再不清理营养都被它们吸收去了,明年的豆要长不好;割倒的许多半枯芦苇随意靠在院墙上,等下也要抽时间剁断,打成捆,方便塞进土灶烧火;中午要翻几颗芋头、拔两棵萝卜煮菜,还有菊芋枝都枯了,还没功夫把地里的菊芋翻出来,洗净晾晒很费时间呢……
又有什么关系呢?和平日忙乱地工作不一样,我完全可以把节奏放慢,不慌不忙地洗净碗筷,慢悠悠搬条木梯爬上围墙,用勾子勾下一串串沉甸旬的柿子,将箩筐装满。
可以不紧不慢地轻挥,锄去蚕豆苗间的杂草。锄头柄用竹子制成,乎握处被揣摩的光滑油亮,透着让人舒服的温润感,它一定有颗有趣的灵魂,只是不会说话而已。
我是有多久没这样安静了?枉自拥有一亩三分地。
拔萝卜、青菜,挖芋头、采扁豆,微信朋友圈看到“好友”游玩远方、享用美食时,我总会安静地想起王二浜,想起王二浜畔我的一亩三分地。自家的蔬菜从不用农药,所以萝卜叶上爬满芽虫,青菜叶上都是虫孔,连扁豆荚中都会有虫。唯一的优势是新鲜,我的说法是带血的青菜。
凭着这一天的闲暇辰光,剖开一只萝卜,洁白的块茎盈盈着要滴出水来。一半切块,放几片咸肉煮汤,当然,上桌前一样少不了用蒜叶末作“灵魂”;一半切丝盐渍,洒一把葱花,将菜籽油烧热了淋上去滋啦作响。芋头切片,早上用剩的五花肉也切成薄片,两两相隔着隔水蒸熟。
要想享用一顿酒食,手头是闲不了的。面粉里打一个鸡蛋后用冷水调匀,把水烧开了,先放早上用剩的荠菜煮开,再缓缓倒入面糊并不断搅拌,片刻功夫,一份荠菜羹就做好了,当然,菜羹上面也少不了一小撮“灵魂”(图一)
我知道自己的厨艺真得很不堪,不同的是亲自动手现采现煮,所以一勺滑腻的荠菜羹入口,总有许多滋味在唇间流转。想起几天前几位城里的朋友来作客,我煮了份煲汤鸭子,木公盛赞,是他这辈子吃过得最好吃的鸭子,其中不乏会有恭维的成份。我没提鸭子的做法,只是告诉他,我家种的小麦、玉米、南瓜自己都不吃的,还有老了的蚕豆,都作了鸡鸭的口粮。这鸭子吃得都是粗粮,比人吃得还健康绿色,再加上它们在王二浜里觅得的鱼虾,这肉质肯定和饭店里的不一样。
这帮城里的朋友,采桔子、割马兰头、剪苜蓿叶、搬南瓜、挖芋头、挑荠菜……连青菜也要,也算满载而归了。
也是,他们吃到的蔬菜再新鲜,也比不上我就近到地里现取现煮。
我有一亩三分地,只要我肯放缓脚步,只要我静下心来,播种,看它发芽开花结果,这人世间的所有烟火气,终究成全了口腹之欲外的小满足。
太阳当头顶,这冬天真的一点都不冷。吃饱喝足抹净嘴巴,着一件粗布衣裳,趁着这连续的晴天,先把赤豆收了。
赤豆殷红,铺满竹匾,用手机拍张图片,甚是喜气,把它发在朋友圈,会不会是一种炫耀呢?
对了,还有菊芋,我又差一点忘了。这菊芋一旦生根,来年不用再种,越长越旺,一铁笆下去,就是一堆嫩黄的块茎,盐渍几天,又脆又甜,是最最清爽的小菜。
不过今天多半来不及了,我总是一拖再拖,不知要等到几时才去收取?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有一亩三分地,春华秋实一直在那里,不用一丝一毫的慌张。
我有限的从容,也就一亩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