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先生当然读过日记,他被要求阅读。
日记内容是纯中文记录的,字里行间空白处,还夹杂着大段大段的英文注释——这些注释是后来逐渐加上去的,注释人和注释时间各不相同,但目的一致,都是为了方便英文母语的人阅读。
陶先生熟读这本日记和注释。
每过几年,陶先生就把日记从保险柜中拿出来,保养脆弱的装订,修补破损的书页,检查墨迹褪色的程度。毕竟这是一百多年前的日记本了,算是传家之物,值得被爱惜。
日记主人的名字叫做陶力,是个来自中国沿海省份的劳工。
来美国之前,他贫困交加,来美国之后,也没有什么改善。在美国,他写日记,也写回忆录,所有过去的事,好的事和坏的事,都被他留在泛黄纸张里,这些平铺直叙的文字,他没想给别人看,更不想被公之于众。
但事已至此,陶先生的情绪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暗自想,事情还在可控范围内,只要他愿意,一切还有补救的余地……如果他的第三任妻子只要钱的话,如果她确实只要钱和房产的话。
“那又如何,难道我不该了解自己家族的历史吗?没有任何一个州的美国法律规定,有一位中国籍祖先是犯法的吧?况且我的这位先辈,他是守法公民,他来给美国西部修建铁路,贡献非凡。他既没有非法入境,也没触犯过美国法律……他甚至还自告奋勇救了几个被冰雪围困的人。”陶先生明确指出:“我不知道你刚才说的不适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对黄种人在美国的奋斗史感觉到不适?”
Lee在一旁用力点头。
“不要着急。”塔兰奇律师嘴角挂着意义不明的笑,让他看起来面目可憎,像他这样的律师通常都精于算计对手的心理和状态,接下来,他用痩长手指翻开下一页:“在听我说完之前,不要急于下结论。”
他顿了顿:“但不得不说,陶先生,作为一个商人,你有超过普通人的警惕性。”
“这话是什么意思?”陶先生反问。
“因为你一早就知道,假如这本日记中的内容流出,被公之于众,那将会对你的事业产生致命打击,严重的话甚至可能危及身家性命,但你又不能直接销毁这本笔记,所以你只好花大力气对原件做了伪造和涂改。不过讽刺的是,如果不是你太在意这件事,反复修改,你妻子也不会发觉,这本破破烂烂的的日记本是如此重要的物证了。”
陶先生冷哼了一声,没有否认:“她倒是观察得仔细。”
“她把笔记给我后,我请文物修复专家清除了你的伪造层,修复了部分内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继续往下读了。”
不等陶先生开口,塔兰奇继续往下念到:“十一月份,冬天彻底来了,施工队的进度也慢下来许多。我们队伍驻扎在太浩湖附近,与一个当地的土著部落相邻。这群印第安土著向我们兜售肉类、皮货和手工艺品,换取银钱。他们人数很少,但大多态度友善,比白人待我们要好得多。但不久后,工人们在施工路段挖掘到一片坟地。坟地是无主的,他们往下挖了六尺左右,铁铲和镐子就碰到了尸骨和石板。接下来几天,陆续有印第安土著人来警告我们,警告说:这片坟地是他们千百年来用来埋葬非正常死亡的族人的,再往下,有一个古老神灵在安息和浅眠,我们不能再挖了,会吵醒它和他们。”
“我不懂土著的话语,但他们急切的表达焦虑和担忧的表情,让我隐隐觉得,如果继续挖掘下去,定会遭遇不测。然而包工头对警告置若罔闻,他瞧不起印第安人,也瞧不起我们。他强迫工人置放炸药,炸开石板,好继续铺设铁路地基。预备炸开坟地的当天,有数十个印第安人冲进工地和工人扭打起来,他们想阻止施工,附近小镇警长很快带着大队民兵赶到,把闹事的印第安人都抓了起来。我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年纪女人被打翻在地上,孩子的襁褓从她手中飞了出去,被几个白人民兵当球踢来踢去,她大声尖叫哭泣,但无济于事。”
“她的遭遇立刻让我想起了我离家时妻子哭泣的样子,她正年轻,女儿也才四岁,她们得不到一家之主的保护,在家乡是否会受到欺负?我气血冲顶,就鲁莽行事了,我立刻上前推开白人民兵,从他们脚下抢走婴儿,之后我打开襁褓,查看婴儿是否安全,迎接我的却是一股死鱼恶臭。原来婴孩早已死去多时,双眼翻着,鼻孔和嘴角生满了尸斑和蛆,虽然已经入冬了,但蛆虫还是不断的从他口鼻和耳孔蠕动而出,不断滚落到襁褓的夹层,和我手里。我满手都是的蛆,一身都是腐肉味。”
塔兰奇读到这段,机舱空气中似乎隐隐弥漫着一阵肉香——是空乘备餐的香味,穿过门帘,从流理台飘过来了。Lee的表情奇怪,似乎是要被熏吐了。但塔兰奇仍然无动于衷,律师铁石心肠,假如他身临其境,也定然会冷眼旁观,娓娓讲述。
“我抱着死掉的孩子,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不受控制,没有第一时间扔掉裹尸的襁褓,周围都是嘲笑我多管闲事的人,我呆在原地,再看向那个年轻印第安女人,我觉得她肯定不超过二十岁,但痩得像骷髅,皮包着骨,肚子却很涨,母子俩都呈现一种饿死鬼之像。我当场就吐出来了。”
“见此惨状,其他人毫无恻隐之心,他们哈哈大笑起来,还叫我去处理那个印第安女人和她的死婴,我用一床被单把她裹起来,放在推车上,我想送她回她部族居所的,但那女人半路上就断气了,我无计可施,把死婴放回她的怀里。回工地的路上,我看见荒野里有一头被枪杀的怀孕母牛,未成形的牛犊和肠子拖了一地,秃鹫和乌鸦站在肠子和牛犊上,目无旁人,大快朵颐。”
“ 三天后,工地突然爆发了瘟疫。 最先感染是一个民兵,他感染后疯了,先枪杀了自己三个孩子,再用斧头把老婆劈成了好几块儿,那场面真是惨不忍睹,警长赶来时,他赤身裸体的在家里大喊大叫,撕咬所有胆敢靠近他的人。瘟疫自他蔓延,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工地和附近小镇三分之一的人都陆续出现皮肤发黑溃烂的症状,他们四肢水肿,关节处长满了令人恐惧的瘊子和肿瘤,就像那个死婴。他们中一半以上的人还同时伴有精神混乱,撕咬活人的行为,真是恐怖,我想,瘟疫是不分日夜的,也不分人种的,在黑人白人和黄种人之间传播,它一视同仁,像黄金一样,在每个人的手掌中,广为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