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我六岁就爱上了你,可能不会有人相信。
那是个雪花像栀子花一样洁白的冬天,我刚刚六岁,妈妈就扔下我抱着妹妹去了大山深处的舅舅家,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妈妈,我整天坐在窗户边哭着找妈妈。
后来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问妹妹,舅舅家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你们要呆那么久。
妹妹说,舅舅家有个特别可爱的小哥哥,他经常拉着雪爬犁带她去山上滑雪玩。我想:那该多好玩啊!我好像看见妹妹张开两只小胳膊,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白茫茫的雪天雪地雪山中,飞啊笑啊,那树上震落下来的雪花,盛开在妹妹仰起的小脸儿上,盛开在那个可爱的小哥哥的头发上衣服上……那晚,我梦见那个拉着雪爬犁的小哥哥。
能去舅舅家,能见到那个可爱的小哥哥,能坐上他拉的雪爬犁成了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的人生梦想。
花开花谢,一晃十年,那个夏天,雪白雪白的槐花开满了山坡,那迷人的芬芳也送来了我高考的好消息,我成为了花丛中最骄傲的少女。
我高兴地坐上了去你家的大客车,去你家的路真是名副其实的山路十八弯,整整三个多小时的左拐右弯,才抵达终点。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我现在还觉得不真实。我下了车,问了路人,说要转过眼前的山才是你家住的村子,我转过了山,好像到了世外桃源:土地平坦,房屋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一条清亮的小河在村子前面潺潺。
我有些恍惚了,顺着路人指着的小房子,轻轻推开虚掩着的两扇柴门,我怔住了:一个衣着素朴的少年出现在我的眼前,如画的眉,睿智清灵的眼,纯净秀美的脸,像清清的玉湖里站着的“瓣疑是玉盏,根是谪瑶台”的水仙。(过后我才明白了,那样的山水应该有那样的少年。)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叫一眼千年。什么叫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漠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我有晚一步,刚好赶上了,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原来你也在这里。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知道你叫平平,比我大一岁,你就是妹妹小时跟我说的那个可爱的哥哥。你只读七年书。和我一样爱害羞,但聪明可爱的你总能想出办法,让我很自在,让我感到你做主人的盛情。
比如第一次我和你面对面吃饭,你看我有些害羞,狡黠地笑笑,对我说:“咱俩比赛好不好,看谁先吃完?”你动起了筷子,我也放松地端起了碗。
中午热,你会端出半瓢清凉凉的蜂蜜水给我解渴。你到山里砍荆条的时候,也不忘用牛车拉上我,带我去大山里玩。
你让我在大树下的阴凉处等你,我看着眼前云遮雾缠的青山,听着叮叮咚咚的山泉,闻着满山野花的馨香,心跟着忽闪着翅膀的彩蝶在花间转,我也不忘听着你的脚步声,没多一会儿,你就扛着一大捆长长的荆条回来了,你放下荆条,从衣袋里掏出一大把红红的桑粒放在我手里。那是大山里最美好的礼物,那清清的凉津津的甜让我回味好多年。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当我拿着入取通知书,走进了梦寐以求大学的校园,我立刻拿出信纸给你写信,让你在第一时间分享我的快乐。
没想到,一个星期后,我居然收到了你的回信,字写得有些歪扭,(这是你在我面前最没自信的地方。)但信的后面竟悄悄地附了一句很美的诗:今朝酒醉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难道才华也和人的长相一样,可以天生?你只读了七年书,竟有这样的文学品味,我心里又多了一份喜欢。自从见了你后,我从未对身边的男孩子多搭一眼,我觉得他们根本无法和你相比。
没过多久,你告诉我你已经离开了大山深处,去了一个遥远的海边服役。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恐梦佳期。
这首张九龄的《望月怀远》,是你当兵后,在部队里过第一个八月十五时写給我的,你告诉我这一天是你的生日。
我那时读过不少诗,但这首诗我好像第一次读到,觉得好美啊:远方,有一片我思念的海,海面升起一轮亮光光,圆满满,好像还带着海水的湿漉漉的月亮,银色的月光洒满平静的海面,月亮下面是你“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寂倩影,是你“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情思三千。
我第一次感受到中秋的月之美,夜之美。我第一次看到“情人”两个字脸红心跳,我的小心眼里在悄悄地猜,你此刻想念的人里面是否也有我。你是否和我一样,从小到大心里只有你一个男孩子。我感到心里有一种东西在悄悄地生蹭蹭地长。
可是,世事总是难料,有一天,你在信里告诉我,家里给你介绍了一个不错的女孩。你没有告诉我你的想法,也故意说的云淡风轻,但我却觉得如同五雷轰顶,泪水不知不觉爬了满脸,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如梦方醒。
是啊!妈妈知道我们通信频繁,已经旁敲侧击过我:“你是大学生啊!”我知道这里暗含着什么,是你不能跟表哥谈恋爱,是表哥只是个当兵的,是初中生……是啊,有一万个不能爱你的理由,足以打倒只有一个我已深深爱上了你的理由。
我要怎么办?我只能像万箭穿心的简,痛哭之后出逃。但是我逃不掉的是思念,一种从未有过的思念,我站在风里思念,走在雨里思念,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是对你的深深思念。
可是那时不知道哪来的定力,我从未在信里流露出半个字想你,甚至想通过少给你写信戒掉想你。可是,那是多么愚蠢的尝试啊!
有一次我难以抑制心里的想念,竟从一段走都费劲的上坡公路下面一口气跑到了上面,跑上去后,才发现我的脸上流满的不是汗水全是泪水,是这段时间积压在心底的所有的思念的泪水……我钻进公路边的松树林里,趴在小松树的身上痛哭了一场…
然后擦干了眼泪,对自己说,好了,以后不许再想念,再流泪。像村上说的,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我想就这样不动声色的从你的世界走过。
我想聪明的你,已经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但过新年时,我还会收到你寄来明信片,一次舅舅去看你,你让舅舅给我带回了好多好看的贝壳,还给我带来了那时很时髦的一件军上衣和一个崭新的日记本。
有一天下班,我心灰意懒地走进家门,你竟穿着一件特别潇洒的蓝色风衣里面衬着一件雪白的衬衫,玉树临风般地站在我面前。这是我们分别四年后,第一次相见,你已经由四年前水仙一般清纯的少年,变成了一个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青年。你是特意来看我的,你一直在关注着我,听说我一直不肯找对象谈恋爱。你说,你也没找,你说你在等,等什么时候我找了,你再找。我知道你是怕伤我的心。那一天我们谈到很晚很晚……
我怎能让我们这样下去,让你陪着我一辈子孤单,我必须放下执念。你走了,那天突然暴雨如注,我疯狂地冲进暴雨中,任泪水和雨水在脸上恣意流淌。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世事总有万种遗憾,只要爱过就好。
后来,我终于慢慢平复了,也是情人节,我轻轻地摊开白色的信笺,给你写了最后一封信。在信的末尾,含泪附了一首《别亦难》: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一草一木耐温存,留予他年说梦痕。
所有失去的,都将以另一种形式归来。许多年过去了,细细思量,那爱的纯真、浪漫、痛苦、烦恼,都变成了生命中无与伦比的美好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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