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我会不会像陈爹爹一样一直活在这里，直到老死在村里。

陈爹爹一直让不肯让我叫他爹，只叫他陈爹爹。

他说我亲爸是个大英雄，可是我从来没见过我亲爸，一点儿也不想见他。夜里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缩成一团，想象着陈爹爹抱着我，哄着我入睡。

我的床是陈爹爹用几个大木头箱子拼凑而成的，里面装着好些书，有些我看得懂，有些我还看不懂。陈爹爹识字有限，能教我的自然不多。

夜里刮鬼叫风时，还能隐约闻得见烟草味，像陈爹爹手指上的味道。

我摸了摸头下面的铁盒子，心里安定了，淡然地睡去。

日头刚爬上打谷场，就听到外面锣鼓喧天。大柱子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我知道，我知道，在这边，在这边。”

我好奇地倚在半开的木门上看着朝着上坡跑来的人群。

两个大帽檐在大柱子的带领下，正在我这边跑过来。后面跟着满村子看热闹的人，跟平日里听我说故事的人一样多。

大柱子走到我跟着指着我，兴奋地回头对大帽檐说道：“他就是陈铁嘴。”

我愣了一下，实在想不出，我最近有编排过光棍老梁头的事情得罪到大柱子可以请动警察。

一个偏胖的警察走到我跟前问道：“你是陈铁嘴？”

我规矩地放下手，点点头说是。

他们便要带我离开。

我有点蒙头了，回头恶狠狠地对着大柱子喊道：“我又没编排老梁头，你这里告哪出状？”

大柱子拢了拢手，说道：“你小子这回摊上大事了。”他的嘴角向上翘着，十分的猖狂。

很多年前，我许多的梦境都是从这一次离开村口的清晨开始的。

我没有想到，这一离开就是这么多年。

墙上那八个大字我还是认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胖警察还在，搭档换了一个瘦子。他同伴的脸上一点肉也没有，如同骷髅一样，模样颇有点吓人。胖警察把手里的笔停了停，看了一眼瘦警察，那人紧闭着嘴，身子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胖警察似乎得到了允许，转过头来盯着我问到：“姓名？”

我机械的回答：“陈铁嘴！”

胖警察提高了声音说道：“问你大名！”

我这才回过神答：“陈默。”

胖警察瞪着眼，手指着我，威怒地吼道：“你小子还敢沉默！”

那瘦子悠悠地开口说：“他叫陈默。”

那胖警察有些讪讪地转头望着同伴说：“乡下人叫这名？！奇了！”接着说：“哪个mo?”

瘦警察依然保持双手抱怀的姿势，一动不动望着我。胖警察听着我黑犬的回答，刷刷记录着。即而又问：“还用过别的名字吗？”

别的名字？！看我一脸茫然，他提醒到：“就是别人喊你的名字，还有没有别的？”

我把目光从瘦警察的脸上移开，他皮包骨头的黝黑头颅总让我觉得如见鬼魅。

我的眼被头顶上的灯泡晃晕，隐约中似有一人嘶声叫我：“我的小娃子啊！”那撕心裂肺的声音让人心碎，却也辩不出男女。然而陈爹爹从未叫过我小娃子。村里长辈叫孩子也只叫啊子。这声音却是冲着我直击而来，做不得假！

这算我别的名字吗？我自以为不算，实在想不出其他，便摇了摇头。

胖警察一拍桌子：“问你有，还是没有，要回答！”

我脱口而出：“没有。”

瘦警察嘴角有一丝不意察觉的抽动。

胖警察罗里吧嗦地审问了半天，我似乎猜出了大概。

燕妹去西山集的那天夜里，供销社里丢了四条烟和两瓶茅台酒。而我在柜台磨叽半天只挑不买的情景成了最大嫌疑。

胖警察一次又一次将我往陷阱里引导着：“你是说那天你挑了半天酒，却买不起，所以只好半夜去偷对吧？”

我傻了眼，这是哪门子的问话：“我没偷！”

胖警察嘴一咧，笑了笑说道：“你没偷，是拿，对吧？”

我气极了，站起来说道：“都说没偷了，什么时候又拿了？”

胖警察摆了摆手说道：“得了，你等着吧！等证据拿回来了，你小子就老实了。”

证据？！哪里来的证据？

跟随胖警察去抓我的高个子忽然推门进来，手里抱着一个物件，放在了胖警察的桌子上。我认得那东西，长方形的条状。

那是我每日夜里枕头的物件，铁盒子。

胖警察嘿嘿一笑，说道：“小子，认得墙上的字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也站了起来，冲高个人摆摆手，那人走到我的旁边将我用力地按回座位。

胖警察得意地说道：“你小子还想抵赖不成，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想坦白只怕也晚了。”

坐在一旁的瘦警察无声息地将铁盒子拿在手里，打开了天地盖。他的脸部木然地表情，用鸡爪似的手指，将里面的东西夹了一根在手指上。

是烟。

我知道是烟，那是我一根一根放进去的。可这偷东西有什么关联？

胖警察转过身子对瘦警察说道：“张哥，我说这小子不老实吧！肯定是他，没错了，这案子破了。”

我气极败坏得大叫道：“什么人证物证俱在，老子没偷就没偷。”

胖警察看着我哈哈大笑：“你小子，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供销社的赵启明就是人证，他能证明你那天到过供销社，物证嘛！这一盒子的烟就是证据。”

我大声嚷嚷道：“进过供销社的人多了，怎么就确定是我偷了东西？！那烟是别人给我的，是我自己的东西。”

胖警察低头望着身旁的瘦警察，他已经又换了不知道是第几根烟放在鼻子下面细细地闻着。

胖警察看到同伴仍然不发一言，于是继续说道：“陈默你老实点！实话告诉你，不仅是赵启明能做证，还有你同村的赵得柱和李红军能做证。”

我愣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这赵得柱和李红军是啥人。直到我站木头做成的法庭上才明白原来是大柱子和二铃铛。

那瘦警察在审讯快结束时才站起来，围着我走了一圈，我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指上停留了片刻。他出门审讯室的时候，悠悠地丢了一句：“东西不是他偷的。”

屋子里的胖警察和高个子愣住了，待他背影走远，胖警察嘟哝了一句：“就他能！能又能咋样？不照样挨整！哼！”

高个子打着圆场说道：“算了算了！”

胖警察忽然抡起胳膊给了我一巴掌，狠狠地说道：“丫的，都是你！我就不信你还能翻天。”

赵得柱和李红军在法庭上穿得竟然是新衣服，我实在看不出，这事有什么可以庆祝的。

李红军说见到我凌晨鬼鬼祟祟出了村子，赵得柱说亲眼见我把阿诗玛给抽完了。

我这种人会有钱买阿诗玛？

那夜我的确出了村子，陈爹爹的坟在村子西边的阴凉坡处。夜里睡不着时，我会去坟前坐会。

然而没人相信大半夜的有人去坟地。

赵启明说那夜他守夜，的确听到动静爬起来看时，有个人从供销社的院墙背了蛇皮袋逃走了，那人的背影跟我一模一样。

我大声辩解：“我没偷，我没偷。”

没人相信我，没人相信那人不是我。不是我，会是谁？总要有个人是才对。

他们说你盒子里有那么多烟，怎么解释？

我说是听故事的人给的，我积攒的。

那得攒一年吧！你会不抽！

我真不抽烟。

没人相信我。没人相信我不抽烟，因为经常压榨他们的烟。他们不知道那烟是为了……我说出来了，他们大笑。你点给死人抽一百支烟。

哈哈哈哈！

他们不知道陈爹爹生前最喜欢抽烟，为了养活我，让我吃饱穿暖，他没抽过一根纸烟。我只想把那一盒子烟一起点燃放在他坟上，让他好好抽个够。

我望着满庭的人，个个都在嘲笑我，没有一个肯相信我的话。虽然他们中有的是曾经满口叫我爷的人，曾经无限崇拜我的人，曾经我的村邻，曾经我的发小。

没有一个肯站出来为我说一句：“他没偷，我相信他。”

没有一个人。

我回过头，有个瘦黑的影子在法庭门口，他头上包着白色的绷带，一丝红点还沁出来，然而他被两个人架着离开了视线，我隐约地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我被判了7年，因为四条烟和两瓶茅台酒，它们始终没有找到，有人猜测我肯定把这些东西都卖掉了。但我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

我还在想我的那一铁盒烟去了哪里？它们会不会被胖警察拿去抽掉了，还是散落在某个角落被遗忘了。

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是个灰蒙蒙的腊月清晨。押送我的狱警打着哈欠，推搡着我，说道：“快过年了，还得出这远差，真晦气！”

我讨好似的说道：“麻烦您了。”

他没再发牢骚，只是说了一句：“那地挺远，也穷，当真是穷山恶水。你小子怕是要脱层皮了。”

我对那未知的地方没什么想象力，但心里有件事，必须要做，于是我说：“能不能让我从我们村西边绕个弯，我想去看看我家爹爹。”

狱警看着我半晌没说话，脚步向村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