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
秀文也算是个富家少爷，陈家在当地也是大家大户，祖上当过县太爷，子孙还算孝顺，靠着些积蓄做起了车马生意，由于人缘比较好，家当也是有些富裕，陈先生娶了几房姨太太，可能是身体不太争气有几个女儿却只有秀文一个男丁。
秀文喜欢读书，小时家里给他上过私塾，对于教书先生讲的书他总是吊儿郎当的，能调皮的把《三字经》中的一些简单押韵的句子改成“人之初，抓泥鳅；性本善，抓黄鳝。”教书先生总是给他气直拍教案，但在陈先生面前又说秀文聪颖有想法之类的瞎话。
“读了《增广》会涉骂，读了《幼学》会讲话”随着私塾中教的越来越多，秀文也总是喜欢说书中说的一些坏话，还被陈先生罚跪过祠堂，说他总是学坏不学好给家里丢人。
私塾开蒙识字之后，新政推翻了封建迷信，各地也办了新式学堂，小学中学大学的，陈先生还算壮年不急时间需要秀文接管家业生意，也希望家里能再出一个官员能够光宗耀祖，便送秀文去了新式学校，在出门前对秀文说道：“出去了就好好学，争个功名回来也算光宗耀祖了，家中虽不富裕供你读书还是足够的。”
秀文像他的名字一样，长得也比较清秀，瘦的看不出多余的肉，也不是说生活不富裕，就是独自一人起居饮食不规律总是胃口不好，小时候太过调皮被太阳晒下的黑如今还是这样一幅潮湿的小麦的颜色一样，小眼睛带个圆框眼镜，房中都是一套又一套一摸一样的青年服，就是冬天了不大爱洗澡也是必须每天换一套。
自从秀文出了远门之后他就不大爱回家，起初几年也只是过年回家随后都只是应付试的写两封信说自己学业繁忙回不了家生活一切安好的客套般的报报平安，陈先生也不再回信说什么考取功名的话，只有秀文的母亲雇外面的写字先生写封询问生活近况的回信。
秀文晚上睡得早因为没有什么活动，同学们之间的舞会他也是赏个脸面早早而归，所以自然白天也就起的早，秀文不大爱笑，瘦尖脸小眼睛笑起来总让人感觉变态犯一样，总之他自己是这样想的，所以在公共场合他都是一幅没有表情的表情，明明该是一幅茶楼说书的样子却又让人觉得不好接近，但他又不喜欢总是一个人闷在房内，总是四处闲逛，虽说喜欢读书，但他总是认为读书是需要沉静的心态，说他是多动也不是，说是自闭更不相符，好比一个画家在饱含灵感的时候的画作才能堪称富含灵魂的佳作，随意为之也伤其根源，他是这么认为的。
本来今天闲来无事，家中母亲前来探望秀文，陈夫人来之前写了封信探问秀文，秀文也作了回信，或许回信还未到达陈夫人便出发了，想来信封比人马赶路稍快，走之前先寄了信通知秀文，不料刚接到信踏出家门便遇见陈夫人下马，陈夫人虽在秀文眼中还是从前旧时的模样，但却有种低落的情绪瞬过，陈夫人是裹着小脚的下马车需要随从搀扶，笑嘻嘻地掏了一小袋银子吩咐随从去酒楼捎点饭菜回来，快步向秀文走来一摇一扭也令人生怕倒下弄脏了锦绣沃裙，陈夫人的旗袍是旧时的裹着严严的像是山下村里的那种怀孕的黑色大鸟。
陈夫人带了些家中的特产，又和秀文讲一些家中发生的事情，说是陈先生的姨太太给秀文添了个弟弟，又说秀文老大不小也该娶房媳妇，陈先生和当地同为富贾的刘家订了亲让秀文过年回去拜访一下，秀文也随口应付两句便说饭后要去学校上课，对于婚事秀文也觉得该让父母放心随他们意便好，虽然在外接触新事物多了对于家中一些习惯毛病有些厌恶，也有些看低父母的思想腐败，但他终归是个孝顺的孩子。
秀文说让陈夫人随处走走游玩一下
“出了远门不待在家总是浑身不舒服，还是罢了，娘雇个阿麼清扫一下你的房间我便早日回去与你爹说你的近况，他虽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挂念着呢。”
图书馆是类似教堂一样的西式建筑，纯白色的泥墙，阳光从天窗照进来仿佛没有一处偏袒，走廊上的长椅是棕褐色的显得自然，吸引秀文的是静坐着的女人，和其他学生一样的服装，雪白般的肌肤从淡青色的两袖露出像是牛奶从青花瓷釉中顺着瓶身缓缓溢出，显得自然和谐，最是吸引秀文的是那一束金色的头发，可以看得出来本身像是那种快要成熟的小麦一样有些暗淡的黄，但阳光却透过高窗正好照射她的秀发，像是教堂里壁画上圣母抱着的天使的金发，微微低头的样子使得刚好掩住大半侧脸，露出外国女人那高挑的鼻子以及迷人而富有感性的下颌，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起书页角，但看的很慢不知是坐着想到了什么事情还是阅读到精彩的内容特别仔细。秀文坐在她侧对面的长椅上，拿着本书坐了一下午，一直反复翻几页，也不知道看了什么内容，对面的女人离开了他也就起身离去了。
秀文准备去新配副眼镜，最近貌似视力又有下降，眼界模糊了不少，最近的店铺是外国人开的，关门比较迟，秀文在学校吃了晚饭才步行而去。
新眼镜还有些湿润，医用的清洁水需要自然风干才不会使镜片变得灰蒙蒙，自从外出进入新式学堂秀文便总是独自一人，也不是说性格孤僻，刚进中学时被人嘲笑是乡巴佬读私塾的被同学嘲笑还打了一架，即便随后升了大学也习惯独自一人。
夜已经黑了，秀文眼前的环境变得模糊朦胧，耳朵少了些金属的负重，夏末的夜晚很是清爽，天空中的星也脱开云的遮掩放肆的裸露在外，在秀文模糊的眼界中，那些星仿佛在跳跃舞蹈，夜晚的天变得前所未有的亮，像是上帝将要降临的前夕，他感觉仿佛自己置身于内，在和星星共同舞蹈。
此时街上大多店铺都已熄灯，唯有几家舞店回事咖啡馆以及旅宿还未停歇，大多这般时间秀文早已躺在床上，或是无由的回叹又或是读着书入眠，他需要经过那条还略微带点光亮的路回到住处，比起漆黑的小路他都会走这条路，对于秀文来说他讨厌走那种漆黑的只能凭感觉走的小道，不能说是怕黑，是害怕那种漆黑的睁着眼也看不清的视界包含了他全部的眼界，他不喜欢未知的迷茫，既然有灯照亮前方的路，即便有些许霓虹幻化那又如何，毕竟自己坚守本心便可。
秀文喜欢在睡前回想今日自己做过的事情，有时可能是一日对于某些事物太过敏感导致睡意极差，今天他没有从起床便开始一点一滴随时间推移着回想，他想到了那个外国女人，不知为何脑子里想要想别的事物都毫无印象，他想到了初见时的惊艳，在想为何自己会坐一下午却都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在坐什么，努力想了一下自己今日看的书籍的名字也只好作罢，他想到今天回家看见了那个女人，她还是那样静坐着，咖啡馆的光有些暗淡，她的秀发有些暗暗的颓废的黄色，她正好坐在靠窗靠路的位置，换了一套浅色短袖上衣，玄色的裙子，白色丝袜，圆口布鞋，本是典型的一幅民国女学生的服饰，却给她穿出另一种感性的味道，像是安静待放的昙花一般带她抬起头起身的那一刻便会放出无边的撩人的姿态，秀文想到了今日看见的那片天空上跳跃舞蹈的星。
离初遇那天过了几个月，秀文也没有去向他人打听她，发现这个外国女人总是自己静静地独处，也不见有太多朋友，偶尔有几个模样相似的外国人交谈，秀文每天也都坐在原来初遇她的侧对面的长椅上，让她来了也只能坐着那正好阳光下的长椅，她们总是会不禁同时抬头望着对方，那一霎那的时间便使秀文红润了脸颊，被肤色黝黑掩过了还好靠坐着高窗之下，但坐在秀文侧对面的她却毫无遮掩的透露，也不禁继续低下了头，或许是坐久了也有种莫名其妙的巧，秀文也渐渐地总待到迟暮后归家，他开始喜欢在夜晚行人无几的时候摘下眼镜，望着天空中朦胧的星，有时它们在喜悦的舞蹈，有时却又生气的样子躲藏了一来，有时各有性格三三两两结群，秀文总是不自觉的嘴角上扬露出微笑，他已经迷恋这种感觉，若是在路途看见了她，秀文那张丑脸上总是露出难以遮掩的看似猥琐的幸福的笑容。
“快要到年头了，回家一趟聚聚”
陈夫人寄了封信，催促秀文早点回家。快要过年了，学校里学生也大都回到自己家乡，秀文想想也该回一趟，许久未归母亲也该想念了。
家中的房子还是老样子，大宅子热热闹闹的，仆人们在打理地上的杂草，不时跑过几个嬉戏的孩童，大门梁柱上挂上写了“瑞气迎门增百福，春风入户纳千祥”的直条，也映着门梁上瑞年见喜的横幅，门上也贴了几幅看似凶厉的门神画像，堂厅房门的对联所祈求的不是求财便是求福，求平安的贴笑面弥勒，求子的贴金童玉女，求财的便贴金猪拱门金鲤跃水，
小年晚上家家祭灶王，家里的男丁一擦火点了鞭炮炸响了起来，再随着炮声点了灶王画像，说是送灶王上天，灶王也只有这一天才能上天禀告人间烟火之事，街上也大多卖各种的麦芽糖或是方糖，黏在灶王的嘴上，希望灶王爷能说些甜话，秀文对于这些习俗却是毫不感冒，秀文也与其他人一样相信世上有神佛存在，所以他对任何天地间的事物都是敬畏的，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也不会做类似伤天害理的事情，他知道神明会在上面看着的。
过完年初，家里开始准备秀文的婚事，前两日陈先生便带秀文去那订婚刘家拜访过，按照这小县城的习俗，订过亲的女人便是半只脚踏进夫家家门的人，正常家户是不愿娶进门的，虽说秀文见那刘家小姐身着打扮很是不喜，但总归是父母尽心力希望自己能娶进门的媳妇。
秀文从未与即将和他成亲的那位刘小姐讲过话也不知对方性格习惯如何，而此刻他已经身穿双喜字长袍、肩背十字红绸花将要下马迎接他的新娘，他的新娘在那花轿中，轿顶装饰华丽，轿围的彩缎上绣满牡丹花图案，四角挂满彩饰和穗子，秀文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他只是听母亲的吩咐按着步骤而为，他有些紧张，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起来，花轿中也不是他所爱的人，或许将来如何还未可知，但如今却是不相识的两人，只是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想法，但这一刻的确是他人生中极其重要的时刻，他抬起头望不见星，他确认此刻他说带着眼镜的，也清楚前方的路。新娘头戴凤冠，身着大红绣裙，脚穿绣鞋，和秀文想象的一样，她比他矮一个头，身形娇小的是那种小鸟依人般让人会去疼惜的模样。
喜棚里有个小戏台，演出昆曲、京剧、单弦等戏曲节目，招待道贺亲友，随着新人踏入大门响起了鞭炮声，场面也渲染地热闹了起来，看着陈先生欣慰的笑容，以及母亲那笑的都合不拢嘴比她身上那大红袍还要鲜艳，失去了原有的夫人姿态，秀文笑了，有种像是心落地般的安心的笑了。
洞房外的夜景。在夜晚灯光的映衬下，彩饰、喜字和红布包裹的廊柱五光十色，进一步烘托出喜庆气氛。
由于学业结束需要毕业手续办理，刘小姐把秀文送到了城门，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离开，即便在新婚夜秀文也没有碰她，秀文看见了她努力把小脚缩进裤褂，刘小姐和秀文都不大说话，只是说让秀文回来时给她带两本秀文常看的书。
秀文回到他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清理了下卫生，办理学业手续还需一段时间，而且秀文也不大愿意着急回去，最近一段时间的生活就如某天他不由主的写下的日记一般：“早晨五六点起床，散步一小会儿再去吃早饭，然后上课，读书，望着天空回家。”
还是一样的地方，棕褐色的长椅，像是教堂中飘出的穿着洁白长裙的她，阳光照耀下的金色长发像是圣经中那金丝书签，正好插放在赞美诗篇那最美的诗的那一页，连窗外的白鸽都想要越过高窗飞近她的身边，走在街上的秀文望着天空，他第一次觉得夜晚的天是如此的亮如此的清晰，每一颗星都有它的位置，每一颗星都发着自身的光，它们不是映着月在发亮，它们都是独自的亮。
也过了很多年，秀文成了陈先生，刘小姐也成了陈夫人，陈先生还是不大说话，他总望着天空，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