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流言
我是从高一的第二个月开始注意那只妖怪的。时间是下午,比较晚的时候,我从楼梯下来,看见那只妖怪趴在一楼西边实验室的门口,像一只塞满棉絮的臃肿口袋,一动不动。窗外的玉兰树浓郁茂盛,树荫遮挡下,实验室门前的走廊暗无天日。我靠着楼梯扶手伫立了一会儿,想起前些天发生在对面教学楼的跳楼事件,于是对这只妖怪生出一股同情。
那段时间,学校里每天都有警察过来了解情况,老师们不分昼夜地巡逻值班,上课都顶着偌大的熊猫眼。流言遍地,有人说那学生有抑郁症,因为和女朋友吵嘴,一气之下跳了楼,讲故事的人信誓旦旦地说死去的学生在网站上发布过死亡倒计时。后面的传言更加离奇,说他的父母找过来寻仇,在花园的凉亭里捅了他女朋友十几刀,血水流了一地,老师们连夜打水冲洗,现在去花园还可以看见台阶上残留的血渍。
同学们听得欢乐,开始自发组织去花园发掘真相的探险小队,但始终没有人带来后续。我感到害怕,每每从花园的边缘路过,看见被警戒线拦住的鹅卵石小道,都会快速地别过头,唯恐从里面钻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挥舞着菜刀冲我喊:“造谣者死!还我儿命来!”
回家和母亲讲了这件事,她同我说起另一起跳楼事件,发生在附近的初中,我的母校。提起母校,我无来由地想起另外一些事情。初中开学的时候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成绩优异,后来退学,据说是因为割腕。自打升入高中,之前的朋友大多散了,重新想起她来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我的高中生活开始得并不愉快,从学习到生活没有一件顺心的事。老家的乡镇到高中的学校不过六十公里,一路走下来可以听到四种不同的口音,因而当老师上课用方言讲话时我常常一头雾水。同班学生都曾是个中翘楚,在我还没搞清摩尔质量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讨论氢氧化铝沉淀的颜色了。食堂和操场上都是三五成群的人,我又开始形单影只,没有朋友总是一件可耻的事。
跳楼事件过去几周,玉兰树的叶子开始剥落,校园里的风言风语逐渐平息,同学们忙着自己的学习,渐渐地也都淡忘了。流言总是这样,秋日里落满地,冬日埋伏进雪地里,来年春天又在枝头缀满一层青芽。
2.初雪
我还是能看见那只妖怪,在光线暗沉的一楼走廊,它挪动慵懒的身子,把头搁上窗台,迎着北风瑟瑟发抖。打扫的阿姨发现实验室的门口总有一面窗户玻璃关不上,窗户内侧的走廊里,冬天里雪花堆积成了小山,维修师傅却说这面窗户没有问题。
初雪过后不久是我的生日。那一天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早起、上课、写作业,唯一的插曲就是给家里人打了一个说话不超过十句的电话,母亲最后叮嘱我买一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好好过一个生日,我应付着答应了,挂断电话。
我一向不擅长应付这种有特殊含义的日子,我不知道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有什么可开心的。可能是我性格冷淡,对大多数东西都提不起兴致,母亲让我买一些喜欢吃的东西,我左思右想居然找不出这样一件喜好。
曾经喜欢吃糖,几年前因为蛀牙戒掉了甜食,即便现在不再忌嘴,遇到太甜的东西依然习惯性地不去碰。初中时搬过一次家,周末父母加班,我吃着楼底下的夜宵摊浑浑度日,有一次因为饮食问题进了医院,出院后就很长时间不再碰孜然和辣椒面了。
我以前也是爱书的,读的时候舍不得折,读完也要精心保管。但似乎没人理解我的热爱,妹妹在我的书上乱涂乱画时母亲从不制止,她们都以为我不在意。我写日记,记一些难以宣之于口的东西,后来我决心丢掉这个习惯,因为家里人总是光明正大地翻看我的日记本。
细微处的改变是很要命的,把喜欢的事物一件件抛弃的过程类似于为宝石剔除杂质,留下来的东西晶莹华贵,给人的感觉却是冷冰冰的。母亲总是苦恼于摸不清我的喜好,她曾和邻居一位常做媒的婆婆聊起属相,媒婆说蛇属相冷血,母亲听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就属蛇。
可这样的我居然交到了朋友,缘分来得莫名其妙。那天,我走在实验楼的走廊里,她从外面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想抢在我的前面跳上楼梯台阶,没想到脚步刚踏出去就踩上一块碎冰,整个人直挺挺地平摔在地,下巴磕在台阶上。
她忍着痛,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却看见我一脸冷漠地站在一边,完全不搭手帮忙。从那时开始她便讹上了我,她总是一边埋怨我的冷漠,一边又凑在我身边嘘寒问暖。她是一个热情到令人害怕的人,这一点和我正相反。到第二年初雪落下的日子,我们居然真的成了朋友。
3.寒日
高中的第二个冬天只落下两场盐粒般的小雪,多数时候夹着雨,雪花往往还未着地,便化掉了。我晴天时从实验楼路过,看见那只妖怪趴在墙头,无精打采的模样,仿佛被冬日里聊胜于无的日头烤蔫了。
我们那时已经搬进了实验楼对面的教学楼,和高三在一起。教学楼正中间的楼梯下面立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标语每天都会更换,黑板顶部挂着高考倒计时。
不久之后又出了一件事。时间是中午,教学楼在太阳的烘烤下昏昏欲睡,到一点多的时候,楼底突然传来一下沉闷的撞击声,混合着几声尖叫,骚动持续了五六分钟,很快又陷入一片苍白的寂静。
后来我们知道,那一天,学校里发生了第二起跳楼事件。这次我们距离事故中心很近,只有六米,人是从六楼坠下的,从那之后学校后勤部门开始加固防护网。一楼的教室里多是高一的学生,他们中的很多人亲眼目睹了事故发生时脑浆飞溅的场面。
后续的各项事务处理得很快,我晚上从那里经过便没有看见任何痕迹。用于清理的水管没来得及撤掉,地上的水泥是新糊的,还没干透。这次没有流言,大家都在谈论坠楼的惨状,提到被水泥糊住的血迹,有胆小的女生咿咿呀呀地叫着,捂紧耳朵不愿意再听。
第二次跳楼事件过后,朋友说,她在教学楼的楼梯下面也看见了妖怪。新出现的妖怪瘦得像一根竹竿,但是活力很足,每天都在楼下的走廊里来回溜达,时不时还会跳起来,用额头去敲小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
我想起实验楼里的妖怪,打算趁着晚饭的时间去看它。花园小道的警戒线早就撤了,从教学楼到实验楼不用再绕道,我在途径凉亭的时候瞥了一眼台阶,那里并没有传说中的血渍。花园里的玉兰树郁郁葱葱,一片叶子都舍不得落下。
我走进实验楼,看见走廊里空荡荡的,那只妖怪正在里面横冲直撞地发疯。它的身体原本就臃肿,如今膨胀得更为厉害,仿佛一只炸毛的刺猬。它在过道里打滚,一刻不停,有一个瞬间它一跃而起,想要从窗户蹦出去,却被防护网无情地弹了回来,烂皮球一般拍在掉粉的墙壁上。
4.凛冬
实验楼的妖怪后来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升入高三,随着高考期限的逼近,流言开始传播。老师们每天轮流值班,尽最大可能预防第三起跳楼事件的发生。学生们仅仅是下课趴在阳台上望一望,都会被当做怀疑对象送到心理老师办公室做一番开导。
高三的这个冬天冷得不同寻常,宿舍的水管冻裂了,洗漱都要到班主任家打水。大雪封路,学校外接连发生几起车祸,食堂用的蔬菜和米面也要用小三轮车运进来。
为了安全,学校停了早读,每天清晨,体育生挥舞铁锹铲雪的哐当声代替了原本的早读铃声。他们在茫茫白雪中开辟出几条羊肠小道,连接食堂、宿舍、教室,这三条线路便是高中三年的全部生活。
月考这些天接二连三下了几场雪,花园小路上的封条撤了又围上,因为地面结冰,学校害怕我们从花园小道走的时候不小心滑进池塘。我所在的考场设在实验楼,开考前需要搬着凳子绕过花园。
那一天我穿了一件明红色的羽绒服,雪花落下,覆在肩头,将大片的明红色遮挡得支离破碎。有人远远地扔过来一个雪球,然后嘻嘻哈哈地逃走。我辨认出雪幕后面肇事者的残影,很想冲她大喊一句,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便兀自立着,不知不觉在雪地里站了好一会儿,大雪落了满身。
侧脖颈被雪球砸中的地方有些发烫,我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冬天,有个人说我的手一到冬天就凉得像铁,该用雪搓一搓。他是那种让人头疼的捣蛋性格,大雪一落下来便成了一只疯狗,即便上着课,他也要从窗台上捞一把雪在手上搓雪球。他打雪仗所向披靡,却也很乐意被人摁着头拿雪球使劲儿砸。
班主任后来不让我们出去玩雪了,有一回,他打雪仗回来,班主任守在门口一个个摸手心,手心凉的在门口罚站。他使劲儿搓了搓手心,然后伸过来让我摸一摸,问凉不凉。我轻轻碰了碰,悄声说,好烫。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也在下大雪,我穿着那件明红色的羽绒服,提着行李箱走出学校大门。回头看时,大地罩在一片银白色下,学生们穿着五颜六色的羽绒服,零零散散地走在校园里,像是有人往云朵里撒了一把彩虹糖。后来太阳出来了,雪地里的光线亮得刺眼,我稍稍抬起视线,看见实验楼的塔尖趴着那只胖乎乎的妖怪。它在寒风中冲我招了招手,然后从楼顶一跃而下。
那是高中的最后一起跳楼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