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手记# 第二十五个征收户

这些天,余建益都要早晨八点钟,跟老伴儿去分路口的卫生室挂水。二月初他参加亲叔叔的九十寿宴,株洲落了雨,他七十五岁的身体也受了风寒,这几天都没能吃什么饭。大儿子余永根跛着腿,开一辆没上牌照的电瓶汽车,早晨八点准时把父亲母亲送到卫生室,中午十二点再接回来。

“兰子欸,你待会去菜园里扯点菠菜,中午烧给爹吃,姆妈我带墨鱼汤回来给她。”余永根对不远处的媳妇儿周金兰喊了声。

他的车子从老屋的前坪开出去,行驶在乡间田埂的水泥路上。这条路是2012年征收的,在泥巴上倒了水泥,很窄,两辆小轿车并行都很困难。

这里是湖南株洲,荷塘区,明照村。

老屋的白色墙壁上用红色的喷漆写了个大大的“25”,画了个圆圈把数字圈起来——2018年4月,这栋余建益住了一辈子的老屋要征收了。今年春节,是这栋老屋的最后一个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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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

今年的湖南是寒冬,村子里老了好些人。余建益九十岁的叔叔刚过了寿辰没三天,就在自家茅厕摔了一跤,仙逝了。余建益等身体好些了后,又要去吃肉。乡下老了人,都要吃肉。

“新年愿望,我只希望自己没病痛就好,”老伴儿周冬梅穿着大红色的袄子晒太阳,“日子好过了,没有病痛就好,吃也吃不完,穿也穿不完。”

周冬梅和余建益的人生长河从没有饭吃的年代淌过来,总是对如今的生活有些感慨,“那不如如今客气,”(株洲方言,不如现在丰盛)周冬梅说起几十年前的年夜饭,总要加上这句。隔壁来余家打麻将的老爷子,听牌的时候也分了心,开始回忆起几十年前,“过年杀猪,一人分一点,还要搞肥肉煎油。”

一个队上一头猪,每人分些肉回家过年。瘦肉拿来做菜,肥肉煎猪油,剩下的肥肉渣滓碾碎了,还能做发肉坨坨。可算是没浪费粮食,吃得干净。

周冬梅记得,在那个土砖砌成的老屋里,一家七口人的年夜饭,第一碗菜,一定是发肉坨坨,这是湖南乡下的传统。

“头碗坨坨,就是飞面坨,”周冬梅笑着说,旁边打麻将的余建高插了句嘴,“叫发肉坨,别叫飞面坨。”那是用糯米,淀粉、鸡蛋、猪瘦肉和猪肥肉煎油剩下来的油渣子碾碎,加上茴香粉,拌匀,油炸出来的圆子,“像很多地方做饺子,我们就做坨坨。”周冬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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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发肉坨坨的前一天,余建益花了50块钱,在市场了一大块冰冻的猪板油回来,煎了一大锅猪油,“下面,炒小菜,煮火锅好呷。”长长的春节里,湖南人的餐桌上少不了火锅、清炒小菜,这两样里放一大块猪油烹饪,来得更香。

余永根是做发肉坨坨的一把好手。手里握着糯米猪肉搅拌成的糊,控制力道,看似轻巧地一捏,一颗浑圆的坨坨就从他的虎口里钻出来,掉进滚烫的油锅里。

“别看着看起来容易,很费力气。”余永根说,要是纯肉丸子,就轻巧得多了。发肉丸子里大都是糯米,很黏,其实做起来很费力气。从油锅里捞出来,一蒸笼炸得金黄的发肉坨坨在空气里晾着,等待降温,被保存起来。这将是今年春节的餐桌上“出场率”最高的明星。

如今的发肉坨坨可以说是实打实的“荤菜”了,五十年前的“发肉坨坨”,只为了取个好的寓意。没有肉吃的年代,要做“发肉”,巧妇周冬梅,就靠着芋头和红薯,也做了“头碗菜”。“哪像如今还要放蛋啊,油渣子啊,那时候就一点芋头红薯,擂在里面炰(湖南方言,炸)了做‘发肉’。”

筒子骨炖萝卜,大概能称得上是“忆苦思甜”的年菜传统了。剃了肉的猪大腿骨,和自家种的白萝卜炖一锅鲜汤,当做肉菜。“没钱没饭吃,没肉吃,就(把它当)做肉吃。”

“现如今十二个菜就十二样。那时候两碗鸡肉,两碗笋子,两碗粉丝,两碗副菜,就是一桌菜。副菜总是红萝卜白萝卜。什么都是两碗,”,周冬梅感叹,“如今生活还是好啊。”

过年,讲究的是“非日常”,跟平日里截然不同的,有仪式感的餐桌,不仅是人们对于上一年丰收的展现,也是对下一年富裕生活的期盼。桌上十到十二道菜,象征圆满;整鸡整鸭,鱼肉猪肉,是年饭桌上必不可少的大菜。在湖南人的餐桌上,腊鱼腊肉是首要的,自己家里的肉,自己家里熏,过年拜年的送礼人情也是这些自制腊味;要有清蒸肘子,蒸出胶质和肥肥的油水;梅菜扣肉,总有食客爱用沾了肉汁的梅菜拌饭;年年有“鱼”象征“年年有余”,这些年还得有个羊肉火锅,里面铺满乡下自己做的红薯粉,不吃饭的小孩子最爱吃。

早些年,家里的猪和鸡鸭都是创收的来源,平日里是舍不得吃的。猪要卖了挣钱,母鸡和母鸭下的蛋,周冬梅担到集市上去卖,总能卖个不错的价钱。一年到头,也只有在年夜饭的餐桌上,才舍得吃自家养的肉。

鱼是从塘里钓的。老屋的前坪是一块菜园,平日里周冬梅栽些小菜,清晨还带着露水的时候把嫩梗子掐下,担在担子里,连同还有些温热的鸡蛋鸭蛋,一起担到集市上买。菜园里有一口小池塘,年夜饭的新鲜鱼,总是从这口小塘里钓的。乡下吃水草长大的鱼,肉质鲜嫩,没有腥气,清水煮了还有些隐约的甜味。

说到素菜就是笋子。株洲老话说“两碗笋子靠得住”,笋子也是年夜饭桌上的一个角儿。老屋后有大片的竹林,翠绿的竹拔地而起,长得老高。冬日里晴朗些的日子,余建益就带着锄头去后山上挖冬笋。这几年这活儿都是余永根做——余建益年纪大了,爬不动山。但今年,余永根却扛着锄头无功而返了,“没挖到,不知道山上的笋子给谁偷挖走了。”他的红色袜子从裤子底边露出一小截,今年是他的本命年。

年前杀鸡杀猪,过年的每个正餐前,都要放一挂“鞭子”(湖南方言,鞭炮),年三十的夜里十二点,迎来大年初一时,也少不了一挂鞭子。前两者的鞭子是用来迎送祖先神灵,邀请一同享用;后者则是辞旧迎新之意。

过年要穿新鞋新衣,小孩儿总盼望着这个的。如今上商场买一件就了结,在周冬梅年轻的时候,她得提前一两个月就开始准备。每年过年,她都要给四个儿女做双新鞋。加上她和老伴儿,一共六双鞋,都是夜里点燃煤油灯,一针一线缝的。

“白天还要出工,晚上就做鞋子,一个晚上打一个鞋底,打到十一二点。”冬天一人一双棉鞋,夏天一人一双单鞋,一年十二双鞋,都靠周冬梅的巧手。“作孽,我们那时候是。”她的手指甲已经变型,灰色,甲面崎岖。“先剪一个鞋底样子,然后就一层一层用布去贴,用米饭粘着,贴好以后就用麻绳子用针穿了去打,打得绷紧的,然后把布剪成鞋面的样子就上到上面(鞋底上)。”后来流行用毛线做鞋子,周冬梅就用旧毛线打底,买一点新冒险来打面子。

大女儿余永红说,妈妈的鞋子做的很好,远近都知道。还有人上门来找她帮忙上鞋面的。

“大年初一早上,就给两毛钱,绿色的一张崭新的票子。”余永红小时候没有红包,早上起床了就给两毛钱。作为长女,她要在家里给拜年的朋友亲戚泡茶,弟弟妹妹就四下到村里的隔壁家给大家挨家挨户地“拜年”:小孩子空着两个衣服口袋,一户一户拜年,嘴甜地进屋就喊,“叔叔阿姨新年好!”

家里长辈就笑着走出来给小孩子糖果,叫“喜糖”:关系不太亲近的给两颗,关系亲近地给四颗。“那时候拜年拿到四颗糖,好高兴!”余永红回忆说。

小孩子拿了糖果就跑,跑到下一家拜年。余永红说,每年余永根和妹妹余永顺都兜了满满一口袋的糖果回来,全部“上交”给姆妈:等到别的小朋友来自己家拜年了,就把这些糖果再发给别的小朋友。

“那时候没有钱,就互相送糖果,送来送去,也是心意。”

那个年代的孩子们盼望春节,盼望过年,因为过年意味着平日里吃不到的美味,平日里穿不到的新鞋,春节的“仪式感”和特别就这样被烙刻在孩子们心中。这种仪式感,促使人们一年一年地操演春节仪式,把这些传统一代代传承下来。

大儿子余永根如今也四十八了。年轻的时候拜师学做厨师,烧得一手好菜。自他当厨师那天,余家老屋的年夜饭就是他掌勺。

“过年一般十到十二个菜,狗肉不上桌,这是过年的习俗。”鸡鸭鱼肉自然也是沿袭下来不得少的四大肉菜。除了除夕和初一,年初三也是余家过年最重要的一天之一。

大年初三,余建益的五个兄弟姐妹纷纷回到老屋,带着自己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和孙子外孙,完整的余家三代人都聚在初三。这也是一年下来全家远亲近戚都聚齐的唯一一次。十多个人一桌的饭要摆三四桌。老屋的桌子板凳不够,快到饭点的时候,家里的年轻人就从隔壁借桌子凳子,浩浩荡荡地一个队伍,一人搬两个乡下的红油漆板凳,搬到前坪开始摆饭桌。

余家四姊妹那天是最忙的时候。儿子余永根和余永定都是厨师,负责掌勺;女儿余永红和余永顺就负责择菜洗菜,端菜洗碗。两个厨师要同时准备三四桌正餐的饭菜,这在当天是根本来不及的。往往余建益和周冬梅带着孩子们从前一天就开始准备菜肴。小菜要一大早就掐满满的几篮,洗好择好;蒸菜用的是饭店用的大蒸笼,上菜更是像乡下的饭店一般,用长条状的板凳来上菜,两个人分别扛着板凳的头尾,长长的板凳上一字排开,摆着三四碗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腊鱼腊肉。

亲戚们则热热闹闹地前坪在嗑瓜子,喝茶,吹牛,扯谈,等一桌丰盛的午餐。

余家四姊妹这一天总是来不及上桌吃饭。大家开吃的时候,余家兄弟还在厨房忙碌后面的上菜,余家姐妹则忙着端菜倒水;大家风风火火地吃完,又要开始收拾杯盘狼藉。四个人永远都是匆忙地扒几口饭,架几筷子菜,又开始干活。

午餐过后,麻将就要“架场”(湖南方言,开始)。几桌麻将是少不了了。哗啦啦地响声往往持续一整个下午,一直到晚餐前,又是一波热闹和忙乱。夜幕四合的时候亲戚们都纷纷跟余建益老两口道别,从乡间小路离开,余家都像是经历了一场大难,四姊妹都累得坐在板凳上无言歇气。

但这种一年一次,像是候鸟归巢一般的热闹,正在渐渐消退。村里的田都渐渐开始征收。田埂的小路也倒上了水泥,出到村口,也有好几路公交车经过,通到株洲市区变得很方便。但老余家的远亲们,回来的次数越发稀疏。

从前几年开始,余建益的内侄和表孙们,回来得越来越少了。

年初三的大聚从三四桌逐渐变成了这些年的两桌。随着余建益和周冬梅的年岁渐高,身体不如以前硬朗,从2015年左右开始,年初三的晚饭已经不再是家里人自己做,而是在明照村口的农家乐餐厅里摆上两桌了。而今年,将可能是这群候鸟们的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归巢。

2018年4月左右,余家老屋将被拆迁,再也没有宽敞的前坪和能摆下三桌圆桌的老屋堂屋了。在高层的公寓电梯房里,过传统年有诸多不便,一百多平方的商品房自然是坐不下三代同堂的三四十个人。周冬梅说,不知道她们之后还来不来,如果来的话,就去店子里摆上几桌。

余永根买的商品房2019年交房,老屋拆了的这段时间,他们一家准备出去租房住一段时间。余永根似乎能彻底从灶台前解放,把这一年一度的“初三饭”完全放到餐厅里。征收带来的城市生活习惯似乎在渐渐改变老余家的过年方式。但是余永根说,年还是要一起过。“乡里面过年一般传统不会变,起码祖孙三代一起,…… 就算我们搬了也会办在一起,”他笑了笑,“乡里面叫花子也不再外面过年,也要在屋子里啊。”

伴随着征收而来的,是城镇化的生活方式,老余家的生活习惯正在被迫改变着。过年的习俗也在渐渐地“城市化”。家里已经早不养猪养鸭了,只有余建益还喂了几只母鸡。过年的肉菜,有的是余永根上菜市场买,有的是小儿子余永定从长沙买了带回来。

余永根说,如今日子好了,乡里年夜饭也有自己买海产的,菜色的花样多了,也有很多传统的菜不做了。

比如头碗菜滑肉坨坨,现在很多家庭不做了。“那时候滑肉坨坨是为了做饭吃,有时候懒得煮饭啊,饭不够啊,就蒸一碗,”余永根说。现在的米饭是管够的,包子馒头,面包蛋糕的花样多起来,滑肉坨坨也就渐渐退出年夜饭的舞台了。

余永根说,正餐也越来越少。正餐即做好做满十到十二个菜的餐桌,从头碗菜,大菜肉菜,到小菜,都要按照传统来。如今的餐桌比较随意,有什么吃什么,老余家的“正餐”,还剩除夕、年初一的晚餐,和年初三的中餐。大女儿余永红一直生活在长沙城市中生活,每年大年三十,她都是跟婆家一起过年,年夜饭也是她一手准备,菜色没有严格按照“正餐”的标准,而是根据手头有的食材来准备。

但过年的习俗,也在改变形式地融入“城镇化”的年中:年三十饭前一挂鞭子,零点一挂鞭子,大年初一早上一挂鞭子,余永红家都没有错漏;这些年她年二九会包好些饺子,在夜里十二点的时候就这新年的鞭炮声一起出锅;门上的春联自然是要更换的,不过每年都是去超市里买。城市生活的日新月异,也在改变着春节的习俗,以另外的方式延续下去。“春节文化养育了中国人,城市节日生活的丰富多彩,只是给了中国人更多的文化选择。”[1]

[1]陶立璠,中央民族大学,《春节习俗在城市的变迁》

二.余家老屋

余建益四十岁砌了第一栋房,用的是自己夯的泥巴砖,总共花了70块钱,请来的帮忙师傅,工钱一天两块。那是1983年。

老屋结构工整。进门先入目的是堂屋,待客吃饭,都在这间屋子里。乡下的柴火灶台也在堂屋里,炒菜的铁锅有小澡盆那么大。从堂屋往北走,就是灶屋,如今里面还摆了一个木制的大碗柜,里面的瓷碗都很久不用,落了很厚一层灰。十年前余永根家还没装液化气灶的时候,这碗柜还派上了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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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是正房,长辈都住在东边。西边的西房是后一代人住的,余家四姊妹都住在这边西房里。顺着西房再往西边走,就是放粮食的仓,喂猪的猪圈。猪圈已经空了十几年了。

这栋老屋,是余建益年轻力壮的年纪自己砌出来的。

“这么大的木做的箱子,”周冬梅用手比划了一个足有她肩膀的长度,“别人端撮箕担着泥巴,他就把泥巴往箱子里一堆,捅紧捅紧,就是一块砖。”把这块泥巴砖晒干,切方正,就拿来砌屋。

白天做工砌屋,晚上点燃煤油灯,周冬梅就开始捆烟。

“买了一堆树叶子,借了钟宝的(捆烟工具),每夜都捆烟,”捆好烟,就用白纸包成一盒,第二天发给帮忙砌屋的师傅。“那时候砌老屋,买烟都买不起。”

“老屋索铎(株洲方言,封顶),我岳母娘来了。也不做声,就杀了只鸡给她吃。”杀鸡做宴庆祝新屋落成,余建益用70块造了一栋新家。四十岁那年他还是装卸工,身强体壮,“一顿饭能吃三大碗,”这是余永红说的,干体力活儿时候的父亲,一米七八的大个子,食量很大。老屋砌成后没几年,他从卡车上摔下来,落了病体,从此再也做不得体力活了。那是“九死一生”的一跤,周冬梅说。

年轻时余建益担过片石。一块未经打磨雕琢的完整的石头胚,一担两百斤,“半天要担一百担。”余建益说。回忆过去,他笑得一口白牙,“担了片石就去搞装卸。”

做装卸工,乘着卡车四处走,帮雇主把卡车上的货物扛上扛下,是没有卸货机器年代的力气活。余建益和另外两个装卸工搭的卡车从田埂的小路上翻到了沟里,三个人被甩出去老远。另外两个装卸工当场就死了,余建益被摔在稻田里,还有气。

送去医院检查,却也没查出具体的病征。女儿余永红说,是“骨头摔松了,震伤了,做不得事,吃不得饭,体力活就做不了。”余永红还记得那场摔伤后父亲的饭量,她用手比划着一个普通饭碗的大小,“这么小一个饭碗子就吃一碗。”

做不了体力活,余建益就去回了家里拜师学艺,开始养菌子(蘑菇)。

“当时我们家里有好多瓶瓶罐罐,里面放棉籽,再放种子盖起来,”余永红是大女儿,当时读初中了,她还记父亲种蘑菇的一些片段,“蘑菇长出来一片一片的。漂亮一点的,大一点的蘑菇就要拿到集市上去卖,那蘑菇长得丑一点的,营养不良的,就我们家自己开汤吃。”

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当时都要读书,家里需要钱。余建益靠种蘑菇,供四个子女读书。他做不了力气活,家里农活的重担,那几年就都压在周冬梅身上了。“打药啊,下田,喂猪,都是妈妈做。”余永红说。

老屋的前坪是一大片菜园,周冬梅就在里面栽小菜,栽猪菜。小菜担着去集市卖,猪菜要扯来喂猪。

“那时候人癌痴(株洲方言,呆)不知道多栽点菜吃,土都栽了猪菜。”到要吃小菜的时候了,只舍得刮掉小菜外面的裹叶子,自己煮了吃,中间的菜芯是要拿去卖钱的。“喂猪看的重,上工还带着菜篮子跑,得空就采点猪菜。”

“回家就要扯猪草,然后回来煮饭烧菜。”大女儿余永红是家里的长女,十二三岁的年纪已经是家里的半个顶梁柱了,“等爸爸妈妈干农活回来吃饭,就把碗洗了,把猪菜剁好,把猪草剁了一大盆子,放糠灰子煮了。”等到家里的活儿都做完,可以写作业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八九点了。写作业的时候写得瞌睡重,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往下咂。

煮饭也不是煮白米饭,余永红说,一个圆锅子,是一半白米饭,一半“红薯丝饭”。

红薯丝饭是余家很多年的主食。把红薯刨成丝,晒干,存放起来。要吃的时候跟米饭一起蒸熟。红薯丝没有什么味道,大家也都不爱吃,都想吃白米饭。为了公平起见,周冬梅规定,大家都一人吃一半,每个人都要吃了红薯丝饭之后们才能吃白米饭。红薯如今作为健康粗粮经常被人们用来代餐吃,余永红只是偶尔吃一两个,从没用它代餐过,还是吃结结实实的白米饭。

她记得每年最期待的,就是四五月份的仲春,田里的蒿子长起来,那是吃蒿子粑粑的讯号。

“妈妈做的蒿子粑粑最有味。”乡里的糯米,周冬梅用借来的机器打成粉,然后从田里采来新鲜蒿子,用清水洗干净,剁碎,跟糯米粉揉在一起,搓成坨坨去煎。

“每煎一次,我们四姊妹就围着锅子看,看哪个熟了,”余永红模仿着孩子伸头看锅子的动作,“每次根弟的手就是最快的,一个人吃得最快。他的手最长。”余永根小时候最机灵,他总能在妈妈把蒿子粑粑翻面煎熟的第一时间,从锅子里把那块香喷喷的饼子捞出来。一个一个吃得飞快。

“每次我就急得跳,你吃了吃了吃这么快!”余永红大笑着,悄悄用手指抹了抹眼角,她的眼圈微微红了,“小时候吃东西就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抽了一张纸巾,半晌叹了一口气,“唉哟,那真是最幸福的事,吃蒿子粑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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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冬梅手巧,能变着花样做吃食。蒿子粑粑是仲春馋得孩子们流口水的美味,过年有红薯片,平日里最常见的是“羊蒸饭粑粑”。

把新鲜红薯刨成片,晒干。然后把沙子放在大铁锅里炒,和着晒干的红薯片一起炒,直到红薯片炒熟。“那时候油都没有。”周冬梅说。

沙子是没有油的年代铁锅最好的伴侣。有了沙子吸热,能炒熟好些东西,还不烧坏食物。周冬梅就总用沙子来炒红薯片。即使是这样寡淡的零食,也不是随时随地,谁都能吃到的。做好的红薯片要收起来,首先要款待老人,孩子们只能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偶尔吃到。偷红薯片子吃的事情常有发生,“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我们就跑到谷仓里。你外婆把红薯片藏在两袋谷中间,夹着,怕我们找到。(我们就)挖个小洞偷出来吃一点。”余永红笑说,四姊妹那时候可怜,没有东西吃,也不知道爸爸妈妈发现了没,总之也没骂过人。

这些年做红薯片的习惯周冬梅还保留着,但那已经和之前简陋的红薯片大大不同了:糯米、陈皮、芝麻、红薯、糖,这几样食材做成生红薯片之后,还要放在大油锅里炸成香酥脆的熟片子,红薯片也已经改头换面,不再是寡淡如清水的零食了。

还有“羊蒸饭粑粑”。这是一种长在树上的,红色的,叶子尖尖的草,味道酸涩。周冬梅采来,在开水里焯熟,有时捣碎,放在碗里面做成粑粑,有时晒干,然后表面擦一些盐,也能当一盘酸酸的小菜。

“没有糖放,那啾酸的也吃掉了。”周冬梅说,“那时候树梗子也吃,没东西吃。”

最艰难的那几年,是跟第一栋老屋一起度过的。2003年,余家砌了第二栋老屋,是一栋两层半的小楼房。

“冒钱砌。(没钱砌),弟弟送了一万块钱,买了60000块砖,钢筋买了1600多块钱。”余建益的帐记得清清楚楚。很多东西都没要钱:门窗是拖了材料来自己做的,电线是大女婿送来的,电工是二女婿做的,油漆也是妹妹们送过来的。“买了40吨水泥,水泥便宜。”

第二栋老屋完工后,余建益还还欠了姨妹子7000块钱帐,那年过年才送到她手里。

新屋砌好,老两口也年纪大了。周冬梅却还没闲着,经常担着小菜出去卖。

“白霜皑皑地担着白菜苔子,有年大年三十上半日还担着白菜苔子去卖。”大年三十的菜卖的贵,五十多岁的周冬梅想着多赚一点钱。

“她好早就起来,在菜园子里择菜,”余永红回忆,“有一次给了100块钱红票子,是假钱。”那个人买了20块钱的小菜,给了周冬梅100块假钱。周冬梅不认识钱,找了80块的真钱出去,倒贴了100块。“过了没多久,又收了20块钱假钱,”余永红叹气,“辛苦,重的要死,卖给人家又都是假钱。”

后来余建益就不准周冬梅再出去卖菜了。老屋菜园的菜多了吃不完,就晒干做干菜,或者左邻右舍都送一些去。多亏这老屋的菜园,余永红来长沙的城市里生活了三十多年,逢年过节,家里没有断过蔬菜。都是自己母亲种出来,农村的霜打过,甜口的蔬菜。

三.父亲,母亲

周冬梅有哮喘,身子骨也不硬朗。冬天对她来说,是最难熬的季节。

每天从分路口挂了水回来,余永根刚把车停好,就一刻也不耽搁地去厨房准备午餐。这天炖了墨鱼猪肚汤,清炒了一把菜园里的菠菜。

胃口不佳。菠菜还剩了半碗,墨鱼汤也没喝多少,保温桶里还有大半桶。周冬梅落下碗筷,坐在饭桌边歇气。“这剩的菠菜待会拿去喂鸡。”

余建益也落了筷。这么多年,还是一小碗米饭。

周冬梅看他吃得少,起身瞅了瞅保温桶,“噢哟,还有这么多。你从这个桶子里弄点汤喝了噻。”

“不要哒咯吃饭都吃饭了!你总是!吃饱了万一胀哒胀哒!”余建益喉咙粗,声音大,说话像是在骂人。周冬梅早就习惯,看他不吃,就收拾了碗筷去灶屋了。

“留着夜里吃。”余建益说,也端着茶杯起身离开了。

余建益是个急性子,年轻的时候脾气大,“喊做事的时候不喊第二遍的,第二遍就动手。”余永根现在回忆起来都笑,他小时候是四姊妹里最调皮,也是最老实的一个,余建益打得最多。

“人家不熟悉的人就以为他好凶,其实就是人个子高大,嗓门大,一说话就像骂人。我们儿女知道他的性格就不怪。”余永红是长女,要帮父母做很多事,小时候她是唯一没有挨过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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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主要是压力和环境影响,也不能怪他,”余永根现在是唯一跟父母住在一起的孩子,平日里老人们的起居,都是他在照应着。余永根看了看身旁在玩蓝色气球的小儿子,“(我们)四姊妹,压力大啵,那动不动就喊打人。”四张嘴要吃饭,四个孩子要读书,那时候老母亲也还在,一家七口人。对于余建益和周冬梅来说,是很大的压力。

余永红至今还记得她那条再也没穿过的,时髦的格子裤。那时她读初中,流行格子喇叭裤。周冬梅觉得大姑娘要做一条好裤子读书穿,就找了裁缝,给余永红裁了条灰色格子裤。“小姑娘十二三岁爱美,那时候家里又没钱,妈妈还省吃俭用给我做了一条裤子。”余永红那时候瘦瘦小小的,长得圆脸大眼睛,很喜人。

“我还穿个短袖啊,穿个喇叭裤,好洋气。回来碰到爸爸,”余永红模仿父亲说话,“你穿的什么裤子啊?我给你剪掉!剪掉你的裤子!读书穿这个裤子,还穿格子裤啊!不准穿!”

余永红低着头跟着父亲回家,余建益又给周冬梅也骂了一通,说你给女儿做的什么鬼裤子,“妈妈半天没做声。”后来那条裤子余永红再也没穿过,就收在衣柜里了。“我还蛮喜欢那条裤子的。”

凶人凶了一辈子的余建益,实在是个刀子嘴。

早晨余永根下了6碗光头面做早餐,里面放了些香菜。两个老人吃碗面,就要赶着八点的趟去分路口挂水,“这里面又放了香菜吧?”余建益看着碗里的香菜,嗓门又要开始大起来。

“放了就放了,我不吃就是的。”周冬梅低着头吃面,温声细气地。“那时候主要是压力和环境影响,也不能怪他,”余永根现在是唯一跟父母住在一起的孩子,平日里老人们的起居,都是他在照应着。余永根看了看身旁在玩蓝色气球的小儿子,“(我们)四姊妹,压力大啵,那动不动就喊打人。”四张嘴要吃饭,四个孩子要读书,那时候老母亲也还在,一家七口人。对于余建益和周冬梅来说,是很大的压力。

余永红至今还记得她那条再也没穿过的,时髦的格子裤。那时她读初中,流行格子喇叭裤。周冬梅觉得大姑娘要做一条好裤子读书穿,就找了裁缝,给余永红裁了条灰色格子裤。“小姑娘十二三岁爱美,那时候家里又没钱,妈妈还省吃俭用给我做了一条裤子。”余永红那时候瘦瘦小小的,长得圆脸大眼睛,很喜人。

“我还穿个短袖啊,穿个喇叭裤,好洋气。回来碰到爸爸,”余永红模仿父亲说话,“你穿的什么裤子啊?我给你剪掉!剪掉你的裤子!读书穿这个裤子,还穿格子裤啊!不准穿!”

余永红低着头跟着父亲回家,余建益又给周冬梅也骂了一通,说你给女儿做的什么鬼裤子,“妈妈半天没做声。”后来那条裤子余永红再也没穿过,就收在衣柜里了。“我还蛮喜欢那条裤子的。”

凶人凶了一辈子的余建益,实在是个刀子嘴。

早晨余永根下了6碗光头面做早餐,里面放了些香菜。两个老人吃碗面,就要赶着八点的趟去分路口挂水,“这里面又放了香菜吧?”余建益看着碗里的香菜,嗓门又要开始大起来。

“放了就放了,我不吃就是的。”周冬梅低着头吃面,温声细气地。

“你就千万别吃啊。”余建益歇了火气,这才端起碗筷。

“妈妈身体不好,爸爸现在在家里一点事都不让她做,就让她歇气。”余永红说。

余永红15岁那年初中升高中考试,考场设在市里的株洲市2中。要从明照村先走路到430车辆厂公交站,再乘公交车到市里考试。那时候流行凤凰、永久的自行车。四姊妹要送要接,余建益都蹬着那辆黑色的永久自行车。“爸爸就用自行车,把我送到430车辆厂的公共汽车站,再给我钱坐公交车。”

“二十岁结婚,二十一岁养了你娘,”周冬梅对我说,“靠了喂猪,就要养活四个小孩读书。后来就卖小菜,喂鸡就卖鸡蛋,省了不吃。就做这些事情。”这是周冬梅对于自己大半辈子的总结。

“妈妈就是最典型的农家妇女,在乡里,那比一般的都做得好些。”余永根说。周冬梅能干,菜园里吃不完的小菜,在晴朗的天气,她都放在围墙上晒干,做成干菜,包成一袋袋地送给在城里生活的子女;新鲜红薯长出来,又开始忙活做红薯片;山里的酸枣熟了,她就采来,和紫苏叶,辣椒,糖,一起做成酸枣糕,用平时留存下来的瓶瓶罐罐装好,送到四姊妹家里去。

“衣服就穿得补丁堆补丁,哪像现在穿着穿着就不要了……”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你娘小时候就懂事些。六一儿童节,小人就一人三毛钱,你娘就五毛钱,总是买些东西还留些回来。”余永红忘了六一儿童节的五毛钱,但是记得,小时候买了点难得的零嘴,总要留些回家给姆妈吃。

“掐点小菜,给红伢子回去吃。”天气稍微好点,周冬梅就提着铁丝做的菜篮子,往菜园子里走。身后的余永根喊,“娘老子莫克!(娘不要去)让兰子去采就行了。”

周冬梅回头应了句,“现在没有露水了!”就挎着篮子往菜地深处走了。

四.征收这笔账

征收这笔账,在明照村就没有算清过。

余家老屋是第二十五个征收户,也是2018年征收的最后一户。离老屋不远的商品房小区逸都花园已经拔地而起了好几栋电梯房,其中一期工程在2018年9月就要交房,二期工程将在预计在2019年交房。余永根和小儿子余永定都买了其中的一套,这将是他们未来的新家。周金兰也已经在逸都花园的物业公司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征收的脚步也正在逼近,但“征收不合理”这个团乱麻,还没扯清。

明照村征收,每家每户的钱数都不一样,差距很大。甚至“同样一套房子,装修一样,什么都一样的,(征收)价格不一样。”余永根说。

目前我国对失地农民的补偿安置方式普遍采取货币安置。将安置补助费和土地赔偿费一次性发放给征地农民,让农民自谋出路。[2] 而安置费用的发放,并不是公平公开公正地按照土地面积发放的。

[2]刘贝,段建南,刘芳清,《浅析湖南省不同区域农村集体土地征收权益保障现状及对策》

2018年4月的这一次征收,乡政府采取“约谈”的方法,一对一跟每家每户谈征收费用。“有关系的收五十多万一个人,没关系的收三十多万,四十多万”。余建益信访到市政府,不受理,就去区政府信访。“到区里去了三回,”余建益说,“踢皮球。”

“征收就应该开大会,一样地搞。怎么每家每户这样约谈。”这辈子也没抱怨过几个人的周冬梅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老屋门口的那条水泥马路2012年征收,老余家至今没有拿到征收款。

“我们这里征收不合理,好多地方征收了,村干部都贪了,”余建益去找区政府,“告状到区政府,就对乡政府一搭,说你去找乡政府。”信访三次无果,区政府把责任推诿到乡政府,等于又把问题推回到了问题本身。余建益看信访无果,只好换了条“路”。

“这征收是没办法,反正你没办法吗,只能找熟人。”余建益找了小媳妇儿的表哥,在某纪委办公室有一官半职,已经打好了“招呼”,“说等你谈话就打电话给他,他爸爸是某区武装部退休的。”余建益准备等过年,把家里养的老母鸡杀一只送到这个“老表”家里,表示自己的心意。

“有不满你也……”余永根的语气平静无常,“这个情况也满普遍的。”

对于征收费用的不合理分配,他没有不满和怨言,“别人怎么样的感觉我搞不清,我的钱就少不了。自己的事情就把自己的事情搞清楚。”

“告状的,上访的,照样也有,打架的,都有。”余永根的语气平淡。

“告到中央就差不多。党的政策是好,下面就管不了了。” 余建益摆摆手,表示没有办法。

货币安置不公平是其一,第二个问题则是失地农民的安置问题。

对于有固定收入的农民来说,征收对他们的生活影响并不会太大;而对于没有固定收入的农民来说,征收意味着他们一夜之间得到一大笔钱之后,将面临没有就业,社会保障缺失等等问题。

余永根现在在株洲天台的一家私营纸箱包装厂上班,每个月有稳定的收入,征收对于他来说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对我生活暂时没有什么改变,”他说,“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有赚钱的能力,何必征收呢。”

他算了一笔账。余永根一家征收的钱,大概是四十多万一个人。一家四口,大概是两百万左右。买一套商品房,一百多万,“两个人的钱就没了”。余永根的大女儿正在读高二,小儿子还在读幼儿园,剩下来的征收款预备留给两个孩子做教育费用。

“这是讲句实话,征收,只是说暂时要好些。”余永根的妻子周金兰说,“住在商品房里面没有这里自由。自己砌的一栋屋,楼上楼下,还可以来晒晒太阳。”住惯了宽敞的老屋,一百多平方的电梯房,周金兰没有特别向往。

余永根说,想要征收的群体,主要是上了年纪六十岁以上的和做不得事情的。对老人来讲,这是一大笔养老钱;而对于没有收入能力的人来说,这算是一笔“横财”了。

老余家往东边走,是郝国栋的土屋。郝国栋是余建益的“干兄弟”,早年间郝母没奶,是余母的奶水养大的。郝国栋叫余母干妈,称余建益为“大哥”。

郝国栋天生低视,是残疾人,媳妇也天生低视四级,看不清东西。他抽着烟,把自己跟妻子的残疾人证和特困户证一张一张地拿出来。

郝国栋1981年砌了这间土屋,到如今也没修葺翻新,黄色的泥土砖裸露在外面,看起来有些萧索。这几年每到夏季大雨,郝家总是“水漫金山”:堂屋,睡房,都是几尺深的积水,郝国栋用手指比划着,“进,放肆地进水。”家门前的小池塘里涨水,漫出来淹没了前坪。郝国栋没法排出积水,就在自己门前挖了一条排水渠,才把家里的积水排干净。

三十多年的土屋经受不起暴雨的侵蚀,已经开始融化了。“到处都快垮了。”他指着前屋西边的泥砖墙,已经融掉很多了。“今年子灾补,补了两千块钱。去年根本就,没理睬。两百块钱,(补了)两百块钱。”

郝国栋每遭水灾,就把家中的情况上报政府,希望能获得一些经济上的补助来翻新家里。“就都拍了照,前年也拍了照,手机拍了照。”遭灾三年,政府都来了人拍照。第一年拍了照之后不了了之;2016年再次上报,郝家得到了200元的补助;2017年,得到了2000元的补助。“总是求上头,修好维护好啊,”郝国栋叼着烟,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声音压得很低,“好些喽,还是好些,好些。”

这一批征收卡在了老余家的第25户。作为27户的郝国栋,没能分到这杯羹。

“想……想的话,得要人家要,不要的话,你想征收也是空的。”郝家的房子破旧,要是真的征收了,能得多少钱,也让郝国栋没有什么期待,“价格就压得低噻。”

“卡着你的价格,你买了房子就没钱了。你还要搞装修,你两个人起码要九十多个平方,五十几万,你要搞装修。征收一共才三十几万一个。”郝国栋算了笔账,他们两口子有残疾证,还能再分到三万多块钱。他没有透露具体的款项。

不过这一笔算盘却是打在棉花上,并不踏实——郝家老屋的征收,八字还没有一撇。现在最紧急的问题,还在于把有垮塌危险的土屋修缮。

“我的愿望这个屋要维修好,政府来维修好。我们是残疾特困户不。”说到新年愿望,郝国栋这样说。今年他的女儿要回老屋过年,郝国栋家大年二十八就把养的鸡买了,放了鞭子,烧香杀鸡。还请人来把家门前的水塘抽干了水,捞了几十条肥美的鱼。他们也在为了过年而准备着。

五.候鸟归巢

大年三十夜里的第一卦鞭炮,从老屋的铁门口一路放出去,噼里啪啦炸到门口的鱼塘。年三十的晚上是余建益老两口跟两个儿子两家的年:两个女儿都是家里的媳,要在自家给丈夫和丈夫家人做一桌丰盛的年夜饭;余永根的小儿子余浩荣玩花炮玩得疯,笑闹着出了一身汗;夜里十二点的时候,平日里静悄悄的乡村,烟花在天空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延绵不绝了半个多小时——辞旧迎新,所有的花炮都会在这一晚十二点的时候放完,余永根这样对我说。

于是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在烟雾缭绕,弥漫着硫磺味道的墨色空气中,狗年就这样来了。

大年初一的中午,我的母亲余永红,在给夫家一家人做了大年初一第一顿丰盛的午餐后,终于踏上归巢的路。带着她给父母的、三个兄弟姐妹的、叔叔婶婶的礼物,一家三口大包小包地坐上回株洲的城际铁路列车。

这段2016年年末通车的“长株潭城际铁路”,大大方便了余永红回家。她不用再公交车转大巴,大巴再转公交车;城铁的其中一站“先锋”就在她的茶叶店不远处,走路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而她的下车站“大丰”,离余家老屋直线8.9公里的距离,十几分钟的出租车程就可以搞定。

回到家老屋刚好快到晚饭点,是下午四点半。一大家子人都在前坪里逗小孩儿,聊天,说笑,余永根在老屋的堂屋里忙碌着,这是自家人齐聚的重要一餐。妻子周金兰在柴火灶前帮忙烧火,不断地往正方形的烧火口里添柴,老屋里弥漫着木头被烧焦的气味,刺进眼睛里,让人流眼泪。

今天的火锅是菌菇火腿片火锅,“常驻嘉宾”羊肉火锅没有上桌,“有些不吃羊肉,”余永根切着火腿片,这顿全家团圆饭,依旧是他掌勺。

这将是一桌十二道菜的正餐。头碗菜发肉坨坨、火锅、鸡鸭鱼肉、扣肉、腊肉、笋子、副菜,所有老余家传统的年菜都没得少;今年肉菜还有别的主角:猪肚子,牛肚子,还有野猪肉。色泽红艳的辣椒,还有白醋浸泡的小米椒,都是年夜饭餐桌上味觉的领衔主演。这是湖南味道的年,辣;也是余家味道的年,老屋柴火灶,三代桌边人。

二孩政策放开,余建益在2012年抱上了小孙子,也是老余家第一个孙子,终于不再是一水儿的金花,余建益笑得咧开嘴:小孙子余浩荣出生的那年家里的田刚好征收,余浩荣一出生就分得了五六万的安置款,“我们浩叽将来命好嘞,一出生了分哒钱。”

紧接着,余建益的弟弟余建高也在2016年抱上了小外孙。这两个尚未懂事的小男孩儿,是这个年里最惹人欢喜的开心果。在大人所有的闲暇时间里,“逗小孩儿”是头等大事:“浩叽,这个花炮给我玩一玩吧?”“浩叽你的巧克力要给我吃一颗吧?” 孩子要是没给,大人的调笑马上就到了,“这么小气!”模仿着孩子的语调开始埋怨,四下跟长辈们复述好几遍,带着夸张的神色和表情;孩子要是给了,就是一通“大方”的夸奖。当然,不论孩子如何回应,大人们的揶揄都是玩笑。

吃饭的时候,喂小孩儿也是头等大事。菜还没上桌,两位妈妈就带着小孩儿的不锈钢碗和长柄勺,在厨房里问余永根讨汤,“汤好了吗?我盛一碗,饭好了吗?”在所有人开餐前,妈妈得先把两个孩子的饭喂了,才能让自己在众人留下一桌的残羹冷炙之前,自己也能有时间填饱肚子。

周冬梅这餐饭仍然没上桌。

她总说这几天嘴里没味。饭上桌前,她盛了一小碗米饭,夹了一些开胃凉菜,伴着一点菌菇火腿肠,勉强吞下一碗米饭,就坐在坪里歇憩。老屋里人声鼎沸,是敬酒声,大笑,谈天说地,是二十几号人的餐桌嘈杂;屋外的坪里空荡荡,周冬梅在喝一杯滚烫的绿茶,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吸气吐气,呼吸很重——她的哮喘是陈年旧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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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后是余浩荣玩花炮的时间。年三十的夜里放完了叔叔从长沙带回来的花炮,爸爸就又去集市里给他买了一些回来。放一个小烟花,余浩荣靠得有些近,大约四五步的距离而已,痴迷地看着直冲向上的银色花火,没想到突然这铁树银花般的火星子开始噼里啪啦往四周炸,余浩荣吓得一哆嗦,两脚生风地往后退,结果两条腿打架,自己把自己给绊倒了。坪里的大人瞬间都哄堂大笑。

年初二,四姊妹约好要去余永顺家吃午饭,余永顺起了个大早。她问同村的胖子娭毑讨教卤鸡爪的做法,想做给孩子们吃。年前2月5日是她的生日,胖子娭毑作为她的厨师朋友来掌勺,用高压锅卤了一大锅鸡爪,让孩子们都抢光了。余永顺看孩子们爱吃,就上市场买了一大袋冷冻鸡爪,也想卤给孩子们吃。

余永顺是个急性子,没等到胖子娭毑登门,就照自己的理解给把香料和鸡爪倒进了高压锅。胖子娭毑姗姗来迟,看着满锅的红色小尖椒,直叹气说,“会辣死去。”

午餐桌上,这锅辣度非常的鸡爪,依然受孩子们的欢迎:余浩荣和姐姐余慧滢都夹了满满一碗,抱着饭碗坐在坪里啃鸡爪,拿了个塑料水杯装鸡爪骨,一大盆鸡爪吃得见底,一个都不剩,只剩下些红红的辣椒和黄色的姜片;余慧滢辣得满脸通红,还大呼,“好呷,好呷!”

午餐后的下午兄弟姐妹们也没久留。在坪里晒了会儿太阳,就都纷纷告辞,回了老屋。毕竟还有个最盛大的年初三,掌勺的余永根和余永定兄弟,得要回去开始准备了。

早晨九点,余永顺催促着儿子快点吃完早餐,买了一大包槟榔带回了老屋。厨房里余永根和余永定已经开始忙碌了,四层的蒸笼已经开始冒出白烟,烧上了火。

周金兰在柴火灶前添柴,余永红和余永顺端着菜盆子和水桶在择放在火锅里的小菜;堂屋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瓜子蜜饯,自家柚子树上结的小柚子,表皮皱皱地,个头也挺小;还有自家橘子树上结的小橘子,从秋天丰收,周冬梅就都摘下来封存好,等着过年吃。桶里的花生也是自己种的,没有炒熟的生花生,果肉里有淡淡的甜味。余建益和周冬梅在外面的坪里喝茶休息,等待着兄弟姐妹的到来。

十点半刚过,亲戚们就陆续提着礼物推开老屋前的铁门了。

老屋的前坪慢慢开始站满了人:家里的孩子也要做事,给长辈们送茶,“叔外婆”“姨外婆”“姑外婆”“叔爷爷”……仿佛中国传统文化里各样的亲戚名称都能给说全了。

“四十三个人,噢哟!三桌!”数清了午餐就餐人数的余永顺笑着走到老屋报给厨师,但这早已经没有当年四五桌的热闹了。余建益和周冬梅的兄弟姐妹们往往都带着孙子孙女来拜年,子女们已经很少随行了。

“凳子不够,去隔壁郝国栋屋里借十把喽。”余永红叫上妹妹们去搬椅子。去了五个人,一人手里两把,排成小队列地从铁门里进来。大姑外婆带着一挂鞭子,去山里给母亲上坟。等她回来,再一挂鞭子一放,开饭了。

年初三的餐桌,总是喝酒的男人一桌,不喝酒的男人们和女人们两桌的。

喝酒桌上的男人们脸红脖子粗地争论,聊天,一杯一杯地把白酒倒入喉咙,再夹一筷子菜塞进嘴里,喝得红光满面;不喝酒的桌上的女人们则都在给孩子夹菜,菜盘很快就见了底。一顿饭吃完,不喝酒的两桌已经收拾完毕了,喝酒桌上的男人们还没正式开场呢。

女人们于是端着茶杯,走到坪里叽叽喳喳地聊天,孩子们四处疯跑。她们在等喝酒桌也把桌子收干净了,饭后娱乐就可以开场了——几桌麻将,几桌跑得快。

茶杯里要倒满开水,身边要多放个凳子,装上一把葵瓜子,一把小开心果;零钱摊在桌子上,一只手嗑瓜子,一只手摸牌,都不闲着。

周冬梅此刻兴致勃勃地坐到老伴儿那桌的麻将边,看人家打麻将。但她从不看自己老伴儿的牌,总是像避嫌似的,坐到老伴儿对面的人边上,开始比划,指点人家出牌。“你别打乱讲啊!”余建益每次都笑着“警告”,周冬梅笑开了,露出有些稀疏的牙齿。

晚餐在农家乐的饭店吃,这几年都是这样。家里没有精力再弄第二餐,索性就出点钱,在餐厅里开了两桌。也是乡里柴火灶的饭,饭店的老板也都认识几十年,算是照顾生意。出发去农家乐前,余永红提议让老余家在老屋前照个合照。余建益有六姊妹,两兄弟,四姐妹,余建益和余建高两兄弟站在边上,四姐妹在中间。余建高笑说,“我们保护你们喽。”四姐妹笑开了。

余永红说,四个姑姑年轻的时候都很美,甚至美得远近闻名。这附近谁都知道,余家有四朵金花,个个都长得漂亮。

“老了勒,还金花。”大姑外婆听闻夸赞,自嘲地说,“我们是蔑咾(株洲方言,焉了的)花。”

大家都笑了。

我在这时按下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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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周冬梅带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也加入到镜头里。她们抱着几岁的小孙子,面对着镜头笑得有些局促和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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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镜头捕捉下的这些人,已经差不多快要走完自己的一生。余建益和周冬梅在这两栋辛苦打拼下来的老屋里的时光,就快要结束了。他们会住进逼仄的公寓房间,会住进从来没有住过的电梯房。在城镇化的乡村里继续度过晚年。

第二十五户是这批征收的最后一户,第二十五户的这一大家子人,都将要从老屋彻底离开了。这巢将化为乌有,来年,这群一年一归,一期一会的候鸟们,该要归向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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