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7日十一时二十五分，暴雨如瀑。挤缩在龙山中学宿舍楼伸出的铁皮檐下，我挨着破旧的电动车，湿透的衣裤寒颤颤紧贴肌肤。网络被屏蔽，终于还是在朋友圈里看到友人分享的作文题。
“18年——18岁”。
一股热流突袭，有泪分明别入眼角。那粉嘟嘟的圆脸，肉嘟嘟的小手儿，咧嘴大笑，垂涎晶晶亮，正嘟着小嘴要亲亲。
十八呀，我们都经历了些什么呢？
定格2000年暑假某天傍晚，为迎接即将出世的你，我和爸爸骑着摩托车前往小城唯一的小超市采购必需品，突然在半路，被追赶上来的白色面包车围堵。因为没有随身带“四证”，我们被一群人挟持上车送往拘留室。在镇府一间空荡荡的大房间内，中央铺着一张大草席，角落放着两张小板凳，一支吊扇吱吱呀呀。屋内已有四五个腆着肚子的孕妈，她们正惶急茫然泪涟涟。因知道爸爸回家取了证件我们就可以出去，我安心地挑了张小板凳坐等“出狱”。身旁一位短发零乱，洗得发白的旧睡衣随汗水粘连扭曲，哭得疲软的她蜷在门边哽咽，嘴里不停絮叨：“怎么办？没了，没有了……”忍不住宽慰她几句，她说她租住在龙潭仔棚寮，今天傍晚出来扔下垃圾，就被看到逮来了。肚里是个男孩，七个多月了，已生了三个女儿……她惶恐哀叹，手指在隆起的肚子上颤栗。四周嘘泣声骤起，每一个隆起的肚子里都有一个生命在等待命运的裁决，大家互相询问后才知只有我们办了“准生证”……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你开始在肚里躁动不安。陆续有孕妈被推进来，窒息的空气裹着哭声、捶壁声让“四证齐全”的我开始手心出汗，来回踱步，隔着肚皮抚摸你，我好怕。
铁门外终于传来一声严厉的召唤，我们是第一个赶在下班前持证办好手续“出狱”的幸运者。此刻想起，心有余悸。也不知当时那群“难友”们能有几个幸存者，也在今天，和你一样坐在高考考场里给今年出生的孩子们写写故事，畅想未来。
想起2006年9月1日，阳光下，你随着人潮蹦蹦跳跳闯进校园，我的目光紧随你那大得有些突兀的天蓝色书包，高大的奥特曼在你背上晃悠，终还是见不着了。悻悻转身独行，默念着张晓风的“世界啊，今天早晨，我，一个母亲，向你交出她可爱的小男孩，而你们将还我一个怎样的呢？！”
从此，早晨、傍晚、深夜，我们开始“打战”。
大冬天的，天蒙蒙亮把你从被窝里拉起，穿衣、洗漱、喝水、吃粥；书包、鞋子、红领巾、老师嘱咐带上的物件……必须赶在预备铃响起前送你到校，而打卡机对妈妈的签到卡是从不留情面的。一日三餐，四趟接送。每个傍晚，牵着你挤进菜市场，终于也读懂了“拉扯”一词的深刻含义。煮饭、洗菜、熬汤、炒菜，逼你先写点作业，再帮你洗澡，然后守着看你把饭菜吃光。收拾餐桌，守着你把作业写完，接着洗漱更衣读睡前故事，直至你安然入眠，夏天里蚊子也没骚扰你后，再开始洗碗、洗地、洗澡、洗衣，最后备课，备战明天新一轮“战争”。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谁人能解读这个时代“妈妈”一词的准确范畴？
十八年时光一恍而过，我们似乎一起穿越了枪林弹雨。今天，你坐在高考考场叙说过去、现在、未来，我依然在风雨里站成守候的模样——只为等你！
求学十二年，你是每学期的“三好学生”。记忆残留最痛心处莫过于你读初一时被全班投票选为班长后，你不遗余力去处理班里校内大小杂务，得到的结果是因此学习时间不足，在分班考中被毫无情面地刷下。那一刻，我崩溃了，泪水汹涌不止，你的优秀一直是我的骄傲，却不曾料想学校会有此一出。在泪人般的妈妈面前你低头扒饭，低声安慰我：“在哪都一样！”。走过原来教室，圣诞节前一天，我陪你一起偷偷溜进教室贴的圣诞树和铃铛还在玻璃窗上鲜艳，你熟悉的老师、同学都在，你却必须和几位“难兄难弟”踏入陌生的隔壁班开始新生活。我知道，背着我你是哭过的，但在我面前，你总是强颜欢笑，装作无所谓。你开始埋头苦干，成绩蹭蹭上升，但你也开始沉默寡言，不理世事。多想对你说声：宝贝，对不起！在你最无助的时刻，妈妈竟然给你雪上加霜。现在想起，才知初中的分数根本就不是事儿。可为了分数，十二年来，大人们都对你们做了些什么呀？
还好，还好，我们一切安好。
升上高三后，你开始开夜车，每晚做完家务我和爸爸在客厅守候你学习结束出来道声晚安。没有电视剧，没有音乐，夜静谧，一壶茶浓了淡了，相视不言，灯火温柔打入眸底。
原来，陪伴真的是最纯情的告白。
最感动在2011年那个恐怖的夏天。小小的电动车载着我们行驶在夏雨乍晴的水泥路上，突然一只手出现在前挡板挂钩上的袋子上，还来不及反应，我们已被摔甩在路边。飞贼逃之夭夭，没了踪影，四周好心人迅速围拢帮助。，你从急刹的小汽车前爬起来到妈妈身边，不知所措，妈妈呲牙咧嘴疼得立不起身。想不到这一摔，竟是第一节腰椎压缩性骨折，左蹠骨断裂……接下来是可怕的石膏固定、卧床疗养。爸爸工作时间无规律，你果断要求自己骑脚踏车上下学，妈妈只得在忐忑不安中反复嘱咐你安全第一！每天放学你到家的第一件事是赶快提起尿桶去厕所清理，你告诉我第一次倒时被熏得直吐。你认真练习洗碗、擦桌、扫地、收衣……怕我无聊，一有空你就来陪我说话。每天午饭后，你会挑各种水果清洗、削皮，再切成拇指头大小，摆放得漂漂亮亮，端来床前给我享用，你开心询问：“这样一块一口不用咬好几次，是不是很方便？”谢谢你，宝贝，有你的爱，所有伤痛都会烟消云散。只是惭愧，妈妈的羽翼太单薄，竟无法让你在美好的童话世界里多呆一些时光，就这么狠狠让你经历了现实社会中最可怕的场景。
十八年就这样一恍成了回忆。你曾戏谑你只是父母欢娱后的结果，你并没想好一定要来人间走这一遭；你说你只是我们的一只小白鼠，所有教养全是一场试验。当对新科技手足无措求助于你时，你会嘲弄我：“电视是魔鬼啊，电脑是魔鬼啊，手机是魔鬼啊……”是啊，在这瞬息万变的时代，妈妈真的总是赶不上时代与你的脚步。有时，真渴望有一本指南、一套教材能真正解决你成长道路上所有的“疑难杂症”，奈何——没有！除了爱，什么对与错都没有绝对的公式。
2035年，今年出生的孩子就和你今天一样18岁了，他们的成长中又会有多少不一样的故事呢？到那时，你已是36岁的中年人了，而妈妈，天哪，老年人了，可我在许多年前也曾十八过呀。其实，每一年都有十八岁的人，每一天也都有出生、入死之人。只是，每个人跟随自己不同的时代列车，行驶的道路与沿途的风景各有千秋罢了，谁能逗留或重来？
唯有珍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