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机场等待航班间隙买了杯热饮，是你喜欢喝的红茶。

以前看着杯中茶色，整个人就感觉到暖，好像被人拥抱一般。

现在心头还是会有这样的温度，但相比过去，已经疏淡很多，许是因你不在的缘故。

身边旅客逐渐多起来。

灰色的大衣、略显蓬乱的头发、飘忽的眼神、脸上散发出洁面乳的味道，相比于其他时段的乘客，坐早班机和深夜航班的乘客要显得憔悴、窘迫、忧心忡忡。

他们没有梳洗打扮的时间，像被推挤的棋子在棋盘的某一点上匍一落定，又即刻被掷于他方，没有一点可以商讨的余地。

而我亦是其中一员。

机场外，是一望无际的野地，草木枯槁，远处一些建筑在逐渐亮起的日光里轮廓欲现。

夜与昼交替的边缘，像混沌初开时的缩影，人陷入其境，不知吾心之乡，如同呆立梦中。

你发来一则短信：“你要启程了吧，我来不了了，你自己好好看日出。以后，各自保重。”

独自面对这样一场日出，非我所愿。

曾有几次，我们爬凌晨的山峦，为看远方海上绮丽的日出，并肩而行，彼此依靠，在等来的红晕中雀跃欢呼，此生难忘。

决然不会想到村上春树《1Q84》中的一幕场景，青豆一面聆听音乐，一面想象拂过波西米亚平原的悠缓的风，“当时，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我们来到了此刻。

你应该刚从床上爬起，匆匆洗漱一番，把猫食放入盘中，自己咬块面包，换上皮鞋就出门了。

你开车，在我们熟悉的马路上行驶，经过多少红绿灯，穿过多少街道，看见多少装潢风格相近的店铺，车水马龙，人潮涌动，你都如数家珍。

生活仿佛一成不变，只是不知是否有人注意到，你的副驾驶位置上已无人就坐。

旧物存在的意义无非是提醒我们，过去不曾终结，它依旧在某个维度上进行。

当我们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以局外人的视角窥探那个维度上的吉光片羽，禁不住为曾经有过的时光潸然泪下。

“有多久没见你，以为你在哪里，原来就住在我心底，陪伴着我的呼吸。”

男女世情，都融在歌里，曾经不理解，现在知道了，却也晚了，真有意思。

近十岁的年龄沟壑，衍生出彼此对事物、人生及世界的感受截然不同。

刚在一起时，双方有过天真的想象，以为爱能填补时间谷地，最后才知爱之无力，输得彻彻底底。

阅历、角度、个人好恶皆有出入，似两块总也不能嵌入彼此的拼图，附带着争吵、冷战、愈发无味的关系被丢入深渊，无法拾起。

所以不要贪恋故事开始的感觉，而疏忽了过程的艰辛，它美，亦虚妄。

缘分深浅，犹如溪河，终会分流，各自欢喜。

而我承认，分开后，自己仍然没有勇气舍弃有你的记忆。

过往已是人去楼空后徒留的残垣断壁，一方无法重建、修复的旧址，所有与你度过的悲欢都葬在里头。

你或许很快将把它忘记，像昨夜饮酒千杯的人，醒来后又回归平静生活，记忆仿佛被抽取出来，翻晒于烈日下，挥发，渐少，几近消失。

但我不能，我太恋旧。

淡忘嫣红朝暮，于我而言，不是件容易的事，它甚至需要花费我余生的时间和力气。

你曾经手抄的书摘，我还放在行李箱里，偶尔拿出来翻看。

瞥到兹比格涅夫•赫伯特的一句“如果失去废墟，我们就一无所有”，昨日的雷声不曾远去，心中仍有余响。

一日与你在深山中寻鹿，山路蜿蜒回环，半途忽遇天阴，随后雷鸣怆然，大雨瓢泼而下。我们在沿路寺庙的屋檐下躲雨，彼此紧挨。

我的衬衫湿了，后背清晰可见，你抚弄着湿透的发丝，说我肩胛骨真好看，像座微型的山。

呼吸，声声在耳。

阵雨很快过去，积雨云往远处山头飘去，空气清新而湿润。

你站在原地并不打算走，我问你原因，你说喜欢看从屋檐落下的水滴，它们积攒到一定体积便朝低处坠下，那么晶莹透彻，果敢决绝，不顾一切。

你抬头看，我便低头瞧，瞧你沾着泥巴的裤脚，瞧你帆布鞋上的雨迹。山河壮阔都不及你低处的风景。

那是你身上的一座岛屿，在森林草间隐没，在日出海上漂浮，作为我们所经路途的承载物，生长记忆和爱。

临行前一天，又温习了一遍山路，只身造访，发现景致与从前迥然不同。

上次来，你在，是夏日；这次来，你不在，白霜覆上荒草，片片秋凉，不见人烟。陋寺像远离红尘的老者，安于此处。

我站在屋檐下，望着周遭一切，清晰而绯红的夕阳沉入山腰，光线渐渐暗淡下去。起风，一群鹭鸶从泽间惊起，扑翅飞走。眼前大地，再无动静。

突然意识到自己孤独的处境，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个人了，真够寂寞。但又极爱这荒凉的世界，它让我感觉到自己仍然活着。

准备往回走，低头发觉鞋尖已不干净，有水渍和尘土。

“有回忆的人，总是无法走太快。”

因为你年轻，我可以纵容你放肆。

容你拥有自己的空间，甚至可以忍受你去爱更多人，犯错，然后向我保证下不为例。

但，你的下次永远没有终点。

而我不再年轻，面对你，已经精疲力尽。

这世上有太多捆绑我们的绳索，怪我没有能力，将其一一斩断，索性就放你走，给你自由，这样谁都轻松一点。

有过的深情，交给流水，几乎愚昧的天真，交还过去。

云来云去，好自为之。

“尊敬的旅客，您乘坐的航班现在开始登机……”

机场广播响起，旅人匆匆排队，像一个个机器部件进入管道，然后钻进飞机腹中。

手机关机前，最后一次给你发信息。

你此刻应该正坐在办公室里，像往常一样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然后开始整理报表材料。

对于我的离去，你毫不在意，这让我很放心。

飞机飞离跑道，在城市的上空划出长长的轨迹云，希望你不会看见。

“此生，心安，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