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染雪月,一场欢宴散后,空荡荡的秦府显得更加寂寥。后院,小池中水静静的,一阵清凉的晚风吹来,吹得水上波光烂漫,秋草片片低伏下去。
秦慎回了房,本想歇息,又觉得头昏脑胀,像压了块石头,怎么都不舒服。他想了想,翻出一瓶酒,又顺手带上黑刃,换下喜袍,决定去水榭坐一会。
深秋,花叶落了满池。月光清淡,秦慎持一个快要喝干的酒壶,靠着柱子,对着池中皎白的月影呆呆出神。他极少喝酒,这一壶梨花白下去,就已是将醉,茫然浩荡,轻飘飘的,脑海里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远处灯火阑珊,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人的身影,站在长廊里。
他努力分辨着,同时摸索着握上剑柄,喃喃道:“又是你。”也不知是梦还是幻觉。
月光照在萧然的脸上,俊秀清雅。
他安静地看了秦慎片刻,忽然轻轻一笑,走到他身边,在他手肘上一敲,极温柔地把那酒壶夺了过来,放到鼻子前嗅了嗅,也在长凳上坐下。
“干什么?”秦慎用力眨眨眼,手中黑刃出鞘一截。
萧然把酒壶放在一边,若无其事地道:“少喝点酒。”顿了顿,又说,“你成婚了。”
秦慎眼皮一跳,嗯一了声算是回应。
萧然略略颔首,表情看不出喜乐。
秋风吹来,撩起秦慎鬓角的发丝,他眯了眯眼,侧过头,漫无目的地望着水面,良久,含含糊糊地开口,问道:“为什么……跟着我。”
萧然道:“想你了。”
秦慎醉得不轻,闻言,好半晌才拧起眉,似乎在思考。
萧然盯着他,见这人神色痴离,眼神没有了平日的敌意和凛冽,他凝住呼吸,慢慢倾过身,把语气放得又轻又柔:“……每天想,无时无刻……都想。”
秦慎这回听得清楚,猛地站起身来,踉跄了一步,沉声道:“不要想我。”
萧然静静地看着他,眼中似有笑意。
“我没什么可想的……”秦慎喃喃道,“你这样老缠着我……自己心里有疙瘩,我婚也成得不痛快,妖师也……做不好,”他扶着额头,一阵眩晕,“咱俩的债不是都还清了么?快走吧,别想我了,别再……别在这样了。”
说罢,累极了一般跌坐回长椅,没坐稳,险些就要歪进水池里,萧然伸手拉住他的胳膊,秦慎一哆嗦,“唰”一声,黑刃条件反射地出了鞘。
秦慎攥着剑,略带疑惑的目光逐渐下移,然后落在了他的袖口上,那上面沾着一点点深色的血渍。
他动了动嘴唇,忽然问道:“侯状元……是不是你干的……?”
萧然睫毛颤了颤,松开他。
“为什么?”秦慎问。
萧然缄默片刻,回答道:“我的本职。”
“你的……你的本职?……就是杀那些人?”秦慎锁起眉,指尖轻轻抠着剑柄的纹路,“还有北山的妖师,那个不翼而飞的尸体,你的任务……是挖他们的心脏吗?给宗律,给、给妖族……”他咳嗽了一声,声音低下去。
萧然没有回答,雪白的月光泻在水中,浮起一层朦胧的青雾。
秦慎默然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他脑袋里尖锐地疼着,只感觉全身又累又酸,胸口像是有一团挥之不去的郁气,沉甸甸地压着,整个人都要被压垮了。
白鹭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
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他轻吐着满口酒气,沉沉地想:人生至苦,莫过于内外交困四字了罢。
忽听见一阵细小的衣物摩擦的响动,秦慎睁开眼,却见那人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挑起他侧脸的一缕发丝,勾在手指上,眼神淡淡的,流出一种无言的凄然。而两人中间,慢慢横过了一把雪亮的宝剑。
秦慎格开他的手,把黑刃在他胸前一抵,从椅子上下来,萧然痴痴地呆了片刻,也跟着站起身。
秦慎静立在黑暗中,冷冷地盯着萧然,脚步有点虚地合化了一招,剑锋朝他刺出,被他轻飘飘地躲开。一晃神,萧然却已掠到了他身后,轻轻扶上他的腰。
秦慎沉肩推肘向后撞去,萧然不躲不闪,生生受了这一下,旋即快速点了秦慎几个穴位,左手搂住他的腰,右手握住他持剑的手,指腹轻轻摩擦了一下。
两人以暧昧的姿势站在一起,萧然侧过头,嘴唇碰了碰他的耳垂,秦慎酒顿时全醒了,却听耳畔那人一顿,低声道:“气走任,元守督。”随即带着他转身迈步,斜扫出剑,翻腕,上挑,手肘微曲,划出一道半弧,复收剑胸前,径直前刺——正是玄门剑法的一式“顺风扫叶”,秦慎方才想用,也是平日用得最多的一招。
萧然手指修长,撩起秦慎的袖子,滑至脉门,强渡来一股涓涓的内力,秦慎只觉得手腕一凉,又马上变得火热起来,那股内劲虽少,但却如一支流淌的冰河,冰水下,炽炎暗涌,被裹挟着流入他的经脉,凝入心血。
“心清,神明,势柔,剑巧……”萧然低声说,“什么都别想,剑怎么动,你就怎么动。”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到最后如同耳语。然后带着秦慎,把方才那一式顺风扫叶又重复了一遍,动作略有变化。
随着最后那一刺,黑刃“嗡”地一震,一片气劲从剑尖上涌散而出,如春风分絮,雨珠轻飞,池水被激起浪花。秦慎心中一热,一霎里,仿佛看见清亮的秋水横亘天际,夕阳漫天,光色静静流荡。
势落,剑意却仍在心中激荡,经久不衰。
秦慎出了一层薄汗,略带兴奋地道:“玉霜丹臆……”
玄门剑法的这一招顺风扫叶,是秦慎在众多招数中研究得最精妙的一式,其静若秋水,动如春风,起在沉稳大气,收于诡巧飘忽。可自从得了黑刃以来,每次用这一招时,却总是觉得有股磅礴凛然的力量含在剑中,欲出不出,要回不回的,也许是因为黑刃的能量太强,压在每一个动作里,胡搅蛮缠,这顺风扫叶倒是用得越发不顺手了。
今日被萧然这么一点,打通了闭塞之处,秦慎只觉得心中清透,如失所寄,却又豁然似有所得。
“唔。”萧然闭上眼睛,把下巴垫在他肩上,双手绕到秦慎身前,慢慢地揽住他。
秦慎气息还不稳,看着手里的剑,酣畅地一笑:“我……”没说完,感觉身后那人忽然松开了自己,他一偏头,却见萧然站在半步之外,嘴唇微动,话音却清晰地在他耳畔响了起:“新娘的小丫头。”说罢,不等秦慎反应,萧然一伸手,搭过他的脖子,低头吻了上去。
又是熟悉的酒香味。
又是……又是……
萧然皱起眉,吮咬片刻,舌尖挑开他的牙关,深深地吻进去,像是沙漠中的人久逢甘露,带着一种难以控制的、热切的温柔。
远处的墙根后,躲着江聆房里的一个丫头,眼睛都快瞪得掉出来了。她本是去打水,却不小心撞见二人,惶急间只好先找个墙根猫起来,谁知一抬眼,却看见这一幕,吓得水桶哐嘡一声摔在地上,撒腿就跑。
秦慎脸色冷了下来,在萧然小腹上狠狠打了一拳,挣开他。
萧然后退半步,舔了一下嘴唇,朝他微微一笑,道:“这梨花白的味道真不错。”
说完,朝秦慎身后瞥了一眼,神情一凝,随后身形微晃,消失在了夜色中。
霜月淡淡,小池上还浮动着剑气。秦慎站在那,须臾,咳了一声,用袖子擦了擦嘴。
他向后看去,却只见两只小小的白蝴蝶,正在月光中翩跹起舞,也不知有何异样。须臾又苦笑一声:深秋了,蝴蝶不就是异样么。
然后他抬起头,仍是坐回到那长椅上,捡起酒瓶,晃了晃,搁到嘴边。
一宿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