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小雪,从节气上论,确实是进入了冬天,而我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冬意。因为满眼仍是苍翠,阳光依旧暖人。这是江南冬季的常态。
周末,与小妞外出。车子疾驰,她望着窗外,若有所思,问道:“妈妈,现在是什么季节?”我回答到已经是冬天了。她继续问道:“冬天到了,为什么树叶还是绿的,花还开着?”我说,因为这里是南方,四季不是很分明,即使是冬天树也是绿的。很多花也会一直开着。没想到接下来,她语气中带着遗憾,又掺杂着些生气,说:“妈妈,你为什么要让我生活在一个四季不分明的城市?”
是啊,我和我的的孩子为什么会生活在一个四季不分明的城市?
十八岁以前,我每年的生活被鲜明的四季切割分明。东北,在我的认知世界中,是四季最分明的地域。春天,当冰雪消融,万物返青时,人能清晰的感受到春回大地的声音。夏天,也能升至三十几度的高温,虽然和南方相比,这点温度轻易败下阵来,但同样能带来一段时间的郁郁葱葱。可无论夏季如何热情似火,一到立秋那天,立刻变得天高云淡,风清气爽。而到了10月底11月初,大雪总会如约而至,且一直积存,世界变成冰雪的天地,直到来年春天,冰雪再次消融,春回大地。如此循环往复,界限清晰,又转换自然。
在东北的四季中,特色最鲜明的,无疑是严酷的冬季。那种冷,会让人亢奋不已,也使人绝望透顶。只有亲身体验,才会刻骨铭心,绝不是文字可以传递意会的。早上上学要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出门,睫毛眉毛很快结霜,手脚被冻的失去知觉,确实非常考验人的意志品质。初二时的那年冬天,有次雪下的特别大。早上起来,门已经推不开,出门一脚踩下去,雪已经没过膝盖,且还在纷纷扬扬的下。那时没有电话,没有手机,和学校无法取得联络。那种情况本可以请假,可那时我是“一根筋”,根本没考虑过请假,而是无所畏惧的走进雪窝之中。每一步都跋涉的十分艰难,平时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我足足走了三个小时才赶到学校。人已经完全累到虚脱。可到了学校才发现,因为雪太大,学校里根本没有人,只有一位家住学校附近的老师在值班,并告诉我今天停课。于是,我又原路返回,深一脚浅一脚,于雪中挣扎,待我回到家,已是下午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小小的年纪,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支撑着我。
很多年前,在《读者》上看过一篇写演员闫学晶文章。闫学晶与我是同乡,小时候条件很苦。有次她雪天外出,跌倒在雪中,冷风像刀子一样往她的脸上刻。那种疼,那种冷,那种无助,使她一边流泪,一边暗下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后来,她克服重重困难,人生终于走出严寒,迈过高山,最终开挂。
闫学晶的志向,在我的同龄人中很普遍。青春年少的岁月,我们为了自己的理想奋力搏杀。其实,我们的成长环境非常封闭狭小,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所谓的理想,并无具体指向,只是想借着升学这条路,离开这个冷的让人绝望的地方。
后来,确实有很多同学和我一样如愿以偿,到了冬季不再严寒,但四季也不再分明的城市生活。只是经过岁月的洗礼,大家又开始不约而同的怀念起那片当年争相逃离的土地和那纷纷扬扬的大雪。
这是不是就是生命轮回?如同这交替的四季。殊不知正是那考验人生理极限的严寒,淬炼了我们那刚毅执着的性格,有了远走高飞的力量。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分明的四季,滋养了东北人棱角分明的性格,直来直去,豪放大气,也火爆易怒,不拘小节。
记忆中,男同学之间,男同学和男老师之间,很多问题都是靠拳头解决的,似乎很有效率,也非常权威。在东北人的文化里,刑法中的寻衅滋事、聚众斗殴等罪名的犯罪构成,他们理解起来可能相对困难。
后来,考上大学,离开东北又一直在外游荡,一晃十几年的时光悄然逝去。我先后亲历了北京的四季,胶东的四季,江南的四季。
常年在外,东北的四季渐渐成了越来越遥远的记忆。曾经以为只要交通发达,有能力支付旅费,即使相隔遥远,回家都是数小时的事情,轻而易举。可当生活与工作进入固定的轨道,才发现已经时刻不能停转。工作繁忙,年休假不得不一再取消;孩子年幼,经不起长途奔波,不敢轻易出门。于是回家的安排,总是一再搁浅。
因此,十多年间,我只是在过年时回过屈指可数的几次家。当我从绿意盎然的江南登上飞机,却在两个小时之后,脚踏皑皑白雪,这就是所谓的时空穿越吧。
去年春节,当五岁的宝贝下了飞机,看见一片苍茫大地时,她的感受一定是惊叹且震撼的。坐车驶离机场的路上,她一直呆呆的看向窗外,嘴里喃喃的自言自语;“好多雪,好多雪。”在一个孩子眼中,她还不能理解为什么不同的地方,景象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对我而言,为数不多的几次回家过年,算是零距离但短时间的重温了东北的冬天,弥补了些许的遗憾,而东北的春、夏、秋的模样与滋味,我只能在遥想中寻找慰藉了。
一路向南,四季的界限越来越模糊,故乡的距离越来越遥远。回望过去,内心滋生的更多的是笃定与从容。
每个远行的人,注定背后是回不去的故乡。远行的路途中,看过的山,涉过的水,阅过的人,都已化作人生的滋养。它使我面对人生的纷扰时,变得更加的通透与达观,包容且真诚。
即使眼前的四季不再分明,那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