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车厘子

她最终发现，她跟他压根就没有谈过恋爱。他们一直在谈钱。

1

距离高考不到100天，夏桑跟班长的恋情着实让各位老师捉急得不行。老师们为此还专门聚在一起开了一个会议。会议决定，要想尽办法，不惜一切代价，拆散这对不合时宜的鸳鸯。必要的时候，放弃班长，力保夏桑。毕竟夏桑是头号种子。如果无法两全，只能弃车保帅，就看他们肯不肯合作了。

于是班主任主攻班长，英语老师负责说服夏桑，准备来个各个击破。

在这种节骨眼上，班主任是不愿多花时间打持久战术的。夜长梦多，时间不等人，他得把损害降到最低限度。所以，跟班长训话的时候，毫不客气，直击要害。

“高中谈恋爱的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一，你现在要成绩成绩不出众，要事业根本谈不上事业，要家底也没有家底，你拿什么喜欢她？就凭你的一腔热情？夏桑是个苦命的孩子，考大学是她改变命运的惟一出路，你可别拖累了人家！”

班主任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钢刺，结结实实地扎进班长的心里，鲜血淋漓。他成绩不出众，没有事业，这些都是事实。可他尤其不喜欢别人攻击他的家底。

这段时间，他一直靠着好友，借钱度日。母亲是家庭主妇，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父亲除了担了一个虚名，对他而言仅仅只是一台提款机。而上次回家看到父亲对母亲动手的那一幕，令他主动闭关了父亲的提款功能。

他对母亲说：“妈，你放心，将来我要赚很多很多钱，把你接出去，我们自力更生，再也不靠他了！”

可他毕竟只是一名高中生，连出去兼职的时间都没有，何谈赚钱呢？虽说他已经找好一份暑期工作，但眼前的燃眉之急还是得解决啊！可以借的朋友都已经伸过手了，昨天才厚着脸皮找夏桑借了100。虽然夏桑很爽快地借给了他，男儿的自尊还是令他无地自容。现在班主任又拿家底来堵截他。没有钱，就不配爱么？

班长恨恨地回到教室，发现夏桑正眼巴巴地盼着他。一见到他，就迫不及待地询问：“怎么啦？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反正没什么好话。不理他！我们吃饭去。”

他不说，夏桑也大概猜到几分。因为今天早上，英语老师刚找过她。

朝读的时候，英语老师巡视教室。走到夏桑身边，悄悄拍了拍她的肩膀。正在朗读的夏桑会意，跟着英语老师来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上。

英语老师亲切和善，笑容可掬，男生女生都喜欢她。

夏桑还没站定，英语老师就拉起夏桑的手，挑一下下巴，问夏桑：“夏桑，你告诉我，你跟班长是不是……”

夏桑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知道老师不好意思说出口，赶紧接过话题，对英语老师说：“老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我有分寸的。知道孰轻孰重，什么应该放在首位。这种事来了，我也挡不住，也不想挡。我从没这么开心过。这种心情对我的学习只有利没有弊。我们闲暇时间都是在探讨学习，力求共同进步，说不定还可以创造一种双赢的局面。”

英语老师欣慰地拍拍夏桑的手，说：“我果然没看错你。老师也是过来人，非常理解你们。只要你们能分清主次，我就放心了。”

说着，英语老师凑到夏桑耳边，一手挡住嘴，低声对夏桑说：“知道吗？我跟你陈老师还是师生恋呢？”

这在校园里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不仅知晓，夏桑还了解到很多不为人知的细节。当时听到这事，夏桑是无比震惊的。可这事从当事人的嘴里说出来，居然听起来这么可爱。

老师们的攻势不仅没有起到预期效果，反而令两人公之于众，无所顾忌了。

期间，班主任也找夏桑谈了谈。不过，没有明说，只是跟她讲了一个隔壁班上的故事。故事里的女生成绩优异，跟夏桑班上的陈同学互生情愫。那女生及时悬崖勒马，力劝陈同学收心。班主任见机为陈同学争取了一个参军名额，送走陈同学，保住了两人的前程。

夏桑一边呵呵，一边点头，只当自己是个听书的听众。“哦，原来陈同学参军还有这么个内情呀！”

班主任见她装糊涂，多说无益，摆摆手，无奈地说：“回去自习吧！”

2

尽管排除了外来的阻力，班长的日子一天都没有舒坦过。在这段日子里，他对钱的认知从来没有这么深刻过。

吃饭要钱，买试卷要钱，鞋子裤子衣服都要钱。可以借的兄弟都借过来了。大家都是寒门学子，只能一块两块地帮他凑。就连夏桑，他都借了两次。

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落魄到要找女生借钱。一想到这儿，他就自卑得无处遁形。然而，当父亲专门跑到学校给他送钱的时候，他又倔强地不肯接受他的“施舍”。他发誓，一定要靠自己的能力，赚很多很多钱，摆脱这个狠毒的男人，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当然，还要带上夏桑。

夏桑也是个穷苦人家的姑娘。为了省钱，连食堂一块两块的饭菜都很少打，常常去食品店成箱地批发几毛钱一袋的方便面。获得的奖学金可以在兜里揣上半年。她那篇获得全校作文大赛一等奖的作文《我不穷，只是没钱而已》，从标题到字里行间，都透出这个年龄段的姑娘少有的坚韧、成熟和宽广胸襟。

然而，穷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它会消磨你的意志，打击你的激情，使你不能为心爱的姑娘打一份带荤腥的饭菜，不能在炎热的夏天为她买一瓶冰爽的可乐，不能在她生气的时候买包她最爱的葡萄干来哄她……这种痛苦不断啃噬着班长作为男子汉的自尊。

在高考终于到来的时候，他在即将还给夏桑的纸币上写上：“夏桑，面包会有的，钱会有的，我会一直在的。相信我！”

夏桑在接过纸币的时候，苦涩地笑了。她早已身无分文，只留下了回家的车费，剩下的时间该怎么熬过去？这张纸币本该是她的救命稻草，正好可以令饥肠辘辘的她饱餐一顿，可上面的字却在对她说：“夏桑，我不是钱，我是爱，我是一个少年交托出的心，你不能用我！不能拿我当钱看！”

夏桑盯着纸币上的字，一直瞧，一直瞧，瞧到两眼发花，瞧到上面的字变成：“夏桑，饿了吧？快用我去买点东西充饥吧！”

然后，这张纸币在还给夏桑后的两个星期回到了班长手上。快餐店老板在找钱给他的时候，当然不会知道，纸币上的字竟然出自眼前的少年；更不会知道，少年会愤然在他面前将纸币撕个粉碎。“这孩子是怎么啦？跟钱这么过不去？”

他不会知道，那张碎成齑粉的纸币上有一位少年对一位姑娘的承诺。它承载着少年对姑娘的爱，承载着少年脆弱而敏感的自尊，更承载着少年的梦想和追求。它应该被那个叫“夏桑”的姑娘好好珍藏。等到云开月明的那天，他会叫姑娘拿出纸币，对姑娘说：“你看，我说到的话，都做到了！”

3

没多久，一个传言传到夏桑耳朵里。填报志愿那天，夏桑当着班长的面，上了别人的车走了，将班长一个人扔在原地。

传言的信息量很大，在不同人的嘴里延伸出了不同的意思和版本，但终其意思只有一个：夏桑嫌贫爱富，选择了有钱人，将一个穷苦少年的真心践踏了一地。

她努力回想着当天的情形，仿佛那已是很久远的事。

填报完志愿，夏桑和班长就要分离两个月了。

夏桑也找了一份家教工作。她发挥得好，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至于她与班长之间的关系，她觉得，只要彼此真心，就没有冲不破的障碍。就像老师们当初的苦口婆心，还不是在他们的坚持下轻易被瓦解？所谓情比金坚，那些失守的感情都是因为不够爱。而这一点，对于她和班长不成问题。

班长也要去一家酒店打工，可他满面愁容。今天，他连志愿都没填，打算复读。就算第二年考上了，也要永远挂着她学弟的名头。大学里优秀的男生那么多，比他条件好的那么多，她经得住诱惑吗？她会像哥们说的那样攀高枝甩掉他吗？他已经给不了她什么了，现在连站在同一高度的资格都没有。他要怎么办才好？

两人各怀心事，无法言说。

正要分离之际，一张熟悉的脸在夏桑面前晃了晃。

“郑同学！”夏桑惊喜地喊道。

郑同学是夏桑的初中同学。两人不在同一所高中，但一直有书信往来。夏桑学校的教务主任是郑同学的亲戚。他来就填报志愿的事情向教务主任请教，于是就这么巧遇上了夏桑。

郑同学坐在教务主任电动车的后座上，问夏桑要不要一起回家。

夏桑偷偷摸着兜里留下的车费，试探地看着班长。班长笑着点点头，对她说：“去吧！”临行还不忘拜托教务主任：“郑主任，她就交给您了！”

这是夏桑能回想起的，唯一一个跟传言相似的事实。然而，事实究竟是怎么回事？传言是谁传出来的？探究这些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她已经收到了班长的分手信。

信厚厚一叠。每一封都在说：你嫌我穷，嫌我没钱，嫌我没考上大学。你有羽翼，你就去飞。我不奉陪，我也不配。

夏桑躲在一个僻静处，用信件燃起了一堆篝火。轻透的信纸在火的拥抱下化成黑灰，经风一吹，四处飘散。随风散去的，还有她流干的眼泪和疲倦的心。

4

由于志愿没填好，夏桑没被她中意的大学录取。不论如何，好歹有学可上。她抹一抹眼泪，开始为学费四处奔波。

做家教的那点工资还不够学费的零头。夏桑在父亲的带领下，走门串户，把所有沾得上亲带得上故的亲友走了个遍，挨尽了冷眼，磨破了两双鞋，磨得脚底起了水泡。水泡后来化成硬茧，就这么跟了她一辈子。

她怀揣着薄薄的一叠纸币到大学报到的时候，迎新的师兄告诉她，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他，尤其是经济困难。

她像遇到了救星，对师兄坦言自己的困窘。师兄将她领到学生办公室，对辅导员说：“这名同学需要一个助学贷款名额。”然后，经过一系列复杂程序，她拿到助学贷款，终于过上了正常的求学生活。

然而，安静的日子还没过多久，班长就来信了。

班长在一所补习学校复读。他有了新的老师，结识了新的哥们。可每每一看到旧的课本和习题，他满脑子都是她。他回想起他们在对方课桌里互留纸条，探讨习题；回想起下晚自习后，特意留到最后离开教室，相伴着慢慢慢慢地走回宿舍；回想起去探望卧病在床的数学老师时，因受不了他老人家唠叨，夏桑一个眼神，他就会意，领着几个班委劝老人家静卧休息……

可那些都是曾经，有些伤痛不能靠曾经的美好来疗愈。当初分手，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如今你怀念了，我就要成全你么？

闺蜜说：“你可以给他鼓励，但不需要给他爱。”

于是，她收集了各种高考资料，打了一个大大的包裹，给他寄了过去。此外，什么也没说。

班长大概也领悟了夏桑的用意，不再来信打扰。

5

情况在班长考上大学后有了新的变化。

班长大概是觉得自己也上大学了，有资本跟夏桑平起平坐了，开始频繁联系夏桑。

夏桑有一点动摇，然而往事历历在目，她无法轻易再次接受他。就这么淡淡的，他来电话她也接。他无论说什么，她都应和两声，多的话一句不说。

他说他父母感情好些了，出来弄了个烧烤摊，生意还算不错。她呵呵。

他说他在学生会担任要职，时不时可以弄点外快。她呵呵。

他说他在做保险，有个几十万的大单就快谈下来了，他可以抽佣不少。她还是呵呵。

他说：“我们明晚一起看流星雨吧。你不要再呵呵了，回答一声‘好’还是‘不好’，行不行？”

她说：“不行。”

他问：“是看流星雨不行，还是回答‘好’不行？”

她说：“都不行。”

他说：“我不会放弃的。”

然后，夏桑给了他一个机会。

夏桑父亲重病住院，一时凑不齐医疗费。夏桑想，他要是能一口答应借钱，不论多少，我都要跟他复合。

班长听到夏桑要借钱，冷哼了两声，说：“如果你觉得我欠你的，直接开口就行，干嘛编造一个借口。”

夏桑气得直接挂了电话。从此不再接听他的来电。

6

高中同学聚会，班长与夏桑避无可避。他将夏桑单独叫出来，很认真地问俩人还有没有可能。

夏桑低头叹口气，抬起头望向远方，说：“我现在只想朝前看。”

“朝‘钱’看？”班长着重拉长了“钱”字的音，冷哼一声。“你就这么喜欢钱么？你就这么嫌弃我穷么？难道你就看死了我会一辈子穷下去么？”

夏桑此时已经彻悟，两人是怎么也回不去了。是什么样的经历令一个明艳少年对“钱”这个字敏感到如此程度，连同音字都能嗅出铜臭味？他的自尊难道就只能建立在金钱之上么？

“是啊！我就是喜欢钱！我就是嫌你穷！我就是看死了你一辈子发不了财！”夏桑一口气说完，流着泪奔了出去，一刻也没有回头。她知道，这份感情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7

毕业后，夏桑独自一人去南方打拼。她的生活很简单，除了工作就是学习跟工作相关的知识。闲暇时间都用来看书做题，同事们热衷的购物和旅行约会中，都看不到她的身影。因为她要将工资攒下来，不仅补贴家用，还要还助学贷款。

在一个一线城市，她的生活实在是算得清贫，可她乐在其中，觉得这样的日子安宁而又充实。

只不过这种安宁，很快就被打破了。

接到班长的电话，知道他也来到了这个城市之后，原本以为死了的心又开始有了起伏高低。夏桑一边暗骂自己不争气，一边提高警觉地接听电话。

班长说，他来这里已有三四天时间。似乎想表达，他考虑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跟她打电话的意思。

夏桑不想作答，有一搭没一搭地“嗯”一声。班长见得不到热烈回应，说一声“你忙吧”挂掉了电话。

之后连续几天，班长都给夏桑打电话。上班时间，夏桑就以开会、有急事为由推脱。下班时间，夏桑不是说在洗衣服，就是在拖地。

有一次下班后来电话，夏桑应付了两句，谎称：“我锅里的油还热着呢！”

班长不知趣地接道：“你还会做饭啊！真没想到呢？”

夏桑觉得这种游戏太无聊，该有个了结。于是，她直接问道：“你跟我打电话就是为了闲聊吗？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用遮遮掩掩的。”

班长支支吾吾，在夏桑的逼问下，最终表明了真实意图。

原来他打算承接一个项目，需要一笔数额不小的启动资金。他信誓旦旦地说：“赚了钱我给你分红。”

夏桑心里冷笑一声：到底还是为了钱。

可不论她愿不愿意，她都没钱给。班长不相信她的理由。同学们都盛传她混得好，拿着高额薪水。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即便没有往日的情分，就算看在老同学的份儿上，她都应该拉他一把。

夏桑觉得好可笑。我需要的时候，你跟我谈欠不欠；你需要的时候，又来跟我谈应该不应该。

她最终发现，她跟他压根就没有谈过恋爱。他们一直在谈钱。分是为了钱，合是为了钱。如今不分不合，还是为了钱。她曾经以为他们冲破了老师的阻力，也可以冲破高考的阻力，大学的阻力，甚至一切外来的阻力，却没有想到冲不破金钱的阻力。

这个阻力从一开始就横亘在他们之间，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她选择了忽视它。她挨过顶不住的穷，她也受过吃不了的苦。可挨穷受苦越多，她越懂得努力的意义，对生活越充满愿景。可他是怎么了？除了脆弱的自尊和强烈的自卑，金钱教他懂得的居然是不惜一切地算计和质疑。她真的帮不了他。

8

后来，有同学传言，班长为了一个项目，追求项目负责人的女儿。钱挣到之后，随即就把姑娘给甩了。

夏桑听了，没有任何反应。意料之中的事，有什么好评判的。只可惜了那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