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婆婆

1


我们那里把奶奶叫婆婆。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叫她六婆婆,反正大家都这么叫。


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六婆婆就已经很老了。整张脸载满了时光的负荷,像树皮一样具有了年岁的质感,疲惫悲伤又带着倔强。


六婆婆命苦。


据说年轻时嫁到几十里外的寒潭村,生了个儿子,儿子不到半岁时丈夫患病死了。丈夫以前壮得跟头牛似的,结婚两年就患病死了,她前婆婆对六婆婆有很大的怨气,逢人就说“我好好的儿子被她“克”死了,这个女人是个灾星”。十里八村的,大家就这么传开了。


六婆婆后来改嫁到我们村。嫁给一个上了年纪的光棍,儿子留在了婆家。以前人结婚早,六婆婆嫁过来时,也不过才十九岁的光景。结过婚倒是其次,主要是她”克“死丈夫这件事传得众人皆知,让人惊恐。思想不开化的年代,一般“正常”人家不敢“要”这样的人做儿媳妇。


光棍四十岁左右,家里一贫如洗,只有一个瞎子老母亲,他自己身体也不是很好。能有个女人愿意跟着他过日子就该感恩戴德了,哪里有资格挑三拣四。


婚后三年里生了一双儿女,日子倒是过得像模像样的。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厚,天气异常的冷。一冷了人就特别能吃,一贫如洗的家里所有余粮就是墙角一堆不大的红薯。


一双儿女饿得眼睛都陷下去了,显得格外大;瞎子老母亲因为常年挨饿又瘫在床上活动少,手上的青筋条条分明,可能有些浮肿,青筋有小小的隆起,手剩下皮包着骨,像一只硕大的鸡爪。


六婆婆的丈夫为了多挣点钱,一合计跟人到大山里去砍树。在下雪结冰的日子里,这是个提着脑袋刀口舔血的活计,条件稍微好点的人家,都不愿意去冒这个险的。


也是命里该有这个劫数。那天明明是儿子过生日回来了,都说了今天别去了,一个月没回来,在家里住一晚,明早再去。偏是不信。望着嗷嗷待哺的一双儿女,大气都喘不上来的瞎子老母亲,饿得两眼放光的婆娘,再看看这四处漏风的房子,一咬牙,冲进了雪夜。


村里几个人约着一起去的。以为借着雪连夜赶到山上,明天一大早就好开工。上山的路又陡又滑,加上下雪结冰,特别不好走。一起去的几个人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唯他身体弱些,跟着他们很是吃力,一走一歇的。隔得远了点,众人就边抽烟边扯谈,在前面等他。


在一个口路休息了半天说咋还没见人跟上来,喊也没人应,众人慌了,原路返过去找人。没见到人。不敢想,如果没见着人,肯定是掉下山去了!那山是一座原始的老山林,唯一能通的路就是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这条路是常年上山砍树的人“放树”下山冲出来的沟壕,因为要放树下山,必定要很徒才放得下来,所以路的右边,是一个高高的悬崖。他们才刚刚进山不久,悬崖不高,借着雪光,众人果然见他瘫在那块铺了雪大石板上。


他是载下去的,头先着地,当场身亡。


六婆婆再次成了寡妇。


2


农村人迷信又爱跟风,闲言碎语淹得死人。前面已经有“克”死前夫的传言打底,这下更加笃定了。众人都在背后说六婆婆“颧骨高,杀人不用刀”,说她”八大大,命硬,身上“刹气”太重了!连着“克”死了两个男人”“啧啧,这个女人真是个扫帚星!”


这些话在光棍的葬礼上就说出来了。村里媳妇嫂子少不得要去“安慰安慰”光棍的瞎子老母亲,一些多嘴多舌不怕事大的女人,拐弯抹角地也要扯到这些风言风语上去。当然,她们不直接说,她们只是安慰说瞎子老太太“多作孽多可怜,你儿子多可惜啊,一双儿女多凄孤”......还压着嗓子说,以前都传言说她命硬克夫,之前还不信呢......有这些风,老太太自己就能把心底的那些怨恨点燃,自已就会想到那上头去,一点不差。


这个在床上瘫了十多年的一向以老实本份出名的瞎子老太太,常年饿着,平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多的,这让人一窜掇,居然当场在里屋哭得像只受了伤了老猫。一抽一咽的,嚎得哀怨凄婉,瘦得皮包骨的手拍在木床沿上,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老太太在里屋,居然把别人的闲言碎语当着众的面用“哭唱”的方式给骂出来了。


一旦有人把这些话说明,人们更是坚信她就是“这样”的人,何况这个人还是她的婆婆。人人都怕跟她多接触,仿佛她是个什么瘟神或是索命无常似的。人们对于一个命运悲苦的女子表现出了最大的鄙视和不敬。有时路上碰头,人家能绕路走就绕路走,实在不能绕路过去的,正面碰到了也是头偏向一边,眼睛不要看她,免得招灾。更迷信些的做法是,她走过之后,“呸!呸!呸!”地对她的背影连吐三口口水,脚在地上狠狠地跺三下,算是化了这个”灾“。


在此后具体记不清多少年,村里人谁家有个什么娶亲嫁女的喜事,是绝对不会叫六婆婆去帮忙的,那样新人会沾上“秽气”,不吉利。当然,她的一双儿女,也因此没有机会借着喜事去吃一餐好的改善伙食。


六婆婆总是不声不响的。


你偏着头不看她,她假装没见到;你对着她的影子“呸!呸!呸!”,你跺脚,她假装没听到。


瞎子婆婆自从上次得了别人那些个话,把所有的家门不幸都怪罪在了媳妇身上。如果不是她“命硬”,她是“扫帚星”,家会成这样?逐开始在家里“兴风作浪”的,并且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这些都是六婆婆欠她的,欠他们许家的。


她像老糊涂了不知道天日一样,家庭条件就那样,她居然餐餐要吃“好”的。那年代能有口粮食活下来都是命大,哪里有“好”的吃?但瞎子婆婆不管,一餐没“好”的吃,就认为他娘仨亏待了她。背着她一个瞎子老太太,娘仨自己享受去了。越想越跟真的似的,用爪子似的枯手敲着木床沿,边敲边骂边哭儿子。


六婆婆也不争辩。


从此一家三口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只为了让老婆婆吃口“好”的。公社发粮食就把用部份杂粮换成少许细粮,给她一个人吃。他们不够的时候就下地去捋点野菜,用水煮着来吃。


儿女有抱怨时,她乘机教导他们说,“婆婆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她比我们更需要吃点好的,你们还小,想吃好的,以后有的是机会呢。”儿女听了这个话,心也安下来了,想想以后有的是机会吃好的,倒也不觉得眼前的日子有多苦了。


开了春,河水没那么冷了,六婆婆用省吃俭用的钱,咬咬牙去街上买回来一副渔网。她学有的男人一样,一个人深夜去河里放鱼网,再凌晨一大早把网收回来。有时运气好,一晚上能网到不少的鱼。这鱼就用来煮汤给瞎子婆婆喝,大点的鱼,把刺剔了,肉给她吃。小的鱼,才轮到一双儿女捡漏似的偿一偿。自己则把鱼骨头细细地嚼碎,吞下肚去。这个总比常年吃的野菜强,好歹算是荤菜。再有没吃完的,放在锅里背干了,没好菜吃的日子就用少许的油炸上三条五条,又算得上一盘好菜。



后来公社给各家各户分了自留地,日子才好起来。六婆婆用自留地种了些粮食,还捉了三只小鸡崽。三只鸡比孩子都养得金贵,人的口粮都省一部份给它们吃。就为了它们仨最少能保证一天有一个蛋,那蛋就每天翻着花样做给婆婆吃。


一双儿女每天吃饭时看着娘变戏法似的做一碗好的给婆婆端过去。虽然有娘的“教导”在心里,但毕竟是孩子,看到眼前有好吃的,还是眼巴巴的,口水在喉咙里上下翻滚。六婆婆有时也会分一点给他们,但大部分时间是没有多余的。


瞎子老太太之所以突然变得“厉害”起来,一来是儿子走了,她在这个世间失去了最后的靠山;二来是别人也在她耳边“吹风”,说六婆婆迟早是要带着孩子们走的,要到“别人家”去。她内心恐慌,倒先闹起来。她们真的一走,她就只有活活饿死的份。所以,她就干脆“先行一步”,反正要死的,这辈子的苦也受尽了,死之前总要过点“像样的”日子,让人服侍好点,吃好点。


这好好的一服侍就是三年。三年后的一天,不论六婆婆端什么给老太太,老太太都不吃。饿了两天后,六婆婆开口,“娘诶,以后不给你搞特殊了,以后有什么我们大家一起吃什么。”老太太才一口一口呷着吃。


这三年服侍下来,瞎子婆婆白了,胖了,那干瘪手、脸有了血肉,气色也很红润。


有老姐妹来串门,话里话外没一个人的日子有她过得顺心。大部份老姐妹在媳妇“手里”吃尽了苦头,说起来都是老泪纵横的,带着哭腔,倒是瞎子婆婆反过来来安慰她们。


有时,六婆婆会让一些常年吃不饱饭的老太太留下来,尽量把家里好吃的拿出来一部份,做上两个好菜,请老人上桌吃饭。老人们往往不好意思,最后架不住六婆婆的盛情,战战兢兢地上桌子,往往吃的泪流满面,边吃边用手扯起前襟来揩眼泪水。


她们在自己家,有什么好吃的,都是媳妇一家子背着她们悄悄吃。给她们的饭菜,让孙辈随便端一点放在自己的小黑屋里。什么时候,轮得到她们上桌子?有的老人,一年到头没吃过什么荤菜。


瞎子婆婆打从娘胎没过过这种好日子,心满意足,心里认为这辈子得过这三年好日子,值了!


3


再绵长的苦难它也有尽头。


六婆婆这些年不声不响,不争不辩,不说人是非。孤儿寡母的,关起门来安安份份地过日子。慢慢地赢得了村里人的尊重。


六婆婆的一双儿女既生得好又懂得,走出去,米尖儿似的,让人眼红。


说起来没人信。居然有人喜欢六婆婆,并且还是邻村学校的老师,乡里有名的“才子”,杨清水。


之所以叫这个人“才子”,是当年乡里百来个初中生,就他一个人考上了县高中,当时很是轰动一时。


那时六婆婆的儿女大约十来岁,六婆婆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


她很端庄厚重,不像一般农村妇女那样哇渣,很与她们不同。


她爱干净,不论什么时候,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的,虽然没有钱置办什么好看的衣服行头,但永远洗得干干净净地。即便是补丁,都补出好看的样子。哪怕是去上坡干农活,都穿得整整齐齐的。


“才子”高中肄业。刚读完高二,大约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上大学,就干脆直接回家了,免得又浪费一年的学费。


进了高中,各地的尖子生聚齐,才知道天外有天。他初中那点优势,早被“高人”辗得面目全非。可“才子”的名气已经在外。


那时的人读书读得晚,“才子”杨清水高中肄业回家时,已经二十岁了。


杨清水长得高,结结实实的,一笑,满脸的憨气。他的家庭条件尚可,上头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那个年代家庭条件不好的人家,是没有能力供孩子上高中的。


他一回到村里,村里的小学校长就请他过去代课。那时农村教师缺乏得厉害。


学校一共只有四个年级,五年级以后,得到镇上读。那所学校在我们邻村,离我们村有四五里地,还算近,孩子们可以每天走读。镇上有十多里地,得寄宿了。


六婆婆家的两个孩子相差不过一岁三个月,所以读的同一个年级。杨清水到学校教书那年,他们一起读到了三年级。


那年代,大家都穷。不过,六婆婆家里更穷。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一个瞎子老太太过日子,贫困程度可想而知了。大家的学费基本上都是先欠着的,那是惯例。每期新开学的时候,大人都要亲自去学校跟老师“交待”,只要跟老师说一声,”承诺”自己家的学费大概什么时候可以交就可以了。一般人家都是:上半年,等油菜出来卖了菜籽儿交;下半年,等稻谷收了卖了米再交。


那是下学期,两个孩子同时进三年级,六婆婆照例在开学的第一天要去跟老师“交待”。那对每个家长来说都是个“大日子”。要去见“大人物”,文化人,每个庄稼人都少有的正式。六婆婆当然也不例外。


那天六婆婆穿了件平时舍不得穿压在箱底的花色衬衣,下身着一条普通的黑色裤子。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日子比以前好多了,人至少能吃饱,气色就好了很多。


六婆婆常年劳作,但那皮肤虽然黑却不粗糙,现出健康的小麦色,这肤色衬着花色的衬衣,倒别有一番风味。六婆婆的胸部少有的饱满,穿上衬衣更是让人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乌黑浓密的头发编成一根粗大的麻花辫,甩在腰间。


杨清水刚好到学校代课,第一年教书,那次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到六婆婆,憨厚的杨清水看一眼就记住了。在一大群农村妇女中间,六婆婆显得有点与众不同。六婆婆大概说了学费的情况,杨清水连忙说没事,学费你先欠着,等有了再给。这不是对某一个人的客套话,大家都是这样操作的。


4


如果不是那场罕见的暴雨,也许两个人永远不会过多有的交集。如果能人为控制,也但愿永远没有那场暴雨。


孩子们去学校的途中有一条不算宽的河。平时水不深,所以孩子们平时都是自己淌水去上学的。


头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水涨起来了。那两天六婆婆因重感冒,发着高烧,浑身没劲,正躺在床上休息。她知道水一定会涨,就在里屋再三嘱咐孩子们,“今天涨水,不要去上学了。”兄妹口里答应着。


孩子们在家里呆得实在无聊。哥哥小声地跟妹妹提议,我们去河边看看吧,如果水不深,我们就去学校。


于是,十岁的哥哥背着书包拿着一根小孩手臂粗两三米长的竹竿在前面,妹妹跟在后面,两兄妹悄悄地出发了。


河床的水涨得很高,很急,暴涨的洪水把两岸的杂草冲得左摇右晃,下游不远处有个巨大的旋涡在歌唱。看着甚是吓人。


妹妹一看河水涨得这么高,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哥哥,算了吧?我们回去吧?水好大。”


“我先下水试试,不行就退回来,反正我也会游泳。”河边的孩子,早早都会游泳,也经常仗着会游泳不把水放在眼里。


哥哥脱了鞋子去试探水的深度和速度,一竹竿插下去,没想到竹竿被湍急的水流冲得根本下不到河底。他一个孩子的力气远比水冲击竹竿的力量小,竹竿比较粗,受力面积就大,冲击力也大,小小的人,一下子就被水冲竹竿的力量顺进了湍急的河流。


在巨大的洪流里,一个人的游泳技能起不到多大的作用,大多只是随波逐流,任由洪水肆意妄为。何况他一个孩子。他和竹竿一下子被卷进漩涡,几秒钟就不见了踪影。


在岸上的妹妹吓破了胆子,看着眼前的洪水把哥哥带走了,吓得腿都软了,哭都哭不出来。


她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刚到家门口的那条路上,想撕心裂肺地喊,却根本喊不出声来。等她失魂落魄地跑到家里,带着哭腔惊慌地吼:“娘,哥被水冲走了!快去救哥哥!”


“什么?”六婆婆以为听错了。她在里屋迷迷糊糊地,以为他们都还在家。


“娘,哥被水冲走了!”


这下听清了,一个激灵,刚才还软骨症似的人,从床上跳起来,什么也顾不上整理,轻飘飘就往河边冲。


这边有村民听说了,陆陆续续往河边赶,哪里还有人影!只有冒着泡儿的漩涡,像翻滚的油花,像恶魔的一只眼睛,挑衅地唱着欢快的胜利之歌。


5


那是沉稳的六婆婆第一次失态。


她呼天抢地地,坐在地上,双腿直蹬,双手拍打着大腿和肚子,绝望地望着天吼,眼泪串珠子似的往下滚,“许长顺啊,天要绝我们许家啊!天要绝我们许家啊!天要绝我们许家啊!许长顺啊......”许长顺是她老公的名字。哀哀不绝,不忍听闻,但很快被怒吼的水声盖住。众人皆不知所措在站在她旁边,在巨大的悲剧面前,安慰是那么无力。


河这边聚了这么多人,河那边也有人跑过来看“热闹”。看“热闹”的人知道了事情的原由,边往学校跑边喊:“杨老师,你学生被水打走了!杨老师,你学生被水打走了!”在我们那里,打走是冲走的意思。杨清水正在教室里上课,听到人这么叫,赶紧出来接应。来人断断续续地说出事情的原委,杨老师连黑板擦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往河边跑。


这时六婆婆已经没力气撕吼,只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像一条因贪心吞下一只大母鸡的蛇,因肚皮几乎胀破而痛不欲生地在地上翻滚。他隔岸看着她,此刻的她,因为生病,因为痛心,披头散发的,一身的泥浆,在地上滚着,像一个疯了的老妪。


他望望她,又望望翻滚的水花,开始边脱衣服鞋子,不穿衣服鞋子在水里才更好施展身手。两岸的人都齐声叫:“杨老师,要不得列!要不得列!你莫这么搞喔,水太大了!”


他听不得劝,一头扎了进去。很快,他就不见了。人们的心提到的嗓子眼,以为他也被滚卷进了漩涡。不知道过了多久,人们在浑浊的黄色洪流中看见一颗黑色的脑袋,人们一下子清醒过来。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赶紧去镇上包船!”


包船就是租船的意思。因为这条经过我们村的河很小,流过约两三里路,它会汇入一条宽约一百多米的大河里,我们镇就在那条大河旁边上。那里河水更宽,更急,情况更加不可测。要找人,得包船找。


杨老师还没游到镇上就被船截住了,拖上来时整个人脸色发白,因为跟洪水博斗太费力,整个人已经没有丝毫力气,现在已经是随波逐流。任何一个湍急的浪或是漩涡都会将他翻到河底。


幸亏船来得及时。


6


等找到六婆婆的儿子,已经是四天以后了。


沿河而下,人已冲到100公里外的县城。跟所有因洪水而来的垃圾一起,在一个漩湾里冲浪似的,一漩进一漩出的。再出了县城,怕就找不回来了。因为出了县城不到5公里处,就是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大湖了。湖里的大鱼多,进了湖,过不了多久,恐怕就只会剩下一堆白骨沉入湖底了。


在巨大的悲痛面前,在不幸中又找出一点小幸运似的。好像人找回来了,哪怕变成了尸体回来,都是值得庆幸的事。


人找回来,这下瞒不住了。


瞎子婆婆听到这个消息,当场抽了过去。罐汤后,两眼上翻,她牙关紧咬,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落了气。


祖孙俩一起上路,有个伴。瞎子婆婆这些年也算享了人间的大福,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温言软语的。人们都说她年龄那么大了,走了也不亏她。命苦的老太太,在六婆婆“手里”还过了些年的好日子呢。


六婆婆顾不上形象了。


送走婆孙俩,她眼睛肿成了豆泡,衣服也顾不上干净不干净。头发不知道几天没梳了,呆呆地,眼神空洞而茫然。仿佛世间再没有什么可多留恋的了。


因为是他的学生,杨老师这段时间是光明正大地在他们家忙进忙出的。众人皆散去。杨老师注意到她的精神状态,很是担忧。


他很怕她走上不该走的路。他听闻过她的故事,说不出来为什么,就觉得应该帮帮她。因此他不顾家人反对,众人的哗然,毅然住进了六婆婆家。


这下几个村子炸开了锅!这远远超出了一个老师对学生家长的关心,也远远超出了村民的接受能力。


这还了得!二十岁的老师,三十来岁的寡妇住在一个屋檐下!人家儿子婆婆刚过世,就去住到别人家里了......


你永远不知道别人会在背后说你什么,给你定义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给你编一个什么版本的故事。如果你害怕流言,你就永远只能在他人的流言里苦苦挣扎。


杨清水的父母气得几乎把想心脏扯出来给丢掉。这是造的什么孽!


连夜请人给他“看八字”,看他中了什么邪?得罪了哪路神仙?看准了好去拜。请他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家清水。他还是个孩子哩,又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怎么能让他造这么大的孽!


还请了“法师”上门给他做法,“法场”很大。法师身作大红披风,一手握“宝剑”,一手摇铃铛,头上贴着了一条“护身符”, 以防自己到时被“恶魔”附体。他口中喃喃有词,”天灵灵地灵灵......”作法一会儿后,“晕”过去了,就证明“仙人”请到了。


法师开始会“仙人”,跟”仙人”说起话来。“喔 ,被对门山上那个树精缠身了?怎么解?......喔,让我背上大猪头?树精要喝鸡血?......喔,再带两只大公鸡?乘没人上山前第一个进山拜祭?有人比我早就不灵了?......天灵灵,地灵灵......”然后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法师就“醒”过来。如是这般一说。


刚作了法,伤了阳气,主家要好酒好肉地招待法师,如果主家惹法师不高兴了,会招来更大的灾。信的人家,对法师都敬若神明。


家人诚惶诚恐地准备大猪头,两只顶大顶雄的公鸡,越大越雄的公鸡法力越大。千恩万谢地请他明天务必要第一个上山拜祭。法师掐指一算,接着说:“女方命硬!”众人一脸的敬佩,赶紧附和,“命硬!克死了两个男人,现在又克死了婆婆和儿子!”十里八村大家都乡里乡亲的,谁家在哪里还没个亲戚啊?有的虽然没见面,但谁家有些个什么“大事”,众人都是一清二楚的。


所以,“大师”即便没见过六婆婆,哪里会不知道六婆婆“克”死了两任丈夫这事。何况,乡村人经常赶集,遇到熟人,大家都会在一起拉家常,交换信息。这个说,那个脸上有半边黑胎记的是我们村的杨大理,他家最近生了个双胞胎孙子;那个说,那个眼睛斜起来看人的是我们村的张天明,天生斜眼,人家儿子有本事啊,考到公安大学去了......周围几个村的,谁家有点什么大事,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呢。何况有时村民之间谁家有个什么接亲嫁女的添娃娃的,要带信给亲戚过来喝酒的,有时遇不上亲戚,就让他同村的人带信。那时没电话,大家就是用这些熟人来互通消息。


大师说六婆婆就是被树精附体了,刚好杨老师属猴,所以,树精把猴诓上树了。现在树精把猴子的尾巴跟树梢绑一起了,不是猴子不肯下来,是树精不让猴子下来。我明天就是要去把绑猴子尾巴的树梢砍掉,接猴子下树。


众人“恍然大悟”,大师果然是大师啊!不仅知道女人命硬,还知道男人属猴,被树精诓上树了下不来,猴尾巴与树梢绑在一起,难怪猴子下不来。也难怪杨清水要住到寡妇家里去了!


这个说法与众人“推理”的结果是一样的,肯定是树扯住了猴子啊!众人在心里暗暗钦佩大师“看”得准,满怀敬畏。因为明天一大早还要劳动他第一个上山,要第一个上山,少不得要起个大早,还得给大师一笔”辛苦费”.


请大师砍了树梢,猴子也没下来。杨清水没回来。


杨清水的父母赶集遇到了大师,问大师。大师说,:“快别说了,那天我跟树精斗,差点没被它的整死。两个雄鸡的血都给他喝了,还不干!要来吸我的血!亏我跑得快,不然,命都掉了!”大师慢悠悠地抽着烟,回想当时“惊险”的场面,现在还“心有余悸”的样子。想着大师居然差点为自己家的事送命,杨清水的爹非常不好意思,男人脸皮薄,赶紧让他娘去买一包好烟来孝敬大师。


大师这才舒展了眉宇,尔后神情一紧张,像泄漏了什么天机似的,神秘兮兮的说:“你们这个事不得了,惹上大事了!这个树精可不简单!让孩子离开这个地方吧,可免去灾难!”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清水的父母呆在原地,好久缓不过神来。


不过,幸亏得了大师的指点,家人如得了圣旨般感恩。不然,儿子的命怕恐怕都保不住勒。


7


六婆婆不会死!人人都说六婆婆命硬,她是猫命,猫哪里有那么容易死的!


农村人说猫有九条命!猫是阴物!


你把它从楼下丢下来,它死了一回,丢掉一条命,但马上就会活过来,只剩八条命了;如果它淹死了,它又丢掉一条命,但马上会活过来,只剩七条命了......所以,我们小时候都好奇又恐惧,好奇的是很想看看猫是怎么死了又活过来的。恐惧的是,猫有九条命!还是个阴物。再看它眼睛就感觉阴阴的,泛着蓝光,好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猫居然不会死!


六婆婆是猫命,猫是不会死的!六婆婆也是.


杨清水的父母得了大师的指点,知道儿子必须要离开家乡才能避祸,才能躲开树精的纠缠。纵然对代课老师这份的工作有万份不舍,为了儿子的命,只有忍痛割爱了。连夜为他收拾行李。


杨清水当然不愿意离开,他不信这些“大师们”的话。下了课依然往六婆婆家赶。


那边请大师打整了一个月不见功效。为这边六婆婆的“死而复生”赢得了时间。


经过一个月的悉心照料,一直躺在床上的六婆婆慢慢从死神的手里缓和过来。由开始滴水不进,滴米不粘到现在能喝到大半碗粥,也愿意喝水了,还能下床到处走走。虽然虚弱,但好歹有个人样儿了。


家里一共只有两间房,一间是瞎子婆婆住的,现在瞎子婆婆走了,总不能让一个年轻小伙子住那间,老人刚走,阴气重。另一间是六婆婆和一双儿女住的,如今儿子去了,她跟女儿蜷在床上,杨老师就在地上打了个地铺。


从儿子落水到儿子、婆婆刚下葬的头两个星期,六婆婆整夜整夜的失眠,只能瞪着眼睛等天亮。后来,女儿睡着后,杨清水从身后轻轻地揽住了她,六婆婆的身体当时非常虚弱,那个坚实的身躯像是一座靠山,慢慢让她感到安心。他轻轻地给她按揉太阳穴,她慢慢地能够睡上一个两个小时了。比起这段时间彻夜无眠,这已经好多了。


刚留下来时,她就劝他走。当然知道如果他走了,她得用很长的时间才能熬过这段痛苦的时光,也可能真的熬不过去了。但为了不影响他的名声,她还是要他走。她那么虚弱,他不听她的她也没办法。


一个月后她稍微恢复了一点体力,就坚定地赶他走了。


他手足无措的站在她面前,微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看得她一阵心疼,他毕竟是一个孩子,才刚刚从学校毕业。但也不是一个孩子,他居然敢为了她,跟世俗拉扯甚至对立。她心有不忍,但想起自己命硬的传言,至今她自己居然也信了这个传言。还有,他还小,还有大千的世界,万里的前程,可不要为了她给耽误了。她不值得的!也配不上!她说。


她还说,如果你再来,我就死。


他不敢再来,他果然没有再来。同时信了父母的话,去了远方,很远的远方。


8


六婆婆的日子恢复了少许的平静。


许多人说起这段故事来,都充满了鄙夷,认为是六婆婆“勾引”了人家小伙子。你一个大十多岁的农村寡妇,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小伙子,怎么就突然中了邪似的,看上你了呢?


六婆婆恢复了以前的样子。讲究而端庄,不多言多语的,神态安详。好像没被生活欺负过一样。


任别人怎么说,只是关起门来专心过自己的日子。任流言飞舞。


她不知道杨清水什么情况,只听人说信他父母的话去了别的地方。六婆婆像不认识这个人一样,心里把这件事永远地划上了一个句号。


直到四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女儿早早睡了。六婆婆开门倒洗脚水,一开门,看到院子的树下站着一个人,她没做声,倒了水背过身过。那个人也没做声。


是的,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即便在黑色的微光里也认得出来!只要他出现在她的周围,她的气场就能感觉出他的气场来。


那个人扑上来从身后抱住了她。


他声音哽咽却坚定,“跟我走吧?我外面已经安顿好了,这次回来专门接你们过去。小孩子学校我都联系好了。你不用担心,我养得活你们。”


她任由他抱着,只是坚决地摇摇头。


他几乎是乞求的语调,“跟我走吧,不会让你们受苦的,不会亏待孩子的。”


她还是坚定的摇头。


他的吻像洪水猛兽一样盖下来,落在她的耳跟子上,脸侠上,像火舌一样燃烧,舔胝着她的每一个细胞。她开始没动,后面猛地转过身来吊在他的脖子上,此生,就为他任信一次......


那一夜,烈火干柴,春光旖旎。


他救了她,她用一夜“报答”了他的恩情。


那是六婆婆多年寡妇”生涯“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放肆”。


他认为那一夜之后,出于女性某种隐秘的心理,她会改变主意。但没有。他懊丧不已,后悔自己怠慢了她。


某个人从黑夜中来,又向黑夜中去。无声无息。



9


后来,听说他娶了婆娘,生了三个孩子。


婆娘很明媚,喜欢咯咯咯地笑。带回来,人们都说,你看,这才是般配的夫妻嘛。一样的年龄,人看起来又乖又好看,多齐头。


他没来看过她,再没来过。


她四十多岁时得了一场大病,他背着妻子托人送来一笔“巨款”,她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


此生再无交集!有生之年,她再不曾见过他,他亦是。


六婆婆已经老了,就这么在村子里住着。时光不声不响地把往事咽下,不着痕迹。那段往事,人们提起来,像说一个年代久远的传说,事不关己,漫不经心。


生活向前走,谁的故事能经得起岁月打磨?再动人心弦的传奇,也会在历史的长河里,随尘埃飞舞,坠落,直到消亡。


七十九岁那年春节,她自己预感到了什么。于是给许长顺,儿子,婆婆烧了纸。巍颤颤地坐在大顺的碑下给他说心里话:“年轻时人家要我跟他走哩.....没走,舍不得你们仨。我走了哪个给你们烧香?哪个给你们送钱?逢年过节,哪个来看你们,陪你们说说话......长顺,一转眼,五十年过去了呢......我守了你们仨五十年,五十年。好长的日日夜夜啊!好长啊......”她像是跟他说,又像喃喃自语。


那年端阳,过了八十岁生日的六婆婆,身体突然就不好了。


临走时,一直喊:“水,水,水......”一声声,哀哀怨怨,幽远缠绵,压压抑抑,每一声都从好似从心底里抽出来似的。


家人把水端过来,却是直勾勾的,喂水也是轻摇头,还是声声压抑地喊:“水,水,水啊......”像是解脱了一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去了。


故事发生时六婆婆三十出头,此后她一个人又寡居了近五十年。那个名字在她的心底压抑着盘踞了五十年!


好长的日日夜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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