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妈妈,小鸟也要写作业吗?”男孩托着腮看着阳台上的鸟笼说。竹制的鸟笼悬挂在晾衣杆中间,落日的余晖洒在黑黄相间的羽毛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光。
“小鸟要不要做我不管,但你今天做不完明天就不要去上学了!”一把尖锐的女声在耳边响起,炸得他耳蜗阵阵作响。
托着腮的手臂被猛地一扯,隔着衣服男孩都能感觉到被抓的疼痛。他低头看着女人长长的指甲,深红色甲面上散满了小亮片。他突然想起之前奶奶杀完鸡之后手指就是这样的,不明白女人为什么会喜欢这个颜色。
“啁啁啾啾”阳台上的小鸟又开始唱起歌来,女人“哼”了一声,不耐烦地站起来,快步走到阳台,手指敲击着鸟笼,冲里面喊,“一天到晚叫叫叫,吵死了!”鸟笼随着手指的敲打摇晃起来,金黄的毛发瞬间直竖,小鸟在笼子里扑腾着,扯起了嗓子“大叫”起来。
竹条把天空分成一个个小格子,但没有一个格子可以完全装得下一整只鸟。男孩把视线移到鸟笼外面广阔的天空,他想,它要出去的。
吱嘎——女人关上了阳台的玻璃门,背着阳光,男孩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嘴里的抱怨却一字不差地传到了他的耳里:“都不知道你爸想什么,买一只破鸟回来,天天叫,烦死了!”
“两只黄鹂鸣翠柳...爸爸,黄鹂是什么啊?”
“黄鹂是一种鸟,它是小鸟里面有名的歌唱家哦,声音特别好听。”
“那你能给我买一只吗?”
“行!要是你今天能把这首诗背下来爸爸就给你买。”
“谢谢爸爸!”
“哇,老公,这鸟果真名不虚传,声音真好听,跟唱歌似的,每天听着觉得烦恼都少了很多呢。”
男孩回过头,撇了撇嘴,脑袋如一团乱麻,哎,大人真难懂。
2
女人拉开椅子,坐在了男孩旁边。最近的天气回暖,男孩只穿了一件长袖单衣也不觉得冷,但女人坐下的时候却无端搅动起了一阵寒风,让他的身体一阵哆嗦。
“啪!”女人的手掌打在作业本上,亮白的纸衬得甲片愈发鲜红,细碎的阳光在指尖飞舞,落在男孩的眼里,晃得他有点出神。他已经记不起这是自己关在这个房子里的第几天了,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要对着冷冰冰的屏幕听课,然后总有写不完的作业。
不过没关系,妈妈说了,明天就可以去上学了。
“你怎么还搞不清楚数位?这都教了多了遍了,怎么还写错?你是猪脑子吗!”女人呵斥道。“四千零一十”,她用指甲在“零”下面划了一道,本子上立马出现了一道凹痕。这让他联想到最近跟爸爸看的一部武侠剧,里面有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每次她杀人的时候都会把白色的长指甲插进对方的头盖骨或者喉咙。女人仍在骂骂咧咧,“我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女人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太阳穴,他感受到了一阵刺痛却没有说话。
男孩盯着本子上的凹痕,低垂的睫毛遮住了他的双眸,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唉,我教不了你,让你爸晚上回来教吧!”说罢她怒气冲冲地回了房间,不多时房间里传来欢快的笑声,他知道,女人喜欢的综艺节目开始了。
3
晚上男人回家,女人例行公事给他打小报告,“小杰现在连百位和千位都搞不明白,隔壁楼的小明,跟他同一个班的,今天他妈妈跟我说,小明已经开始自学三年级的内容了,你儿子呢,连二年级的知识都还学不会,以后怎么跟人家比!”
男孩捂着耳朵走到了阳台的玻璃门前,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他从缝里挤了出去,又把门给关上,可算把吵骂声隔绝在身后,世界终于安静了。透过玻璃他看到女人一边对他指手画脚,一边围着男人蠕动着嘴巴。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他早已对她的说辞烂熟于心。
“啁啁啾啾”清脆悦耳的鸟鸣声打破了沉闷的气氛。他抬起头,鸟笼对他太说挂得有点高了,即使他举起双臂也够不着底部。
小黄鹂大概是白天受惊了,看见他举起的双手,又开始扑腾了起来。
“你想出去吗?”早知道我应该带一把椅子出来的,他看着鸟笼认真地思考。
回答他的却是愈发尖锐的啾啾声。
他转身走向阳台的护栏,护栏很高,他要踮起脚尖才堪堪把手肘搭上去。十三楼的视野是极好的,路灯下形形色色的行人来来往往,周围的大楼逐渐亮起了灯。一盏,两盏,三盏,自从“被隔离”以来,他喜欢上了在夜里玩数亮灯的游戏,好像多一盏灯就多一个小朋友在里面做作业一样,这样他就不孤单了。他把头枕在交叠的双手上,一盏一盏地数着,直到脚踮累了,直到被抓进去吃饭为止。
“小杰明天该开学了吧?”饭桌上男人关切地问,男孩还没来得及点头,就听女人插嘴道,“可不嘛,班主任昨天刚通知明天去上学,都一个月了还不开学我都要疯了。”男孩低下头,默默地往嘴里扒饭。不一会,大人们就把话题引到别的事情上了。
4
第二天一早,男孩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上,他摸着一个月没穿过的校服,只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衣服。他嘴角微微上扬,看着墙上的时钟,7:20,再过十分钟妈妈就会出来送他出门了。他心里像揣着一只马上要飞出笼子的小鸟,雀跃极了。
然而不到一分钟,妈妈的房门居然打开了,男孩立即从沙发上弹起来,飞奔到门口,正准备开门,却听见后面的人说,“今天学校不开,还要继续在家里上网课。”搭在门把上的手仿佛被冻住了,他僵硬地尝试着往下拉门把。“你这死孩子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今天不去学校!不上学!在家里上网课!”女人发狂似的大吼道,男孩却不为所动。在尝试了好几次却依然拉不开门后,他心里的小鸟已然偃旗息鼓,泪水悄不声息地从脸颊滑到了手上,最后滴到地板上,溅起了水花,不一会就聚成了一个小池子。
女人一把拉过他的手臂,尖锐的指甲刺痛着他的神经,但他仍然死死地抓住门把,仿佛这是他最后出门的机会。女人破口大骂,“不让你去上学你还委屈了?我在家里陪了你一个月都没说啥呢!那么爱学习怎么没见你考个满分!”他看着空中横飞的吐沫,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手上湿了一片,分不清是口水还是泪水。
“妈妈...我、我不想上网课。”他眼里带着期盼,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不想上也要上,由不得你!”女人的话瞬间浇灭了他眼里希望的小火苗。
男孩背靠着门慢慢地蹲了下来,他双手抱膝,看着女人摆好平板,插上电源。女人回过头,看见在地上双眼通红的儿子心里没来由觉得烦。深蓝的裤子和黑色的运动鞋间藏着一抹黄色,这是什么奇怪的搭配,像极了外面那只恼人的破鸟,这让她更烦了。
“现在七点半,八点半准时上课,你不上我就跟老师说,你为了不想上课在家哭鼻子,看是你丢脸还是我丢脸!”女人的嘴巴像毒蛇一样吐着信子,“嘶嘶嘶”的激起了他一身鸡皮疙瘩。
时钟嘀嗒嘀嗒的走着,女人抱着手机在沙发上看视频,时而绷着脸,时而咧开嘴,男孩无心理会她的神经质,他枕着手臂把头一歪,看向了阳台外的天空。
今天的天蓝得泛白,至少从阳台的“取景框”里,他看不到一丝云。
他想走到外面去看看,他想看看更广阔的天空。
分针停在了“4”上,男孩用单手撑起了身体,缓缓站了起来,泪水早已干涸,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阵斑驳。他如木偶般一步一步地走向书桌,厚重的书包被他拖拽着,在木地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
“哼,跟我斗,你嫩着呢!”女人终于舍得从手机里分出一个眼神给他。
“妈妈,我今天想在阳台上课,可以吗?”男孩攥紧了拳头,用尽最后一丝勇气乞求着。
“就你事多!”女人嘴里嫌弃着,帮他把书桌搬到阳台,小黄鹂看到她像看到仇人似的,开始在笼子里四处乱串,吱吱喳喳个不停。
“再叫!你再叫我等会就把你给煮了!”女人又用手指戳了戳鸟笼,有亮片从她的指间掉落。
“在这里学习你都不嫌吵!这鸟整天吱吱喳喳地吵到我头好痛,我先进房间歇一会,好好听课,别让我发现你偷懒知道吗?不让你知道后果的!”说罢她一边摸着头一边快步走进了房间,然后“哐”的一声关上了门。
男孩蹑手蹑脚地站到了凳子上,转身看了看依然紧闭的房门,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轻轻向上推开了鸟笼的门,小黄鹂先是一愣,然后慢慢地往后退。男孩试探着伸出手去摸它背部黄黑色的羽毛,不料手下一滑,一抹黄色从他眼前飞了出去。男孩从凳子上下来,走到栏杆旁,踮起脚,依稀能看到那一抹黄色在空中起舞。“啁啾啁啾”男孩看了看掌心,回忆起方才柔软的触感,会心地笑了。
飞吧,飞到你想要去的地方吧!
5
砰——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让女人从梦里惊醒。她的额头微微渗出了汗,后背一片濡湿,刚刚居然梦到自己把儿子给掐死了,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流出来,怎么捂都捂不住,最终染红了她的一双手。她低头看了看血色的甲片,想着等下还是把它们卸掉吧,太不吉利了。
她喘了几口气平复了心情,刚要下床却感觉天旋地转,她大声地呼唤着男孩的名字,但无人应答。“这死孩子该不会又背着我在偷看电视吧?”她歇了一会便慢步走出了房间。
阳台上没有一丝生机,鸟不见了,人也不见了。“这臭小子居然把鸟给放走了,晚上等你爸回来准让你好看!”她看着桌面上的脚印咬牙切齿。那种眩晕感又回来了,她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扶着栏杆,视线正好对准了楼下。但她实在太晕了,什么都看不清,只看见一群乌泱泱的人头。这时一阵铃声从她的口袋里传出,她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按下了接听键。
“阿美,你知道吗?刚刚你们那栋有人跳楼,还是个小孩呢,据说是十楼以上的,是你认识的吗?”
轰——女人的脑袋霎时炸开了,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她看看桌上的脚印又看看空荡荡的鸟笼,不会的,不会的,小杰只是放鸟而已,她喃喃自语道,却不敢再往楼下多看一眼。她发疯似地找遍了整个房子,翻箱倒柜,地上一片凌乱,但终究没有找到男孩的身影。她嘴唇发白,背脊发凉,颤抖着打开了大门,火急火燎冲了出去。
电梯停在了十楼,她不断用力拍打着按键,电梯缓缓上升,“为什么这么慢!”她开始对着电梯门拳打脚踢,一直拖鞋被蹬到了地上。
不一会电梯门开了,她迅速跨步进去,然后急匆匆地按上了关门键。在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一只孤零零的拖鞋。
“妈妈,母亲节快乐!这是礼物!你可以等到天气冷的时候穿哦,我摸过了,毛茸茸的很舒服。”
女人蹲在地上,把另外一只拖鞋拽在手里,涕泗横流。
小杰,千万不能是你!女人双手合十念叨着。
“叮”电梯到达了一楼,门还没完全打开,女人便赤着脚闯了出去。她胡乱地拨开了人群,一袭深蓝色的衣衫映入眼帘,尤为刺眼,是早上儿子穿的校服,一双黑色的运动鞋,是爸爸今年过年买的新年礼物,还有那双黄色的袜子…
她死死地盯着那抹黄色,周围的景象突然全都变成了黑白,只有那一抹鲜明的黄色在她的眼前不断跳动着。
女人拼命摇头,不敢再往前一步,她一路后退,最后一个踉跄跌坐在了地上,围观的人群都纷纷躲避了起来。
“啊——啊——啊——”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打破了早晨的宁静。
微风徐徐的吹过,一朵黄色的小花从枝头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花开有声,花落无息。
“啁啾啁啾”旁边的树枝传来鸟叫声,女人眼底瞬间翻滚出一片噬人的血色,她举起手中唯一的拖鞋,用力地朝树上的那抹黄色扔去,“肯定是你!肯定是你!”她奋力嘶吼着。
黄色的小鸟扑扇着翅膀,飞向蓝天,不一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