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冬十二月初一个极和暖的天气里,我回到了别离一年多的故乡,旅途所带的行李除了一些简单的衣物,下剩半箱子书。书的内容也并不多有趣味,倒是父亲在粗粗翻过一遍后向我拿走了一本《郁达夫全集》。
晚间睡在平素难逢,宽阔得近乎奢侈的大席梦思床上,身子错觉仍像卧在火车内震摇不迭。隔着一大片田野,远处中学的时髦铃声徐徐渡过夜幕清徉,波及耳膜,朦胧中重合了车站的广播音域。精神如此不堪,我也做不到放下一身倦怠安然睡觉的企望。谁知过不了两天,寒流南下,气温骤降,一度低至零摄氏度。
在这为寒冷和凄迷所裹挟,铮铮然向新岁小阳春运动的旧年的冬景中,我所有的生活便是困身于索然一室之内,裹着被子做些针织活计。就这样蛰伏了近两星期,好容易暖阳随着家家户户迎新春的爆竹的霄鸣被炸开云层,也是长时间受神经衰弱煎熬的结果,身上惹来一场感冒,不得不到医院注射一针青霉素,吃够三五天药,只是难以去除咳嗽的尾巴。春节却倏忽而过,头六天走亲会友,既不曾痛快得吃,也懒怠同旧年那样和经月不见的兄弟姐妹们游戏一场,由不得感叹匆匆,太匆匆!不知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即便就近就见,怎么比得上春节里专以会亲玩乐为目的,大家走到一起的惬意。过了二十岁以后,开始习惯用减法来计算这些年的经历,节是过一年少一年的。元宵之前,往年耍龙灯的队伍,今年终没在自家门口等见,后才听说改了规矩,想看耍龙灯需得各村提前预约。幼时跟在龙灯队伍后,一个村一个村往下逛,心里还只是不足,那样纯粹的好心情再回不来了。
我感叹着,塞了许多愁绪在心胸里。母亲指着待客用不完的那些果品、腊肉、鸡蛋等一遍遍要求我们完成指标。原是一年才得一见再好不过的东西,现在却成了胃肠的负担,好不糟蹋,想想,不觉换了一副凄凉的心胸。
原本还在犹豫何时离家,今年该当我寻工作的,父母已经再三问过我的想法。一旦成人就不得不迈入大多数人正走着的那条道路,成为茫茫人海中一缕最平凡不过的细流,我还算是个富于幻想的人,不甘心就便走前人已踏成康庄大道的那段旅途,顺着旅途曲曲折折的腰身,终点将导向何处,眼前是一片迷茫。我倒并不痴望瞥见终点的眉目,只是不愿意在一圈等候在那路口看热闹的观众的簇拥下走上那条路,然后,在他们手搭凉篷,评判的目光的探望下缓缓走向远方,意料到背后那群看客一边看着自己,时不时回头与周遭人品头论足一番,以期从行者前进的轨迹里打劫些似是而非的经验,以便告诉后来人,窘迫之下除了紧着身子往前走,连回头看一眼的情绪也早化成渣滓落进脚下的尘埃里了。
过着极简单散荡的日子,迷蒙中生些此日何日,此身何主的杂绪,一场肠胃炎适时将种种牵惹清除了出去,后来才知道,是吃了妹妹不曾清洗便放进果篮的青枣,感染了细菌。我虚弱得走不稳路,她由不得陪我上医院。中途替我拿药,扶我上洗手间,守着我挂吊瓶,白白累了一场,那副任劳任怨的憨厚样的也可笑得很。
现在到了二月初,春雷响过两三遭,我每天睡到九点的习惯也往早挪了挪,八点左右即翻身下床。惭愧得很,不是附近新生勤奋的觉悟,只是每天早上七点多,纱窗外聚拢了一堆鸣声的小鸟,开会似的叫得热火朝天,有几只还凑近来擎起爪子刮拉纱窗。拉开窗帘向下望,一方小小的庭院中翠色纤绒,鲜嫩而透着清香的小艾沿土坯一寸寸倾上李树的足前。三两只黄色绒毛的小鸭子步态伶俐,逡巡在檐脚沟尾,样子比它们长大时讨喜得多。燕子忙碌得飞来飞去,企图在厨房门上的空墙上筑巢,父亲看见,寻些树枝、木板、松针之类的材料,替它们建了个豪华大间,不知是燕子深感自己的领地遭到侵犯或是不满意父亲的建造功底,竟舍下那一处又在大门前的墙上重新搭巢,这也只是我单方面的揣测,究竟两处筑巢的是否是同一只燕子,我没有求证过。
田埂四处的沟渠旁新铺了一层艾的绿毯,翠意鲜妍可爱。唯一还能窥见旧年残冬旧迹的便是风中荡悠的狗尾草,尾巴已经变成黄白色了。几家的妇女带篓子踏上田间摘艾,或做艾米果,或趁圩日拿到圩镇卖。
母亲预备了一方荒土种辣椒,这两日忙着除草,倒从土里挖出一盆野冬姜,算是意外的收获。当然,有时也能挖出别的东西,譬如蜥蜴,粗细如同拇指至于吓得我色变的大蚯蚓……
春节过后家里叔婶姑嫂的第一次小聚为的是做艾米果,早在前一天,我也同那群妇女一样,提着桶在田地间采摘了半日,当晚睁着眼睛过了半夜,凌晨三点才睡着,母亲偏说是摘艾时累坏了。
吃着糅合了自己劳动的馨香有味的艾米果,疲软的精神里仿佛暗暗注进了一股能量,活动起来有滋味多了。正好天上落下一场春雨,伴以远方云深处隐隐作响的雷声,不觉怀念起去年清明时节一家人做艾米果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