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蒙蒙亮,翠娥摸索着爬起身,窝在被窝里悉悉索索地往身上套衣裳。虽然已快出去正月,可这几天天气又转雨,早晨的空气阴冷阴冷的。
小孙子福城仍睡得沉,呼吸时缓时促,趴在小枕头上,小胖脸嘟噜着跟小猪似的,壮实。
翠娥自觉腿脚一日不如一日麻利了,早几年她起床定不能这样耐性子窝被窝里,一准下地站着,穿衣套裤子带袜子一气呵成,然后走出房门,又开始一天的忙碌。
昨晚又被自己的呼噜声呛醒,迷糊着又睡去。自从甲亢病发,甲状腺有轻微肥大,翠娥几乎每个晚上睡觉都打呼噜,鼻子呼吸不过来的,只能张着嘴巴入睡,呼噜急了会被呛醒过来。这样也好,不用睡太死,梦里不管多好的多烂的光景,她都能及时醒来,然后毫无异议毫无反抗地睡去。对那些梦,既不留恋也无厌恶。
越老越爱做梦了,近来愈发疯狂,那些死去的人一个接一个来梦里找她,叫她三嫂啊去赶集,三嫂啊那边山上的松叶落满坡了我们一起去耙松叶回来烧火,三婶子啊邻村请工我们搭伴儿去挣钱…………各路人马天马行空变着法子来勾搭她,翠娥不赖搭理她们,都隔老远远的冷眼看着那些人,怕被她们拉下去,眼前生活于她已无甚大乐趣,只是小孙子福城仍需她这双布满老茧的手体贴照顾。
给小福城掖好被子,翠娥挪下床来,趁着小孙子没醒,她有一箩子事要做。
水龙头下胡乱洗了把脸,拿毛巾擦脸的时候,翠娥用余光瞄一眼镜子,睡一夜发髻有点松却没散开。洗脸池上一排牙杯牙刷,没有一个是她的。牙快掉没了,上次刷牙已记不清是哪年的事。
越来越不爱照镜子,都是瞄一眼,觉得吓不哭小孙子就是可以见人了。
到下屋挖一瓷盆玉米粒,端去放到屋旁小土路上。瓷盆并没装太满,仍有点喘气。换年轻的自己,端这小瓷盆玉米绕庄走三圈,再回家烧饭也不带歇歇。翠娥暗地里啐自己,埋怨自己太矫情。
再去院内西墙的鸡笼把十几只鸡放出来,大公鸡“咕咕--咕咕--!!”一路领先,带着一众妻妾精准奔向玉米堆。
翠娥可稀罕这大公鸡,尤其早晨夺食的彪悍,像死去老伴年轻时候的劲头,不怕苦不怕累,带领着翠娥和一家老小讨生活,风里来雨里去,像一堵坚固厚实的墙,永远挡在翠娥的前头,而翠娥只要埋头跟在他后头,生活永远有盼头。
翠娥看着鸡群啄食,不舍离去,看一会儿,心里恍惚着过去的光景。
看似恍惚,其实翠娥手里拿着扫帚,隔壁家的鸡若过来寻机偷食,翠娥手里的扫帚会在小鸡贼靠近瓷盆的前一秒精准飞出,“咕--咕--咕--!!”鸡群瞬间炸飞,只见鸡贼夺命飞奔,那些吃瓜群众继续安然啄食。
这时候翠娥觉得自己是精神抖擞的,身手敏捷的。然而,也只有这一刻而已。
她已经快七十了,她愿不愿意,岁月已经抛弃她,并且用越来越快的速度抛弃她;时光把从前给予她的,正悄无声息地慢慢夺去。
翠娥老了,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翠娥永远不能忘记,老伴儿领她进门那天,新郎官胸前戴着大红花,年轻力壮红光满面(又想起了那只领队啄食的大公鸡),她穿着大红袄,婶婶给她抹上胭脂粉,小脸粉嘟嘟肉乎乎,小小嘴唇娇艳欲滴,不止好看闻着还香香的。小圆镜子里那张娇羞的脸蛋,让老伴儿看呆了,翠娥也把它印刻在自己的心里。
往后的日子里,翠娥时常在脑海里闪过那小圆镜里的娇羞模样。
几十年来,翠娥不是没照过镜子,只是日子过得太匆忙,都是一抹眼就赶紧从镜子前走开,赶紧忙活去了。
小儿子新房子落成,卫生间里装了洗脸池,带镜子的那种,明晃晃的镜子,把整个屋子都照亮堂,翠娥新奇地往镜子前一站,偌大一块镜子里空空落落,只剩一个糟糠的老太婆。新镜子自带灯光,把翠娥脸上的沟沟壑壑,斑斑点点一览无遗。娥吓一跳,一时以为见鬼了,往两边瞅瞅,再没别人。
翠娥失落了,她用手去扒拉那张松垮的糙皮,再往后捋捋干枯的灰发,那张抹着胭脂的娇艳小脸可不是就熬成这老太婆了。
这时翠娥才绝对肯定,自己老了。
到后来,翠娥再去洗脸从不照镜子,胡乱抹把脸,用余光瞄一眼,就赶紧移开。
翠娥看看鸡群都吃个差不多了,捡起扫帚转身回去打扫庭院。回屋里瞅一眼小孙子,还没醒。
一村人都知道翠娥要强,家里家外都是把好手,大事小事都操持得井井有条。老大大学毕业去省城安家落户,翠娥跟小儿子过。小儿子在也争气,在镇上做生意,两三年时间挣钱在村里盖起二层小洋楼。
老伴儿前年撇下翠娥先走了,从那时候起,给翠娥护身的城墙塌了,慢慢地翠娥感觉那满腔的劲儿像泄气的气球,慢慢地变瘪。说话不再那么响亮了,走路不再带风,遇事也能不再挣理,习惯性往后退缩。
儿子儿媳这时候起来,两口子洗刷完毕,只跟翠娥说句:“妈,我们走了!”开车一溜烟跑了。
翠娥没来得及唠叨,车子已经没影了。
孩子们风风火火的背影,有自己和老伴的影子。
天又下雨了,抬头看看天,翠娥有种感觉,岁月从她身上夺去的,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转移到年轻人的身上,几十年后,又从儿子儿媳身上夺走,再交还给她的小孙子身上。
那些消失了的人,仿佛从没来过,却会在梦里相遇,今晚的梦里会遇见谁呢?
深深地呼口气,翠娥转身进厨房给自己和小孙子做早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