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我从师范学院毕业,辗转多地找工作,最后到了离家乡不远的一个小县城的乡村小学去执教。
先是从家坐车到县城里的汽车站,然后再坐公交车可以直达那所小学。坐在那辆公交车上,多年未犯的晕车的毛病又卷土重来了,因为车里的气味着实让人难以接受。韭菜包子的味道,煎饼果子的味道,没穿袜子隔着布鞋散发的脚臭,肉体里散发的陈年的烟味,嘴里呼出的隔夜的酒味,还有浓烈的香水气味,在晃动的车厢里被搅拌均匀,我坐在窗户边,依然忍受不了。
终于来到学校了,学校不大,却收纳了附近十几个村庄的四至九年级的学生。整个学校坐南朝北,进了大门就是原始的土操场,一起风便漫天沙尘,往西走就是教学区,最南边一个三层小楼,本是县里的教育局为全市所有的乡镇小学统一规划建设的教学楼,但当地人秉承着中学比小学地位更高的奇怪理念,便让七到九年级的初中学生搬了进去,而将之前他们使用的北边的几排平房给了四至六年级。平房一共有三排,7间教室,两间教职工办公室,两间中学的宿舍,一间校长办公室,一间从来没打开过的微机室,最北边的一排剩下几间房间,就是我们生活居住的教职工宿舍。
我来到学校的第一天,非常忙碌,一边收拾宿舍,一边备课,同时等待分班。分好班之后,同班的数学老师随手把班主任手册递给了我,让我当班主任,我知道自己难以胜任,但还是没能推脱掉,因为一个班只有三个老师,语文、数学和英语,英语老师教三个班,所以班主任只能是语文和数学老师中的一个。
初次上讲台我很紧张,备课又不是很充分,所以先组织全班同学进行自我介绍。第一个学生一开口,我便吃了一惊,那孩子用纯正的家乡话扭捏的说着:“俺叫XXX,今年12岁。”我笑了,大声说道“我们这是语文课,希望以后至少在语文课上,大家能够用普通话来和老师同学们交流,可以吗?”,讲台下只有零星几个人说了好,大多数都带着不自然的笑容点了点头。后边的学生都很听话地用普通话做了介绍,说完都很不好意思的羞红了脸。
直到这个叫国策的学生,还是用的家乡话。我说:“你的名字很大气啊,可为什么不用普通话呢?”他两手一摊,嬉皮笑脸说道:“我不会啊。”我不太相信一个六年级的学生还能不会说普通话,更何况其他的学生都会说。我把说普通话的原因与用处跟大家分享了一下,然后又劝说他用普通话做一下自我介绍,可他依然坚持说不会,直到我默不作声严肃地看着他,其他学生也都像是看热闹一样地看着他,他才勉为其难用普通话介绍了自己,我立刻鼓励了他,同时心里也对他这种明明会说却偏偏要让我为难的行为起了疑心。
我大概用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将全班40多学生都了解过来,我们班有一半的学生是转学来的,他们之前并不在这所小学读书,而是在自己村庄的小学,那里师资力量太有限,到了六年级就没人教了,这些孩子便不得已骑上自行车,赶七八公里的路程上学。这些转学生其实很让人心疼,刚入秋的时候是天刚亮就起床赶路,到了冬天都是打着手电筒迎着寒风骑车来学校,有个爱美的小女孩就因为天太冷手生了冻疮而起了退学的念头。中午有些家里太远或者没人做饭的学生都在学校吃的非常简单,包子、大饼就辣条算是顶配的午饭了。第一天,见到这景象的我把自己买的葡萄拿给他们吃,他们很惊讶,纷纷摇头说不吃,我想他们大概是不好意思,放下葡萄就离开了,下午上班的时候却发现,葡萄几乎没有动过,似乎他们从来没有吃过老师给的食物。
国策也是其中一个转学生,也是最难管教的一个,而重要的是他的成绩还不错,对学习也算用功,问题只是习惯太差,没有最起码的规矩。比如我在课上提问题,他反应总是很快,但却直接脱口而出,导致全班都跟着你一言我一语的抢答,我提醒他很多次,但都只起一时的作用,后来我也失去了耐心。
失去的耐心不只是对他一人,而是对所有人。一开始还是遵循上学时学到的原则,用爱去教,去感化,而不是体罚,前两个月我从来没有体罚过任何一个学生,即使罚站也都是按分钟计算的。但是最后的效果却远没有其他班级的老师的棍棒教法,每次看着其他老师打手心,连推带踹,扇耳光,我都觉得心惊胆战,觉得自己绝对下不了这样的狠手。
直到有一次我放假回家,收到一条短信,只有两个字,是我的名字。我回复一句:“你是哪位?”不久之后收到回复,竟是“你爸爸。”我立刻火冒三丈,知道是有人在恶作剧,立刻打了回去,对方接了,虽然没说是谁,但我还是从手机那边的说话声音立刻听出来正是我的学生,国策。我又悲又气,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去教学去管理,最后这些学生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尊重”我,“回报”我的。
一开学,我便拿着短信去找了校长,表明自己难以胜任班主任的角色,校长看了短信也是非常气愤,当场就把国策叫去办公室,狠狠揍了一顿。我看着国策在拳打脚踢间老实又倔强的样子,心中泛酸。这时候我才明白,这些孩子从下到大受到的教育都是“怕”的教育,从来没有接受过“爱”的教育,他们学习做事的初衷是避免受到处罚,而不是要承担责任。过去的教育方式已经深深刻入他们的习惯中了,我以为我向他们展示的是润物细无声的感化,他们接受的却是我的软弱可欺。教学上也一样,他们习惯了去背去灌输,却不懂我教给他们的去感受去体会去表达,我所有的努力对他们来说都像是一场表演。
从此之后,我便更了管理风格和教学模式,常常表现出一张严肃的面孔,面对他们的嬉皮笑脸是怒目而视,面对他们的不守规矩是厉声呵斥,面对他们的蛮横骄纵,我也会拿出教鞭来。我的课代表也厥起嘴巴说:“老师你怎么突然变严了?”我叹息道,“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即使如此,不知是我狠心不足,还是打手心的体罚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小儿科,我的威慑力依旧比不过其他的老师。面对像国策这样的学生,我依旧束手无策。
他若是铁了心不学无术,我不管他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有着道德底线,他跟同学玩闹弄伤对方耳朵,会自动站在座位后边罚站,而且对学习也算是认真,只是对语文提不起兴趣,总归不是无药可救之人,我也只好多费许多的心思去管教他,在他身上生的气想的辙比全班其他学生都要多,大概是因为我感觉到他身上有异于常人的硬气与机智,走上正途或许会是豪杰,走上歪门邪道就必然成为祸害。
我费尽心力,软硬皆施,也与他称兄道弟,也与他剑拔弩张,可最后的效果都不甚佳,只在当时起到暂时的作用,过后必然再犯,打断我的讲课啦、和同学打闹啦、自习时莫名其妙的笑出声惹的全班哄笑啦,这些戏码几乎天天上演。
我也知道,对于这样的孩子,常规的管理方式全然没用,但是我一没经验而没魄力,对他真的心有余力不足。所以当他在日记作业中写如何喜欢一个女生,如何告白,如何送手链时,我只当他又出了新的幺蛾子来挑衅我。他知道每天的日记我都会批改,在日记中向来不写女生的名字,但我早在他同桌的手腕上见到了那条手链。六年级早恋就像过家家一样,所以我一面在他的日记下边让他珍惜懵懂的初恋,一面将他的同桌换成了男生。
然后我就在他的日记中看到了辱骂我的文字,里面的脏字脏话他都划去了,但还是能看到原话,没有划去的就是指责和人身攻击,说我第一天让他说普通话是刁难他,说我根本不会教书,根本管不了学生(这倒算是实事求是),说我穿着老土(这个不能忍),说我嫁不出去(我才24刚毕业就这样咒我)。我咬着牙,本来想把火气压下去,息事宁人,想过去一样叫过来收拾一通就算了。可是看着那些话语,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这样一个学生,我压下去的火顺着心口一路回升,最后从鼻口中呼出来,从眼眶里流出来,我抹了眼泪,拿着日记本再次找到校长室。校长把他喊至办公室,“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又将日记本摔倒他的脸上,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低着头咬着牙沉默着,我再次抑制不住哭了出来。
校长立刻给他的父母打了电话,他的父亲赶来,看过日记本之后,直接一脚踹了过去,然后一巴掌打在自己儿子的脸上。我看那力道便拦了下来,带着哭腔说道:“你也别打孩子了,是我管不了,你让别人教吧!”
他父亲一脸为难,不住地道歉,让我一定原谅。
“这种学生,让他上别的班,别的班也得要啊!“校长发狠说道,他早就把国策的诸多行为看在眼里,对他这个校长,国策也从未表现过尊重。
听了校长的话,国策的父亲更加生气,又伸出脚来用力踹去。国策一直背着手低头,抿着嘴不言语。我看他一直不表态,回到班里把他的书包收拾完,拿着他的凳子回到校长室,指着他嚎啕出声:“你这样的学生我实在是教不了,我费了多少心思在你身上,你不是不知道,你自己都说我教不了你,那你赶紧走,去别的班吧!”
国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眼泪夺眶而出,呜咽出声。他父亲怒视着他,说不出话来。
“别的班也不会要你,你先休学吧,反省好了再来!”最后校长一句话,将父子俩打发走了。看着国策背着沉重的书包,拿着自己的板凳跟在父亲身后抽抽搭搭的离开,我心里又是一阵不忍。
我擦干眼泪,带着红肿的双眼和去班里盯自习,学生们都难得地安安静静地低头学习,大概是知道我生气了,都只是关切地看我,却不敢出声。只有班长问了我一句:“老师,你没事吧?”我笑笑说没事。下课之后,课代表和几个学生也安慰了我几句,心里顿时觉得暖了很多。
当天晚上,国策的父母提着水果来到了我的宿舍,再次向我道歉。国策的母亲看着也就三十多的年纪,却已花白头发,眼神有些飘忽,后来才知道是血压有些高。我明白他们不是怕我不再收他们的孩子,而是怕他休学回来我不再管教他。我也从他们的口中意外得知国策的另一个样子,在家里乃至整个村子里,都是热情礼貌,孝敬父母,谦让妹妹,全然没有在学校里不可一世的霸道样子。最后我送走了他们,水果也坚决让他们带了回去,虽然同住的其他老师也劝我收下,但我不希望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有任何的瑕疵。
一周之后,国策回来上课了,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低垂着眼帘,抿着嘴,还是爱笑,但是不再笑出声。校长在他回来之前给我打预防针,让我对他不再搭理,免得他又旧病复发。可我看着他如今的样子,又想起他父母的话,总觉得不忍放弃。于是在我提出问题而他带着试探的眼神举起手时,我还是点了他的名字。他很开心,笑着回答了问题。
从此国策又恢复了活泼,但再也没有捣过乱,看到别的学生不听话,还会帮我“教训”他。有一次,课堂练习册上有一个造句题,我的老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别的同学回答的都是和蔼、可爱、严肃等寻常的词语,国策的回答是:“我的老师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不知为什么,莫名就被感动了。
很快,一个学年就要结束了。六月一日,我带他们过了他们最后的一个儿童节,因为面临升学,学校不许六年级的参加儿童节活动,我便调整出两节语文课,买了雪糕和西瓜,带着他们玩游戏。每个人都参与其中,玩的大汗淋漓,国策还深情款款唱了首歌,我把他曾经的同桌推到身旁让他们一起唱,大家嘘声一片,都说这是最开心的一次儿童节。
期末考试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学校去。他们纷纷在QQ上问我去了哪,我只说是回家工作了,没有说出具体的地址,因为怕他们会趁着假期坐车来找我。他们上了初中,面临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小学的种种很快就会成为玩笑。
我并不希望他们会一直想着我,因为对他们而言,我是个有趣的老师,但绝谈不上称职。我当时接手班级时,语文的平均成绩在整个镇的12座小学里排名倒数第一,与倒数第二差12分,我离开时,只升到倒数第三,另一个班的成绩却从倒数第二升到了第六。我知道,教学和管理上,我不仅是缺乏经验,更多的是缺少魄力,我把他们当朋友,但是朋友不能他们成长。有我的存在,他们会一直厌恶那个对他们格外严厉的老师,厌恶把他们当成分数机器的老师,厌恶与他们充满距离的老师。
所以我会一直记得他们,因为他们是我唯一的一届学生,而我不渴望他们记得我,因为我只是他们萍水相逢的其中一个老师。
离开学校后,只有一个学生给我打过电话,说了很久的话,告诉我他的学习情况,告诉我曾经班里的同学都变成了什么样,那便是国策,他还写了首歌词,要我找人帮他谱曲,记得有一句是:我们懵懵懂懂成长,我们跌跌撞撞长大。唱的是他,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