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方便面在哭

文|三叶草青青

图|网络

01

腊月初五,夜幕早早降临,雾霭浓得化不开,将洛城笼得严严实实。林荫道上的钠光灯照亮一团雾气,其中有一抹橙色身影若隐若现。

扫完最后一片落叶,李伟达收了扫帚、撮箕,回街边的环卫工休息室放下一身行头后,缩着脖子钻进最近的一家红旗超市。已到晚饭时间,他舍不得在外面吃一顿饭,打算买一包泡面回出租屋对付过去。

许是天色已晚又很冷的缘故,超市里并没有几个人,收银员坐在柜台后烤着电暖炉用手机追剧,最里面的货架上都是泡面,货架前只有李伟达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

起初,李伟达并不关注女孩,他拿了一包泡面准备去结账,忽然听见“砰砰啦啦”的窸窣声响。他扭头瞥见女孩正旁若无人地捏泡面,捏碎一包立马换一包,动作娴熟。

虽是深冬,女孩还穿着薄薄的卫衣,衣服黑一块紫一块,比李伟达的清洁工工服还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面无表情,专注于捏泡面,像个呆滞的机器人,任李伟达上下打量她。

李伟达怔怔地看着她,不觉湿了眼眶。他的女儿玲玲喜欢把泡面捏碎干吃,每每他买了泡面回家,无论多少,玲玲总是一把抢过去,一包一包捏碎,听着方便面碎裂的声音咯咯直笑。可惜,他再也听不到她的笑声了。

被盯得久了,女孩终于用木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用鼻子冷哼一声,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收银员抬头瞥了她一眼,见她穿的邋遢,还两手空空,便翻了个白眼继续看剧。

李伟达看着女孩竹竿似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用袖子抹干眼泪,准备去结账。刚走了几步,他又猛然折回去,把女孩捏碎的八包方便面全部抱到收银台结账。

从超市出来,李伟达拿出一包碎面,扯开封口,倒入调味粉,摇晃几下,便用大手一把一把抓起往嘴里塞。

方便面在他嘴里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隐约还有呜呜咽咽的声音。他一边干嚼,一边想着:难怪玲玲爱干吃,果然很香。

02

穿过十字路口,李伟达转入一条小巷子。一阵寒风迎面袭来,吹得他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昏暗的路灯下,行人寥寥,他拢拢衣领,低头疾行。又转过一个弯,巷子更窄了,黑黢黢的没有灯光。巷子尽头的微弱光点提醒着他,走过这段路他就到家了。

刚走没几步,前方传来“汪汪”几声狗叫,还有“啪啪”不断的连续耳光声。又是小混混在欺负流浪狗,李伟达摇摇头,加快脚步。

走得近了,他看见几个黑影围在一起,把可怜的流浪狗圈在中间拳打脚踢。黑灯瞎火的,这群人就会欺负这些无家可归的狗儿,若是富贵人家的天价宠物狗,指不定怎么巴结呢。李伟达想去阻止他们,想了想自己势单力薄,长叹一声离开。

“汪汪!”

“啪!啪!”

李伟达顿在原地,这声音不太对。平常都是那些混混先打,狗才哀嚎,今天怎么反过来了?

他正思索,又听一人惊呼:“啊!这个妞居然咬人!兄弟们,揍她!”

“活该,叫你去摸人家胸?”

“你不想摸?”

“瘦得跟竿儿一样,摸了硌手。”

“再硌手也比你自己的家伙强……”

李伟达实在听不下去了,那群人,不,那群畜生欺负完狗还欺负女人,如果玲玲还在,他断不会让别人这样欺负她。

他转身小跑回去,打开手机手电筒,往那群人身上一晃:“我刚报了警,你们还不走?”

“哟!小老头,你不怕死啊……”一个小黄毛半眯着眼,叼着根熄灭的烟头,朝他走去。

“哥,警察要来了,我听见警车声音了,我们快走吧。”另一个小黄毛拉住他,“改天再收拾这家伙,他就住在前面,跑不了。”

“呸!”小混混们冲李伟达吐口痰,一溜烟儿跑个没影了。李伟达这才看清,一个女孩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

“小朋友,没事了,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他走过去,拍拍女孩的肩膀,惊觉女孩瘦得硌手,衣服黑黑紫紫的,背影跟刚才超市里的女孩有七八分像。

女孩缓缓抬起头,动作一顿一顿的,像坏了的木偶,脖子发出“咯吱”的声响。一只小黑狗从她怀里跳下来,向最近的垃圾桶跑了。

女孩的脸像扑克牌,无悲无喜,眼神死水一般,没有神采。她木讷呆滞的模样,分明就是刚才的女孩。

03

“小朋友,我送你回家,告诉我你家在哪儿好吗?”李伟达心里对这个女孩莫名生起疼惜之情,他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经历,才会让一个处在花季的女孩提前枯萎。女孩的眼里空空如也,那是对这个世界绝望透顶以后,了无挂碍的表现。

女孩仰头看着他,视线下移,最后落在他手里提着的一大袋方便面上。

李伟达索性拿出两包方便面,塞在她手里:“饿了就先填填肚子,这玩意儿干吃还挺好吃,我女儿最爱吃。”

女孩接过方便面,也不打开,只一个劲儿捏它,恨不得把面捏成粉末。

“小朋友,你家到底在哪儿?你不告诉我,我只有把你送到警察局了。”李伟达见她一直不说话,只得再次出声询问。

不料那姑娘听见警察局三个字,“腾”地起身,摸黑往巷子尽头飞奔。跑得太急,手里的方便面不小心掉在地上,她赶紧弯腰抄起,继续跑。

“哎!你跑什么?那边没有路。”李伟达见女孩鬼追一样往自己住处跑,不觉好笑。

听见他的话,女孩的脚步顿了半秒,又继续奔驰。李伟达见她跑个不停,也明白她不想去警察局,便扯了嗓子喊:“别跑了,不送你去警察局。”

果然,她话音一落,女孩就停下来。她刚好停在巷子尽头的微光里,茕茕孑立于朦胧雾气中。有那么一瞬间,李伟达觉得自己的玲玲回来了,她腾云驾雾地回来了。

他也跑过去,女孩就在那边乖乖地等,再不挪动步子。他看着她,明明面无表情还透着一股子倔强,苦笑道:“你不想回家,又不想去警察局,那去我这个糟老头屋里凑合一晚吧。”

李伟达开门开灯,女孩跟着他进去。等他拴好门拴回头,女孩一身精光立在他跟前,吓得他后退两步,背直接抵到门上。

灯光下,女孩的嘴唇冻得发紫,浑身止不住战栗。李伟达黑沉着脸,脱下自己的外套,别过脸套在女孩身上,又将她推倒在床,用被子捂得严实。

女孩窝在床上,直勾勾盯着他,也不说话。

李伟达见她没有从被窝里钻出来的心思,这才怒气冲冲地说:“你干什么作践自己?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别动不动脱衣服,以后想穿起来可就难了哩。我救你,又不是为了那档子事……”

任他说得口干舌燥,女孩依旧看着他,不置一词。李伟达一个人说得无趣,烧了热水给女孩擦脸,把女孩的脸洗干净后,他觉得有几分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他租的是个带厕所的单间,灶台、柜子、床、桌子、椅子挤在一起。女孩睡了床,他没地方可睡,便裹了军大衣在椅子上将就一晚。

两人一夜无话。


04

李伟达第二天六点就起来上班,临走时女孩已醒了,睁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

他掏出二十块钱放在桌上:“小朋友,你起来了就自己出去买点早餐,然后坐个公交回家吧。叔叔还要上班,就不送你了。”

那天李伟达下班比较早,买了菜准备回家做饭。他打开门吓了一跳,女孩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盯着白炽灯发呆,姿态跟他早上离开时一模一样,桌上的二十块钱也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

“你一整天都没起来?是不是不舒服?”李伟达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她没有发烧才稍稍放心。

“饿了吧?桌子上的电视可以看,你起来看一会,饭马上就好。”李伟达一边说着,一边用钥匙开了柜子,找出一套粉色羽绒服。

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折痕已经很深了,还有股淡淡的霉味儿。他把衣服放在床上:“你的衣服怪薄的,穿这个吧。这个是新的,我买给我女儿的,当她十岁的生日礼物,可惜……你虽然比她大几岁,但瘦得厉害,应该能穿上。”

李伟达放下衣服就去灶台前忙活,背着女孩悄悄揩了眼角。没多久,就端上一盆热腾腾的青菜煎蛋汤和两碗米饭。

女孩也穿好衣服规规矩矩地坐在桌边,李伟达仔细看了看,玲玲的衣服穿在她身上,还挺合身,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粉色衬得她的脸有了几分血色,空空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闪而过的光亮。

若是玲玲还在,也该这般大了。不知不觉,李伟达的泪又涌上来,他低头扒拉了一大口饭,哽咽道:“吃饭。”

见李伟达动筷,女孩才开始动筷,却只吃碗里的白饭,不肯夹菜。李伟达见状,一筷子把整个煎蛋都夹在她碗里,又夹了两夹青菜给她:“你还在长身体,要多吃菜,多吃蛋。”

女孩低头小口吃着,眼尾余光瞥见李伟达并未吃菜,只倒了点汤吃汤泡饭。他没料到女孩还没走,所以只买了一个人的菜。

第二天,李伟达出门前又留了钱,嘱咐女孩自己回去,回来时她依旧没有离去,钱一分没花,却把他的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

一连三日都是如此,李伟达总算明白女孩不想走,之后他回家买菜都买两人份,还特意去超市买了些饼干和牛奶,免得女孩白天饿着。

每天吃饭,李伟达都会问女孩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但她一个字都不说。

一周后,李伟达还是连女孩叫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怀疑她是个哑巴。他想过去报警,让警察帮忙找到女孩家人,但想起女孩对警察局的排斥和空洞的眼神,他就迟迟狠不下心来。

两人便这样僵持着过,一晃就是半个月。

05

腊月二十,李伟达回家,发现自己的屋子乱成一锅粥:床铺滴着水,灶台被砸,桌椅东倒西歪,衣柜里的衣服也被剪得稀碎……

他的眼神扫过满地狼藉,一次又一次,都没有发现女孩的踪影。他的拳头越握越紧,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皮跳个不停。

玲玲出车祸的情形登时钻出来:

“爸爸,爸爸。”李伟达刚下车,就看到自己的女儿在马路对面朝自己招手。她穿着粉色的棉袄,整个人粉嫩嫩跟桃花儿一样好看。

李伟达扛起行李,左右看了下来往车辆,笑着走过去,却整个人定在了马路中央。

山路十八弯,一辆小轿车转弯太急,车轮打滑斜飞出去,恰好撞上路边的玲玲,车和人一起坠入悬崖。

李伟达用力眨眨眼,他刚刚明明看见玲玲在朝自己挥手,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出意外,却无能为力。不久,她老婆也因为伤心过度撒手西归。这一直是他心头难以愈合的伤,想一次,愈痛一分,鲜血淋漓,痛入骨髓。

“玲玲!”狭小的出租屋里,李伟大抱头痛哭,他又经历了一次丧女之痛。他虽然不知道女孩是谁,但他一直把她当玲玲疼爱,她也是他的女儿啊。

也不知哭了多久,他突然想起来那晚小混混撂下的狠话,女孩一定被他们抓了。

“我得去救她。”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为了女孩的人身安全,他还不能报警,免得对方狗急跳墙,弄个鱼死网破。

打定主意,李伟达从狼藉中找出一把菜刀揣在怀里,转身就要出门去找那帮混混拼个你死我活。这一次,他一定要护住“玲玲”。

“哐当”,菜刀落地。女孩提着一袋方便面站在门口,她还穿着那件粉色羽绒服,眼神依旧死水无波。

李伟达喜极而泣,一把抱住她:“还好你没事,还好,还好。”

女孩木头似的杵在原地,任凭李伟达在自己肩头抽泣,泪水顺着她的衣领滑到脖颈,暖暖的,痒痒的。许久,李伟达都哭得没声音了,女孩才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李伟达被她突如其来的安慰吓了一跳,半个月来,她一直像个行尸走肉,没有表情,没有感情,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回应。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女孩的石头心终究裂了缝。

“走,今晚家里没法做饭了,我带你出去吃,顺便给你买两身新衣服。”

06

李伟达带着女孩下了馆子,又给她买了两套新衣服,还买了两床新棉絮被褥。路过超市时,他一个大男人,还特意进去买了两包卫生巾。

他想着,女孩来了半个月,应该快用上这个了。

回到出租屋,整理好一地狼藉,又重新铺了床,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李伟达烧了水,让女孩烫烫脚,然后催她赶紧睡。

但女孩坐在床上,一直不肯躺下。

李伟达坐在矮凳上烫脚,抬头看着女孩:“怎么还不睡?”

女孩还是不说话,只定定看着他。

李伟达已经习惯被她冷落,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不会说话还是不想说话,但我总不能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不肯告诉我,那我就叫你玲玲,好不好?”

女孩破天荒地点点头,眼睛里的死水似乎有了涟漪。

等李伟达泡完脚,女孩还坐着没睡。他抱了床被子在椅子上,把自己裹在里面,打着哈欠冲女孩开口:“累了,睡吧。”

女孩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李伟达顿时清醒不少:“你想我跟你一起睡床?”

女孩又拍了拍身侧,掀开被子一角。

“傻玲玲,你是个大姑娘了,不可以跟我这个老头一起睡,不然以后会嫁不出去的。”李伟达笑笑,“你有这个心我已经很开心了。没事,快睡吧,我不冷。“

李伟达关了灯,扭了扭脖子,听到“咯咯”两声,才觉得酸痛不已。睡了半个月椅子,脊椎都快弯了,不过他觉得很值,这样的日子比自己一个人温暖多了。

黑夜中,李伟达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令他怎么也睡不着。起来开了灯,他看见女孩果然还坐在床上,一直维持着关灯前的姿势。

见灯亮了,女孩又拍拍自己身侧,示意李伟达去床上睡。

他勾起嘴角,扯动脸上的皱纹都扬起好看的弧度,眼睛里却有微微怒气。他一骨碌爬起来,走到床边坐下:“你也不小了,该知道男人和女人不能随便睡一张床……”

话还没说完,他脸色猛然刷白,直接抬手给了女孩一巴掌。女孩在他说话时又迅速脱了衣服,裸着上身坐在他面前。

他把女孩按进被窝:”说了几次了,女孩子要爱惜自己,听不懂吗?“

说完,他转身摔门而去,在黑巷子里一根又一根地抽烟。等到黎明时分,他脚边的烟头快赶上他一个星期打扫的量。

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后,女孩望着白炽灯,喃喃不断:“我只是想谢谢你而已。”

他抽了一整夜烟,她说了一整晚“谢谢”。


07

“咳咳!”

一夜北风,将常青树的绿叶生生扯下来扔在地上。李伟达强忍着彻夜不眠的疲倦,和抽烟过度引起的咳嗽,在街边细致地清扫。

在进行垃圾分类时,一张沾染了果酱的废纸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张寻人启事,上面印着的照片被果酱染得变了色,皱皱巴巴的,但那双空洞的眼依旧突出,他一眼就认出她就是那个女孩。寻人启事的日期是腊月初六,正好是他遇见女孩的第二天。

纸上的电话号码勉强还能看清,李伟达连忙脱下手套,掏出手机按下那一串数字,在要按下拨出键时,他的大拇指却迟迟不肯落下。

他想着自己今天直接走了,没有留下钱,女孩如果没有找到昨天买的零食,岂不是又要饿着肚子眼巴巴等自己回去?

这半个月,他每天都特别努力工作,中午也不休息,只是为了不加班,早点买菜回家做饭。年关将近,要不等过了年再送她回去。可她的家人也一直在等她回去……

罢了,自己习惯一个人,那就还是一个人吧。玲玲没有回来,从没有回来过。

寒风过境,带走李伟达脸上尚有余温的泪珠,他瑟缩了下,回过神来,颤巍巍按下拨出键。

下班以后,他买了猪蹄、排骨和鸡肉,回去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

当他把所有菜都摆在桌子上以后,才小声说:“玲玲,过来吃饭了。”

女孩走过来坐在他对面,李伟达夹了猪蹄和排骨在她碗里,她拿起筷子埋头静静地吃。女孩吃饭一直这样,小口小口的,也没什么声音。

热菜热汤蒸腾着雾气,李伟达隔着雾气笑看女孩吃饭,一个劲儿往她碗里夹肉,自己却一点也不吃,生怕少看了她一眼。尽管隔着雾气看不真切,他还是不愿意漏下一眼。

昨夜的事,他不说,女孩更不会提起,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两人安安静静地吃完饭,碗筷都未收拾,已有敲门声响起。

李伟达一边收拾,一边喊女孩去开门。

“啊!”女孩尖叫着从门口弹开,躲在床底下不肯出来。

“雨儿,我跟你爸来接你回家了。”一男一女走进来,蹲在床边,试图把女孩劝出来。

李伟达走过来,看着倒八字眉的女人,觉得她颇有几分尖酸刻薄相,还有大鼻子的男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戾气。

他忙不迭摇摇头,暗嘲自己小心眼:怎能因为舍不得女孩离开,就看来接人的父母不顺眼?

“我来吧。”李伟达趴在地上,把头伸到床底,凑在女孩耳边说,“玲玲,不,雨儿,跟你爸妈回家吧,他们找你好久了,他们还把你救下的小黑狗带回家了,你不去看看它?”

女孩儿的身子动了动,终究爬出来,刚一起身,就被他爸拉走了。倒是她妈留下跟李伟达说了声“谢谢”。

回家途中,雨儿的妈骂骂咧咧吼了她一路,他爸死死扣着她的手腕,就差捏碎她的骨头。自始至终,女孩一言不发,紧攥手心,里面是李伟达给的两百元钱。

她之所以愿意回家,是因为他悄悄跟她说:“玲玲,你就是我的玲玲。想我了就来找我,我一直都在。”

08

腊月二十九,大雪纷纷,玲玲离开一周了。

李伟达依旧每天睡椅子,在床上的被子下垫了衣服,做出女孩还在的样子。每次睡前,他都会打着哈欠冲床上说:“困了,睡吧。”

眼看着第二天就是除夕,好歹得弄点年味儿。他想了想,还是冒雪去市场上买了二斤报纸裹的腊肉。

年三十上午,李伟达放假在家,自己拾掇饭菜。小心翼翼剥下裹在腊肉上的报纸,他先看了看上面的旧新闻,这是他的习惯,无论报纸新旧,总要看上几眼。

这是一份去年的报纸,花了整整一个版面写一件父母虐童案,李伟达越看越惊心,手不受控制地发抖,最后,他夺门而出。

“玲玲!”他边跑边喊,呼出的团团白气都紧张到凝固。看到路边没锁的自行车,也不管是谁的,他蹬起就走。

李雨儿被虐案,去年曾在洛城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李雨儿从记事起,就在挨打。父亲晚归,母亲扯着头发把她从椅子上拎起来,抡起铁衣架打她的小腿;父亲醉酒,用酒瓶子砸她,如果她躲闪,便棍棒相加;她考了第一要挨打,吃饭有声音要挨打,说学校要交费要挨打,甚至说话都要挨打;父母打牌输了也赖她,总要踹她几脚解气……总之,有无原因,她都得遭受父母的混合双打。

衣架、扫帚、椅子、酒瓶、父亲的拳头、母亲的指甲……一切可以成为武器,成为她的噩梦。她七岁那年,弟弟出生,日子变得愈发煎熬。

弟弟哭了,母亲骂她欺负弟弟,尽管她一直规规矩矩在阳台上写作业,还是免不了被一顿毒打。父亲失业,拿不出奶粉钱,整日里都拿李雨儿出气。等弟弟大些了,四五岁就开始打她,不知轻重地揪她头发,掐她的肉掐出血。尽管她已经十多岁了,却不能反抗,不然等待她的就是更惨烈的后果。

后来有好心人曝光了这起虐童事件,但却因为李雨儿身上的伤好了几分,鉴定未发现明显伤痕,所以她父母不构成犯罪,法院也不能剥夺她父母的抚养权。

当地妇联担心李雨儿的心理已经扭曲,不利于健康成长,便把她接过去进行疏导。在妇联的那一个月,每天都有社会上的好心人拿着玩具、零食、漫画等各类小玩意来看她。也不管她是否愿意,那些人都要拉着她开开心心地拍几张照片,他们笑得灿烂,李雨儿却面无表情,任凭他们揉圆捏扁。

一个月后,妇联的人把她送回家,嘱咐她父母好生对待她,算是对这件虐童案的了结。

世人不知,那之后,她母亲用针扎她,又痛又看不出伤口。她初次来潮时,她父亲把她扔在水里,说洗干净身上的晦气……所以,她逃。逃了三次,每次在街上都被小混混猥亵,然后被好心的警察送回家,被双亲暴打到几天下不来床。因此,警察局也成了她的噩梦。

后面的事,报纸上没说,但想起李雨儿对警察局的排斥,李伟达已猜得七七八八。难怪他一直觉得女孩面熟,他去年也看过这份报纸,恨得牙痒痒,只是时间长了记不太清。

“玲玲,等我!”李伟达脚下的自行车已然成了风火轮,在茫茫大雪中飞驰。

09

他终究没有再次看到李雨儿,却见到了真正的玲玲。

路面结了薄冰,很滑,李伟达车又骑得急,最后在从洛城大桥下来时,刹车失灵,控制不住自行车的方向,连人带车飞了出去,在江面上砸下一个窟窿,再也没有起来。

与此同时,在他的家门口,李雨儿提着一大口袋方便面在等他。她一袋一袋捏着干干的方便面,不小心捏破了一包,心猛地颤了颤,无神的眼睛里冒出两滴清澈的泪,像极了哭泣的木偶。

她的额头上有长长一道结痂的伤口,干涸的血迹在苍白的脸上照样红得触目惊心。等到下午,李伟达依旧没有回来。

回家时,路过洛城大桥,李雨儿见有人群围在那里,七嘴八舌说今天上午有个人掉江里淹死了。

她没有停留,不急不缓地回家,一路上嘴里念念有词:“爸爸,爸爸,爸爸……”

那以后,李雨儿再没有过过年,因为她讨厌过年。偌大的世界,别人欢天喜地,只有她蹲在角落里,想着一个永远不能再见的人。

忍气吞声到十八岁,李雨儿毫不留恋地离开家,去了另一座千里之外的城市,改名叫李玲玲,找了一份餐厅洗碗工的工作,独自活着。

她租了个小房子,也是个单间,灶台、柜子、床、桌子、椅子挤在一起。她睡在床上,却一直会在椅子上放一床被子。

她的屋子里,一直有几包碎了的方便面。她的柜子里,始终放着一件叠得工整的粉色羽绒服。

三十岁那年,她领养了一个女孩子。

小女孩做作业的时候,她就在旁边捏着方便面发呆。小女孩总是被这“嘎嘣嘎嘣”的脆响挠得心痒痒,无法静心。

一天,她终于忍不住问:“妈妈,你为什么总是捏方便面?你又不吃它,是因为声音好听吗?”

“好听吗?”李玲玲看着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眼神,转头看向窗外纷纷扬扬的冬雪,“我捏碎它,它就疼,一直哭,哭声怎么会好听呢?”

“啊?方便面怎么会哭呢?”

“嘘,你听,它在哭啊。”

小女孩起身跑到窗边,伸出小短手抱住李玲玲的腿,眨巴着眼望着她:“那我不哭,我比方便面乖。”

李玲玲摸摸她的头,眼里有了些许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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