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凌冽已经持续了不少日子，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在接受着严寒的考验。
在南方，白雪之信徒是最常见的了，他们总希望在某天破晓时分，能求来一个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
白雪之神似乎连结到了信众的虔诚。
终于在岁末，赐予了这座城市的人民，一个令人愉悦的回应——大雪纷飞了整夜，直到白天。
午间，我趴在桌子上，透过玻璃窗，看着一片片雪花从眼前飞落、飘舞。
新奇，不寻常的运动轨迹；赞美，浑然天成的六角菱状；感叹，它们能在一夜之间，就为苍茫大地换上了冬季限定的皎白新衣……
我甚至想把浮躁的都市内心，藏匿到厚实的雪地之下，让它降温冷静。
我尝试着，聆听深自肺腑的声音，真棒啊，他们在对我说话，说最真实的那些，找回自我，渐入佳境……
“咚咚咚！咚咚咚！”难得的自我灵魂交流，才刚刚开头，一阵扫兴的敲门声，不留情面地将其打破。
两个指节，叩得出租屋的铁制防盗门巨响无比！
一下不停，还越来越大！里面所蕴含的意味，就从烦人的催促，进阶成了不安的惊慌。
好像居民楼里突发了一场大火，我要是晚了一秒开门撤离，蔓延的火势必定将我彻底吞没，焚烧殆尽！
可实际上，我没有闻到一丝刺鼻的焦糊，也没有听到一声瘆人的尖叫。
冬天的世界里，除去通勤高峰期的嘈杂车闹格外明显，楼外还是同往日一般死寂。
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了，是那该死的迟到外卖。
整整迟到了半小时！
他如此粗鲁，好像没一点歉意！
他妈的！最近本就诸多不顺，房租吃紧，找工作又处处碰壁，合租的傻逼隔壁，男的又把臭袜子放到了公共洗衣机，女的用了厨房也不知道收拾！
是嫌老子还不够烦心吗！
这送外卖的，非要往枪口上撞！
好好好，你他妈自找的！
浮躁的都市内心，像是狗皮膏药，根本无法彻底甩开，还没离开我一秒，就又回来了！
我极度火暴地起身！
屁股一甩，甚至把椅子都给掀翻，这是第一次警告！只可惜效用很低，只有屋子里能听到动静。
第二次警告，是效仿门外之人的做法，故意很粗鲁地扯开我的房门，好弄出一些更为巨大的噪声，来让门外那欠缺教养之人停止急促的敲门！
还是徒劳无功！
直到我已经站在了那扇防盗门前，敲门声也一直没有间断过！
距离越近，声音就越大，更是扰地人烦躁不安，我的怒气攀升到了高点！
我使劲下压门把手！猛地朝外推开防盗门！从那人手中一把夺过外卖！
他糟糕透顶的服务，显然是不可能得到我感谢的资格，所以我连一句习惯性的谢谢也没留下，只顾着把门往回拉！
“嘭！”地一声，巨大无比的声响！
声音引起的震动，甚至能够让人感到微颤！如果有辅助仪器及时测量，爆表的分贝数值，甚至有可能超过了那人之前敲门的所有声音总和！
即便他是聋子，摔门掀起的风，也拍到了他的脸上，像是替我打了他一巴掌！我看见了！
关门之后，这原本两室一厅的出租房，因为多隔出了一间屋子，客厅的采光就没了保障，室内的光线又少得可怜。
与之相反，我的心底，却是明朗舒畅的。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从这场没有素质的博弈中，扳回了“普天同庆”的一城。
怨气得以发泄，让美食赶紧抚慰我空虚的胃囊吧！
不想再让这糟心的事情，影响了我的食欲。
算他运气好！
我决定网开一面，饶他一次。
已经被隔走了一半的客厅，剩余面积很是窄小。
恻隐之心短暂升起的时间限度，刚好够我用三五步路，迈回自己的温暖房间。
借着亮堂的灯光，我把外卖放到了立满书的桌面上，它却没有发挥一丝抚慰之效！
反而像是一桶炸药！趁我怒火烧地还剩一点火星，即刻点燃爆炸！
干净整洁的书桌，因为放上了外卖而变得油渍斑斑！
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肮脏土粒，也混杂其中！
塑料袋上沾染的雪，在室内很快融化！裹挟着红油和污泥开始到处流窜！滴到绒面睡裤上！沾到白色摇粒绒外套！
再看看刚才没注意到的手心，才反应过来那种令人崩溃的黏滑触感，就是一手的油腻！
我曾自诩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者，可当我以第三人称视角回望这段经历时，才发现内心的暴怒，早已从五官七窍中往外喷发了！
我恨！
恨迟到的撒漏外卖！
恨合租的傻逼室友！
恨这南不南，北不北的该死严寒！
恨这异乡没有给自己提供合适的工作机会！
恨寒窗苦读上了个好大学，毕业后，反倒是一事无成的失败者！
恨心底里关于仅存着的一丝青年梦想，而需要做出的无尽挣扎，这让我背井离乡……
此刻，我把所有的不爽不快，都归结起来。
要一并推向那位收取了配送费，却没有提供等价服务的外卖人上！
一想到他可能会把我所支付的配送费，快活地消遣在几支香烟、几颗槟榔上，就巴不得撕烂他的那副该死嘴脸！
这不仅让我感到愤愤不平，更是恶心至极！
我没有立刻清理油渍和污泥，反是巴不得让它们再多“胡作非为”！
因为我已经握住了正义的武器——手机！
指尖在屏幕上快速划动！
眨眼间的功夫，“非常差”的评价、恶劣的“案发现场实拍”、自定义投诉界面上的百字犀利小作文等各种操作，一气呵成！
现在，一切交给时间，我相信正义的审判终究到来！
“退款……扣工资……丢工作……”恶人的下场，让我摆烂多日的脑袋，又充满了想象力。
“咕噜噜……”饥肠辘辘没有得到解决，吃午饭依然是个需要面对的问题。
储物柜里的泡面，是这个尴尬局面的唯一优解。
折腾了半天，还是泡面实在。
窗户之外，大雪依旧，纵然心情十分不快，但又考虑到南方雪景的少见，或许我真应该全身埋到雪地里，好好冷静一下了。
为什么日子会过成这样？
我决定出去逛逛。
换好外出衣物，关上卧室里的灯，出租屋里一片漆黑。
宅家半年，让我顺利找到了防盗门的位置，我搭上了门把手，隔着一层针织手套，还是有一丝金属的阴冷钻了进来。
可能是刚刚遭遇了不快，心中不免产生了些坏事将至的悚然。
但这种感觉是毫无道理的，无论谁也不可能因此退缩。
我用正常的力道压下门把手，只是略有丧气地推开房门。
微微敞开的角度勉强够我走出，但我生怕在黑暗中碰着摔着。
所以我又把门往后推了推，却发现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门的去路。
而且是有弹性的。
经验告诉我，那不可能是门上的某处零件坏了，只有可能是有人！在外挡住了！
“谁！会是谁？难道是送外卖的，收到了差评来报复我！？”
有那么一瞬，我的脑海里想到了近日的一条新闻：说是有个独居的女士，给了某店一个差评，结果人家直接找上门来，把她殴打致残……
“完了！完了……”
我内心十分惊惧！但自保的本能没有丢失！
我打算迅速关上门，卡住门的“歹徒”，却抢在我之前，用身体挡住了快要被拉回的门！
我再使劲！却明白了自己的力量，原来只存于网络之上……我半年没有认真锻炼，“手无缚鸡之力”，无用！
所以我停罢了这个动作。
双腿有些瘫软，但我知道不能露出怯意，便朝着对方大声喊叫！
我希望能喝退“歹徒”，或者隔壁邻居能出门解围……
楼道灯光昏暗，我看不清“歹徒”的长相，只能在黑暗中隐约发现他手脚间的忙乱，他一定是在掏凶器！
我也明白了黑暗对于自己的境地多么不利！
如果真的逃不过了，至少也得看清行凶者的面貌！
只要留我一口气在，你绝对跑不掉的！
凶器还没刺来之前，我的内心就开始了如此盘算。
等念头一完，我的手，终于争气地摸到了门旁的开关，按下去！
客厅的日光灯，一下子就把房间和过道统统点亮。
眼前发生的一切，以双目为媒介，一股脑地钻进了我的大脑。
他也终于把想要拿的东西，摸了出来。
“对……对……对……罢……几。”他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几个难以辨识的发音。
要不是我看到了他手中握着的纸条，在这个情况下，就算再说一万遍，我也不可能猜到他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本身洁白的纸条，粘染了泥土的污渍，整体发黄。
所幸泥土“手下留情”，还是余下了少许可以落笔的空白之处。
那儿有一行歪歪曲曲的丑陋笔迹，是“对不起”三个大字。
“我……我……配……泥……前。”他边说着，又边挤上去了几个小字“我赔你钱”。
什么？有没有搞错？他居然说要赔我钱？我的损失你赔得起吗？
好！
那就好好算一下！
损害了我午饭的体验，我的桌子脏成什么样了！衣服说不定洗不干净了！浪费了我出去看雪景的时间！被他妈地莫名地吓了一跳！好好的心情糟糕至极！你知道我有多少损失吗！
我……我的损失……
有……有你的听觉重要吗……
明亮的灯光现在变得尤为刺眼。
我的目光聚焦在了他的耳旁，一副沾染污泥，零件外露的助听器，残破地吊挂在那里。
他还在结巴地碎碎自语。
我已经没有心思一句一句地揣测那些怪异音调的含义了。
因为我看到他的身上，满是泥土和红油，我对它们肯定不陌生，我刚才也经历过这些讨厌之物的烦扰。
撕扯破了的棉裤间，好几处血肉模糊的伤口，血液已经凝固。
“如果真的逃不过了，至少也得看清行凶者的面貌……”刚才的想法，此刻终于落实。
“歹徒”是男的，看起来比我年长几岁，头发油腻，碎裂头盔之下一脸憨样，就像脑子也有点问题似的，脸上有很多深浅不一的红色口子，罪魁祸首大概是摩托车头盔和助听器的碎片……
在我记录“行凶人”面孔的同时。
他又慌忙地写好了一行“鸡爪文字”。
上面说他不小心摔了车，洒了餐，他对影响了我的用餐感到十分抱歉，他一定会赔偿的，赔双倍，三倍也行，希望我不要投诉他，平台管制很严，他可能会很难再接到单了……
什么嘛？不是来报复的吗？
怎么一脸的歉意，这到底算个什么？
有没有搞错？
迟到的是你！撒的是我的外卖！受害人是我！
凭什么被推上‘审判台’的还是我？
我不能理解他的这种行为，我怒不可遏！
他是最凶恶的歹徒！无疑了！
面对歹徒，我不应该害怕，口中开始了咒骂，然后用力推搡他，试图激怒他，他腿脚受了伤，接不住力，摔倒在地……
“还击啊！报复啊！我去你妈的！你不是来报复我的吗？来啊！用拳头打我，拿刀捅我！来啊！打我！砍我！”
相比站在这里被他审判，我更希望接受一些肉体之痛！
“不！还有机会！”
我迅速摸出手机，点开之前的评价页面，企图在里面寻找一个罪恶的救赎。
我就只需要一个按键！就可以完成救赎！
可人生常常就是事与愿违，因为超过了半个小时，我提交的差评已经过了撤回的时效……
他难得聪明了一回，看懂了我脸上的沮丧，嘴角上扬的弧度还有些安慰的意味，鞠了一躬，一遍又一遍地嘟囔着之前的“对不起”。
然后瘸拐着身子离开。
没过多久，我的手机提示我，退款已经到账，而且获得了一笔够我再点三次外卖的补偿费……
“聋子！弱智！该死的废物！真是废物啊，这么大的人还会摔车……”
我不知道自己在骂谁，或者说谁都有骂……
我失了魂似地坐倒在我的房间里，目光正好对着阳台，窗外的雪又大了几分……
日子紧接着又过了一个月。
生活的鸡毛蒜皮没有变化，宅居在家的我，还是没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
或者说，我根本就没出去寻找过，靠着糊弄家里骗来的生活费，苟活着。
我还是那个怨天尤人的失败者，整天只知道抱怨，为什么好运不会自己找上门来。
雪花再一次纷纷飞舞，放眼望去，好像跟之前的那场大雪不相上下。
要不要趁此机会，去完成上次的心愿，毕竟今天没点外卖，没什么会阻挡我了。
我走到了楼下，骑上我的电动车，艰难地从小区驶了出来，路况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很多。
至少我没见到路面上有白色的积雪，因此心情开始变得不错。
“是啊，这件事怎么能怪我呢？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不小心，真是活该，都多大的人了，还会摔车……”我嘴里碎念着，那件事还没过去。
“咣铛！”
我的车就在没有白雪的马路上，莫名地侧翻了，浑身上下的疼痛感，很快袭来，我扭头想看清楚“行凶者”的面貌。
地上反射出了昏黄的路灯，原来是透明的冰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