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滥好人”。之所以说他是好人,在于他有恩必报;而又以“滥”形容,则在于他把这种报恩看得太重,做得太过,完全不符合正常人的思维。
我又把他认定为“一个自己把自己道德绑架的人”。他若不报恩(当然,也不算多大的恩情),没人会指责他,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报恩。一旦遇到阻碍,听到不同的声音,他便别扭,纠结,甚至食不下咽,寝食难安。他似受到良心的谴责,但在我看来,根本不必如此。
我这样说,可能你并不能很好理解。我举几个事例,或许你会赞同我的观点,但或许也有不同声音。
知遇之恩,捆绑了他四年
他毕业一年多,进入现在这家公司,遇到了一个不错的领导。领导时时处处照顾他,给他机会。我曾在《真实故事‖只有两万现金,我是如何在广州买房的》一文中说过,关于买房,领导给了他额外的特权,分期付首付,以及提前装修入住。
领导看中他的做事态度和能力,提升了他的职位。由于学历问题,他却没得到大领导的喜欢,大领导多次扬言要撤掉他的职位,但都被领导化解了。正因为这份知遇之恩,他把领导当作生命中的贵人,并尊重他,敬爱他。
然而公司战略问题,三期工地迟迟不开,他也没多少事情可做。更重要的是,他的日子入不敷出,上有老,下有小,还不涨工资,生活实在无以为继。
他想跟领导提出辞职,去寻找更好的平台。可是,他心有戚戚,觉得这是对领导的背叛,始终犹豫不决。昔日的同事一个个离开,甚至比自己过得更好,他却还是下不了决心。他似乎有种工作到最后一刻的毅然决然。
在同事和老婆的劝说下,他尝试着投了简历,并有面试电话打来。他却为请假理由犯了愁。自然不能说自己要去面试,就只能撒谎。他觉得对自己敬重的人撒谎,是最大的不敬,有违自己做人的良心。
当面说怎么也说不出口,发微信吧,却把简短的一句话写了又写,读了又读,犹豫着是否发出去。咬咬牙发出,又如坐针毡,魂不守舍,害怕自己的谎言被戳穿,焦急地等待回复。此时的这个大男人,却似一个小媳妇,扭扭捏捏,没有半点果断和干脆。
收到回复了,哪怕只是简单的一个“好”字,却让他嘘出一口浊气,顿感轻松。但他心里还是有一种负罪感,为自己对恩人的欺骗,带有深深的愧疚。
终于溜出去,面试效果不错,并得到了对方递出的橄榄枝。这令他又头疼了。如果先前还有点逃避现实,如今却不得不与领导摊牌。他必须走了。就像小鹰即将离开老鹰,要去蓝天下飞翔。
他与领导讲述自己的决定时,涕泗横流,似乎只有用眼泪,才能回报这份知遇之恩,才能对得起领导的重视。而他的处境,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若不是被逼无奈,他也不愿离开。他只希望领导可以理解,能够痛快地答应他离开,否则他将更加纠结。
领导似乎非常惊讶他的突然离职,有点不高兴,领导站在公司经理的立场,也必须为公司说话,甚至极力挽留。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领导也无奈,许多事情他做不了主,只能眼看下属一个个离开。
在交接工作期间,还有其他公司的面试通知一个紧接一个,他想去看看。但想到领导不高兴,自己又不能明目张胆地说是去面试,只得模棱两可地说自己有事请假。他心里清楚,领导那般聪明,自然能够猜测出他请假的用意,只不愿点破罢了。但他所遭受的心理折磨,却一天胜似一天,甚至影响到自己的面试状态。
他就是这样被这份知遇之恩捆绑着,他不忍因为自己,而对领导造成困扰。他总说自己对不住领导。其实,我觉得,若真要说知遇之恩,他在多年的工作中尽职尽责,已算是回报了。如今两不相欠。
养育之恩,或许得捆绑他一辈子
他这种对自己的道德绑架,还表现在另一事情中。
小学有三年多,他是寄居在小姑家,小姑对他,也算有几年养育之恩。但在小姑家几年,他过得并不开心。因为小姑父对他的到来并不欢迎,时常给脸色。表妹也欺负他,认为她分走了自己的母爱。他就是这样在欺凌中度过阴暗的童年。
即便如此,他依然觉得小姑一家对自己有份巨大的恩情,得一辈子偿还。但他的母亲并不觉得亏欠,她觉得给了钱,给了礼物,就算偿还。没人知道他心里背负的压力。无论被做什么,他都没有选择。
他不想被人指点,不想让人说他忘恩负义,所以对小姑一家,他有求必应。当小姑父需要什么,他尽力满足。他也对表弟如亲弟弟般看待。每年过年,总想着要包个大红包,才足以表达自己对恩情的回报。他似乎随时等待付出,准备奉献。无论对方提出什么,他都想一一满足。他对小姑及姑父的尊敬,比对岳父还恭敬,还重视。
虽然母亲多次劝他完全不必如此,但他做不到。他天生就有种好人气质,是一个乖“孩子”。都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他记住的永远是恩,而不记仇。他说,小时候小姑对他还是不错的。这份不错,值得他一辈子去守护。
将来,他养的不止亲生父母,还有养“父母”。
其实,我觉得,他只要把小姑这份情记在心里,偶尔打个电话关心一下,若对方真有需要,而自己做得到的,可以帮衬一下。他完全没有必要觉得自己亏欠他们一辈子,有求必应,甚至随时准备赴汤蹈火。
他眼里从来只有别人,没有自己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只为别人而活,从来没有自己。
对他有恩的人,几乎可以支配他一生,而他也愿意被支配。当这种支配被破坏,他还不习惯。原本他脚上并没有镣铐,但他自己给自己戴上了一条隐形的镣铐,而钥匙就在恩人手里。
或许,他所谓的恩人,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么重要,只是被他无限扩大了。在旁人看来,只要尽好本分就好。不必太过为难自己,更不必有这么大的思想包袱。
但在他眼里,这份恩很重,就像一座大山压在他身上,令他喘不过气来,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沉重的负担。但心地善良如他,有恩必报如他,无法做到不闻不问,只怕做得不够。这份恩,也似一颗定时炸弹,他必须随时待命,哪怕粉身碎骨。
这让我想起“樊胜美”似的人物来。因为他们是自己的父母,有生养之恩,所以道德要求她做一个孝顺的女儿。哪怕父母很差劲,很无情,她也不能失了本分。她必须倾尽所有,为家人付出,唯独不能做自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随着年龄的渐长,自己强加给自己的负担也越来越多。其实,这也是大环境使然。就像尊老爱幼,要求我们尊老的同时,却没人说,他们曾经并不爱幼。所以不管他们曾经对我们如何,我们也必须抛弃成见,对他们孝顺,这就是道德绑架。
有的人,因为没有做什么,便被旁人道德绑架,要求你应该如何如何做。有的人,别人还没说什么,你已经要求自己怎样做,并自己把自己绑架了。这种人将永远走不出爱的樊笼,一天天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