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三季,从早到晚,连队每日都是在无休止的劳动。只是一入冬,劳作的人们便尤如卸了盘磨的驴,会一下子轻松得有些不知所措。趁此,男男女女的知青们都会要拿出一些时间来整理一下自己的内务,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即便是最不在意衣着的欧米伽、小孟,也都会认真地把个人卫生搞一搞,好让自己在宿舍里不至于腌臜得太突兀,免得失去了与大家和平共处的基础。小孟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家境艰难,困病交集,他一直是连队里的一位羊倌,这是一个不太招人待见的活儿,整天在野外放羊,身上难有几处干净的地方。欧米伽比我年长几岁,因喜好瑞士的腕表而得其名,与我同在场院班服役,欧米伽精神曾经受到过刺激,爱好独自吟咏诗文,与人谈话从来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目光也总是在恍惚与躲闪之间游移,他也是一位从不会穿戴的人。他们两位生活自理的能力差一些,不及正常的人,这在连队里也是有目共睹。但我见到过他们二人着装整齐,光鲜照人的样子,也真的是很有神采。在每逢过节或有重大休息日时,他们总会穿着新卡其布的制服和裤子,再配上干净的鞋子,人显得一下子就精神了许多,新衣服叠出的褶皱也还会横竖在显眼的位置,但他们不会去介意这些细枝末节。这时你只会感觉到洋溢在他们内心的美和喜悦,每逢此时,大家都会善意的与他们开开玩笑,我还记得让欧米伽换上全新的衣服去团部相亲,找一位叫‘何必来’姑娘的趣事,让人至今想起来都会笑得捧腹。干净整洁的美,会有摄人心魄的力量,无论是谁!
连队搬到蒲鸭河后建立了图书室,图书不是很多,而且还都是些响当当指导革命的图书。在没有书籍,精神饥渴的年代里,我是来图书室借阅的常客。一次我从图书室借到了一册《马克思传》,翻阅时无意中注意到在书中封二的位置,马克思夫人燕妮半身肖像的插页上,被人隐隐地画上了均匀等分的格子,凭经验我知道这是为临摹这幅肖像时打上去的,为了等分放大之用。我最为好奇的是,谁会在这与人斗、与天斗、与地斗的三斗世界里,还能持有一份与众不同的情怀……,后来得知绘画人是与我同校的一位学姐,由此我对学姐暗生敬佩。我曾想象过这样的画面,在宿舍里,学姐在同室人的注视下,从容不迫地展放纸笔,细细勾勒人物的明暗关系,把美丽妇人的雍容华丽再现在纸板上…,难得可贵的是,学姐所表现人物美,大体是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欧洲上流社会的女性之美,是从服装服饰,发式,环境关系表现出来女性的优雅之美,这与当时的审美情趣和生活主旨是格格不入的,而且还更有着惊骇世俗的不同。如果没有对人性之美从心底的认同,在众人不解目光的注视下,谁又能从容做到呢?一个懂得审美的人,就不止是生存,而是在生活了。
美好,其实就共生在我们的生活之中,也无时不刻地陪伴着我们,只是当我们心情晦暗时,美好便很难被我们发现……
老柴是连队里的老大学生,从宝泉岭农机校大专班毕业,因为总是戴着一副高度的近视眼镜而被大家唤作"柴眼镜"。老柴刚来时是连队的技术员,因为一次政治学习发言时错喊了口号而被放逐在场院班劳动改造,人生不过如此,错愕竟在瞬间。老柴性格懦弱,凡事不与人争,因口误受此凉热更是不愿与人搭言。因为我们同在一班,吃住都在一起,彼此之间话还是多些,老柴见我喜爱读书,也愿意多与我交谈,有一次在场院,他偷偷地将上学时发表在《农垦报》上的作品带过来给我看。那是两篇小诗,一篇的题目是"气象站",一篇的题目是"播种机",是两首很清新的小诗,诗句感人,洋溢着年轻人对生活的追求和热爱。
他指着小诗题目下面作者的名字,笑着问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起'一苇'这个笔名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为什么。
于是他说道:"苏轼有一篇《前赤壁赋》非常有名,其中有两句我非常喜欢,'縦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意思就是,我与壮美的山河相比,就像是一片小的不能再小的苇叶,即便如此,我也要以一苇之力,去探知大千世界的未知。"
"我叫'一苇',意思好吧!"
他说到这时,眼睛在镜片后面透出了得意的神采。
"一苇,这个名字真好!" 我也由衷地赞许道。
老柴情不自禁地低声吟咏起《前赤壁赋》来:"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风拂动起他额前的短发,他目光透过镜片凝视着远处,我被他投入的神情彻底地感动了,心头涌起阵阵酸楚的悸动……
事情虽然过去了几十年,但是当时的情景却难以忘怀。
老柴后来从连队调到了团里,农场改制后又调到了别的农场担任了更高的领导,听说好像是农场场长了。他吃了很多苦,应该过的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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