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认识阿茨有好多年的时间，他一直奔跑在追逐梦想的道路上。

他的梦想很纯粹，赚钱。

那么实在又那么功利，和大家的梦想听起来一样美丽。拥有高档小区的住宅，开着辆名车，身穿优雅的衣服戴着漂亮的领子，坐在雅座，端着一杯咖啡，兴许流行喝一杯白开水，打量着窗外的尘埃，聊聊，聊聊生活，聊聊所谓的大道理不过是一把幌子。

他说，千万不要回头。

回头容易撞见满身伤痕。

（二）

我第一次见到阿茨是在初一，他长得有点消瘦，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他饭量一般，四肢纤细，肚子出奇的鼓嘟嘟。我们怀疑他是不是生了某种疾病。

我们曾拿此开过玩笑，他告诉了我们一个过去，一两岁时因为拉肚子差点挂掉。他说得那么认真，以致于我们都怀疑，拉肚子难道还能死人。而后来我们渐渐领悟，拉肚子真的生不如死，而到那时我们也已忘记他曾说的劫难。

（三）

阿茨的初次印象叫人讨厌，他晨读的朗读声很大，回答问题很积极，仿佛这个班级里的学生就他一个学生，就他积极，就他厉害。

所以全班都很讨厌他，包括我，除了老师们。

他在我们眼中是一个为了得到考试高分的自私鬼，又不全是，毕竟他毫不吝啬地教我们不会的题目。

如果当时我们能明白什么叫自私，就不会拿这个词去羞辱一个勤奋努力的男孩子。我们嘲笑他是个只会学习的呆子，讥讽他的肢体不协调，挖苦他太过于乖巧听话。

那些嘲笑、讥讽和挖苦留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而我们的记忆浅层偶尔想起有个朗读声很大的男孩，他有点讨厌，或许我们大发慈悲，关心他最近有没有过得有些可悲？可怜？还是惊天的美好。

惊天的？真是苦了一片心意。

（四）

长时间融不进一个集体是痛苦的，等拍毕业照时没有怀念亦是悲伤的。

阿茨成了一个小丑，格格不入的人一旦成了小丑比任何方式都更容易浑水摸鱼溜进团体。他的每一次出场总能引起欢乐，我们觉得他有点怪，又觉得比以前好相处。我们放松了对他的戒备，放松了对他的竞争意识，他看起来总是那么好欺负。理所当然认为，他一点都不会介意。

而我便是这时成了他的朋友，

却觉得我们之间存在着距离。

我还没有勇气与他并肩面对，

面对一个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五）

他有些沉默，晨读再也听不到他高昂的声响，课堂上很难见他积极地回答。

成绩滑落了一段时间，后来慢慢地又赶了上来。

只是沉默更加沉默，得到的奖赏便是同学们的好感度。

有次课堂播放电影，放到一段感人的片段他哭了好久。

同学问，真的有这么感人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除我之外，之后他再没和班里同学成为朋友。

（六）

中考考试最后一天，整整下了一个下午的雨。

考试结束后，他极快地在寝室里收拾行李。

他踏着路面积水，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学校。

除了我，他不再和初中的同学有过联系。

我们讨厌一个人，他怎能不知道。

我什么时候不讨厌他了呢。

也许我是那个想努力学习又怕人家说闲话的懦弱鬼。

凭啥资格嘲弄那个努力的孩子。

要真这样，一张嘴巴就该闭嘴。

大伙笑他的时候，我感到心酸不已。

我想起，同学说他看电影时哭得好神经。

突然就心疼了。

（七）

我和阿茨念同一所重点高中。

有些人越努力越幸运，而有些人的努力是为了避免不幸。

我平时成绩不比阿茨，但分班却念到了重点高中的重点班。

而阿茨在倒数第三个班，他考了三次，跳了三个班，才考上重点班。

结局是，他有很多同班同学，却没有哪个能比得上我算同学的情分。

他有些孤独，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学习，暗恋着一个人，无疾而终。

成长的绝大部分痛楚，莫过于没有朋友。

而渐渐，哭笑不得地发现我们终其一生要和谁过一辈子的人，是自己。

我说，不还有我吗。

他笑了笑。

（八）

高考前一个月，我和阿茨坐在宿舍楼的楼顶。圆月过不了多久将月缺。

他总是那么用力地学习，有种用力过头而不讨好的样子。

他起先只言片语，慢慢说到他的家庭，最后在一场情绪失控中不了了之。

那晚回来我便失眠了。

我想帮助他，可我无能为力。

人多数不可救药，我尚且自身难保，何处求灵丹妙药。

但要叫我一声，我依旧在身边。

（九）

我们处在不同的城市，上着聊以自慰的大学。

过得迷茫空虚寂寞冷不是他，而是我。

我有些自暴自弃，学着不喜欢的专业。

那段日子过得有些昏天暗地，我弄坏了身子。

至于阿茨，当得知大学他和新的对象在一起，我便不再听闻。

大概这也是日渐消瘦的原因之一。

我是个决绝的人，

这种费话只能拿来欺骗自己一时半会，借以疗伤。

好了伤疤忘了疼，自找苦吃是迟早。

我什么时候陷进去的，发现时我已中毒不浅。

（十）

之后，阿茨和对象分了手。

我忍耐不住开心，窥探到了人性的卑鄙。

可我毕竟属于世俗之人，拿大把的钱，欲带他大玩特玩，想把他收入囊中。

他泪眼婆娑，借我肩膀，祭奠死去的青春。

我庆幸没刻在他青春的墓志铭上，又犯贱得觉得惋惜不已，不能成为永痕。

听起来像在幸灾乐祸。

他选择独身一辈子，这令我感到万分难过，又觉得始终有机可乘。

失望和希望是同一回事，不过是站在不同的角度，

或恰好处在无法选择的站位。

（十一）

阿茨考研复试差一分，公务员取前三他第四。

他这一辈子的考试都很霉运。

第二年奇迹发生了，复试还差一分，公务员取前三他还第四。

那年他家里变故。

他沮丧到了极点。他和别人合伙经营服装生意。

我心底持反对意见，怕他木木的性格遭人欺诈。

我心惊胆战地支持，阻止他唯恐令他一簇不振。

果真，经营了半年亏损20多万，赔进他全家多年的积蓄。

除了努力，他一无所有，他27，还年轻。

有时候，越是努力越是像一场自导自演的自杀悲剧。

何时才迷途知返？难道要自暴自弃。

等着若干年前人们嘲讽的书呆子只会读书的笑柄成为现实？

（十二）

东借西借，加上我工作几年的小积蓄，阿茨东山再起。

他眼睛变得浑浊，起早贪黑，隔三差五酒局饭局人局。

喝得肠胃颠倒，吃得无滋无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他越来越得心应手，搁置的学堂知识随之渐渐发挥效用。

他成了世故的家伙，圆滑得完全让所有人无法生恨起来。

他风趣幽默，人脉广泛，讲究信用，确确讲是一名奸商。

他具备商人最重要的品质，坚韧不拔。

他成了我最熟悉的陌生人，成别人眼中不可多得的朋友。

他创立自己的品牌，独立的设计师，分店从国内延伸到国外。

我几乎一年见不到他一次。

那年他32，走上了人生的康庄大道。

（十三）

他的皮肤年轻到了二十多岁，不晓得用得是那一种保养品。

他全身贴金，追求的人数不胜数，他完全可可以挑来挑去。

他的春花月夜，他的名利场，他的上流社会，他的荣耀。

与我再也毫无干系，我不过是一个市井小民，为着日子。

（十四）

他实现了他的远大前程，即将迎娶自己的另一半。

信誓旦旦孤身一辈子的诺言，谁当了真谁是大傻子。

于是最终，我漫长的独角戏拉下了帷幕。

他依旧是那个从前老师口中称赞的少年，而我一直引以为傲向着他。

追着日月星辰，又知遥遥无期。

曾经天真烂漫的遐想，他没做到的，我一一在实现。

他要的独身，我将穷尽一生。

他努力实现了梦想，而我的努力付之东流。

他全然不知。

（十五）

最后一面，在高档的卡座，聊到过去的坎坷。

他羡慕我，羡慕我总是轻轻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生活，而他总是要倍尽心思。

幸好一切苦尽甘来。

我假装轻松，

我等不起了，也彻底没机会了。

我发自肺腑地祝福他快乐。

我见证了他最勇敢、最拼搏、最脆弱、最无助，唯独没有最疼爱的一面。

离开时，他笑着说，这么些年来，他一路奔跑一路哭，痛苦过挣扎过，但千万不要回头。

要是他能回头看一眼，是否会瞧见，我努力追赶却始终靠近不了的身影。

走在人来又人往的街，

我莫要回头再多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