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雨过后,院中的合欢树落了一地残花,枝头余花上沾着饱满的水珠,蔫蔫的低垂着脑袋,却掩不住清澈水珠下的亮眼的嫣红。
树下青色纱裙的少女仰着头,黑溜溜的眼珠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合欢花,口中念念有词“3..2..” 发髻上的银簪在风中摇起了下摆,发出清清脆响。
“你在数什么?”身后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不低沉,仔细听还能品出几分温润的味道,可惜中气不足,显得有些轻缓。
她回过头,不远处屋子不知何时开了门。门口站着的人看着她,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只是直白的疑惑,而非不怀好意的打量,倒也不让人生厌。她这么想着,再回过神来,他已经走近了些。
“你是陆姑娘?”他看着她,语气却颇为肯定,眼角眉梢带着友好的笑意。
“嗯,是我”她亦笑道,为自己的失神感到不好意思。
“抱歉,让你久等了。”他说着慢慢转身,“请随我来。”陆荀依跟在他身后,才发现发现他走的真的慢,身量很高却步子虚浮,她有点担心他会这么倒在自己面前。
不过是短短一段路,生生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领着她进了屋子,顾不得招呼人,他便扶着桌子坐下,那姿态更像是坚持不住倒下。
“请坐”他压着喘息,声音稍微有些颤抖,还是抬起头,勉力冲她笑了笑。她看他苍白的脸颊也在此刻浮起病态的绯红,额间也有一点细汗,不禁心想,这就是她要医治的沈怀安,她想过死马当活马医的人。
沈家公子沈怀安居然会住在这么偏僻的别院,起初陆荀依是不信的。
但听闻下人们的闲言碎语,她便明了了几分。
“二公子身染异病,两三年了都没好呢”
“也不知道会不会传染”
“看着也活不了多久,离远点儿就是了”
……
久治不愈便是异病?陆荀依心下好笑,脑中浮现出初见时他的神态,却又难免生出怜惜。他的五官并不锋利,甚至可以说很柔和,像是浅浅着墨的山水画,秀气清隽。不笑时自有一股淡然端正的气度,眉眼稍弯,便显得温柔随和,深邃的眸子里盈着点点笑意,很有润物细无声的味道。
这样一个人,倘若身体很好的话,不做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也是鲜衣怒马的恣意少年,不知该惹了多少姑娘心神荡漾。想到这,直觉颇为可惜。本来打定主意走过场看看病的,现下竟有些动摇。这真是个可怕的想法,她忽然意识到。
“你很喜欢这合欢花吗?日日都要看呢”他倚着门,出神的看着她,丝毫没发觉自己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柔情。此时的合欢花已经不复风雨之下的落魄,阳光下精神抖擞的轻轻摇动。身姿窈窕的少女在大片的粉红之下,凝神似在思考什么,秀眉微蹙。浅浅嫩嫩的红衬得那一抹碧色愈发清灵。因为她,这沉寂已久的别院,都好像多了些生机。
“也不是,看花是小,看…”她心一紧,及时止住下意识的话。心里暗暗抽打自己,怎的如此口无遮拦,差一点…
做贼心虚的瞧了他一眼,后者笑意更甚。
“不是说了你不能出来吹风吗?进去进去”她佯装生气的打发他走。
沈怀安只是看着她笑,缓缓摇头。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递过去。
陆荀依拿起来打量一番,又闻了闻。忽然眼前一亮,笑眯眯的看着他,“凤梨酥?”
“嗯,你上次说很想念家乡的凤梨酥,我便托人买了些”他轻咳了两声,整个身子都有些抖动,“别的,我也做不了什么了”
看着那人眼里藏不住的失望与无奈,她都忘了让他回去,只颇为急切的说“你很好,真的,我很喜欢这个。”
沈怀安终究还是高兴的,是很久不曾体会过的高兴。
从前他以为,或许这一生也不过如此,哪一日醒不过来,也就算了。从没想过,自己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一悲一喜都牵动着自己,看着她笑,便觉欢喜,便觉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苦。或许是恰到好处的明媚阳光,衬得少女面颊柔和,嘴角的笑意烘得人心头一暖,她灵动的神情,轻盈的姿态,就这样烙在沈怀安心头。
从未有过的真切。
夕阳下,她快活的跑来跑去,周身被镀上一层金光,耀眼夺目得很。
时不时扬起一捧捧花瓣,撒在空中,撒在地上,也撒在他身上,脸上还漾着灿烂的笑。他无奈的笑笑,细心的拂去她肩上的花瓣。所谓的神仙日子,他想他已然拥有。
她玩累了,便站定,仰着头看花。“4..3..2..”
“荀依,你为何总是念叨着一些数字?”他走到她身边,轻轻问道。“我在数两片花瓣错过的时间,擦肩而过只需短短几秒。”似乎能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气息,她转身望向他,没料到他离自己如此近,匆忙退后了一步,不觉间,有些脸红。
察觉到她的尴尬,他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或许,她并不想与自己太过亲近。毕竟,没人愿意浪费时间…他又埋怨起自己这副破身子,眼中也有了愠色。
却不想手下传来一阵暖意,陆荀依看到他的神情,忍不住上前捏了捏他的手,冰凉而柔软。
她知他心气高,知他的忍耐与无助,知他深藏的自尊,看这样子免不了又在自怨自艾。
只这么无言相对,从眼中看到彼此的心,胜却千言万语。
“我们苗疆以蛊闻名,你生的这般俊秀,以后病好了,不知要令多少女子痴迷,我为你下一味蛊,可好?”她挽着他的手臂撒娇道。
“好。”
“你不问问是什么东西吗?”
“我信你。”
她狡黠一笑“此蛊名为参商,施了蛊,你断不可朝三暮四。”
他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都依你”
不知不觉已进入深秋,合欢花早就谢了,花下笑盈盈的女子也不见踪影。
他缠绵病榻多日,再醒来时只觉得好似做了一场大梦,却怎么也想不起梦中的场景。
好像忘了什么事,他常常这么想。
长安城一如既往的热闹,病愈后好几日,他才得空出来逛逛,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崭新的,从未有过的新鲜。
逛累了,便寻了间小茶馆,静坐在角落里。
不远处的说书人,津津有味的讲着:
“苗疆人善施蛊,传说有味蛊名为——参商”
“此蛊能让将死之人起死回生”说书人顿了顿,喝了口茶。
他不自觉皱起眉头。
“说啊”“就是,就是,快讲啊”底下有人起哄。
说书人不紧不慢的开了口“不过,相传施了这种蛊的两个人,此生都不能相见,施蛊人死了,另一个人就活下来了。”
“重生之后,从前的记忆也随着施蛊人消失了,还真是一味绝情蛊啊!”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缓缓念出口,恍然间,竟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