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放逐的七天

1

    赤辕族是最接近神族的人类,居住于云端之上,俯瞰芸芸众生,仰敬九天之外的仙神。他们二十成年,百岁而终,无灾无病,除了一点,族内的婚姻嫁娶必由族长占卜示请神谕后指配。凡是不守族规,自主择婚者需放逐荒夷之地七天。千年来,放逐荒夷之地的情侣不计其数,然而,等他们回来后便乖乖地遵着族规接受已定的配偶,再不提前尘往事,近百年,更是没有一个人人敢挑战过族规了。

“夭桃啊,你要记住,士之耽兮,尤可说矣,女之耽兮,不可说矣。这女子啊,太易动情,你莫要犯了族规,神会惩罚你的,最后伤的可是自己啊。”

夭桃从小听娘亲念叨这个族规,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她不懂自己的娘亲嫁给父亲并不幸福,父亲冷漠地与她们母女形同路人,客气而疏离,却偏偏还是要自己去遵守不合理的族规。生性自由的她不怕神不惧族规,再说赤辕族还没有让她动心的人吧。

“小夭,你今年十九了。”族长的儿子裂彦站在梨树之下,扯着玩世不恭的嘴角说道。

梨花皎白,香雪似海,人迹罕至,是夭桃最爱的地方,除了这三年突然冒出来的裂彦。裂彦怎么发现的这块净土,她不知道,但是有一点确定,她用尽了办法,也赶不走这个扰人清净的闯入者。

“与你何干?”夭桃找了一棵花要落尽的梨树,离得裂彦远远的。

“父亲说,二十岁的族人就可以占卜请天神指配婚姻了。”裂彦把浮在肩头的梨花吹落,云雾缭绕,眼眸里闪着星辰的光芒。

夭桃别过头去,哪有男子生的比女人还美,翻了白眼道:“族长大人有没有说他家公子早就该成家,省得转来转去惹人厌。”

裂彦慢慢走过来,低下头,目光灼灼:“夭桃,你当真觉得我厌烦?”

夭桃抬起眼,那是一汪粼粼烁烁的泉水,突然有一点窒息的感觉,慌乱的低下头闷声道:“赤辕族清净的地方可不好找,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被你占了。”

裂彦也坐到她身边,眼里含笑,脸上却无表情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再来了。我已满二十,今年的七月神谕大典,应该会给我指个妻子吧。”

夭桃刚刚才平静下来的心又被什么搅乱了,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裂彦已经二十岁成年了,可她怎么会生出一丝的惆怅,摇摇头让自己的头脑清醒几分,才道:“那……那可恭喜了。”

裂彦站起身,望着如梦似幻的远山云黛,缓缓道:“夭桃,你知道神谕一旦示下,便再不可更改了吗?”

一身竹青色的裂彦渐渐远去,直到被云雾隔得看不见了。夭桃心里只道,神谕大典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又没到年龄参加,这人难道也不喜欢被指婚吗?

2

梨花芳菲尽,绿色遮掩了不少夏日的毒辣。

自那日裂彦走了,便再也不见他的身影了。夭桃漫步于影影绰绰的梨树中,生于云端的树,总是长得格外高大。许久没有独自待在这里了,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倚靠,倒生出一些期盼,不知何时已经习惯两个人一起待着了。

一棵梨树挡住了心不在焉的她,抬头一看,却是裂彦常站于下的。她还清楚记得裂彦第一次出现的时候,雨下得细微柔和。

夭桃常爬上树琢磨一些离经叛道的事,尤其喜欢于树上赏雨,既不沾湿又可以看到雨滴滴答答跳跃在空中,最后在地面化为云气升起。正怡然自得间突然听到下面有轻轻的咳嗽声,扒开繁茂的树叶探头一看,是一个几乎与雨色融在一起的人,看起来有着遗世般的孤寂,奇怪地问道:“你是谁?”

那人仰头一笑,容颜可比皎月,梨花艳羡得簌簌而落,只听声音悦耳:“没想到……我是裂彦,你是谁?”

裂彦,是族长的儿子,素来只听得他的名字,人却不常见,传言裂彦体弱多病闭门不出,没想到生得如此俊美。

“夭桃。”夭桃简单地回道,对这样的骄贵之人她并不想过多理会,翻身下树离开了。

本以为不过是一场偶遇,谁知后来,裂彦总是准时出现,不时地还要在她耳边聒噪,美丽的人不应该安静如画吗?任她明里暗里下了多少“逐客令”,总是被裂彦一笑化解。她也不明白怎么变得自私起来,这里并非私人之地,如何自己能来,别人不能来。想来或许裂彦比自己更适合这里,似是梨花幻化成的男子,让她都相形见绌了,最重要的是,她总感觉在裂彦面前什么都隐藏不了,她开心他懂,她难过他懂,她的悲喜他全知晓。

“夭桃,明日是神谕大典前的玄月会,去年你就到年龄了,可惜不巧因病错过去了,今年一定陪我去参加好不好。”夭桃的好友慕蓝比她大一岁,笑着邀请她。

玄月会主要是为十日后参加神谕大典的人准备的,让他们在成婚前了断所有的烦忧事,合族的大人们将准备歌舞纵乐整整一夜。不过玄月会并没有需要到成年的限制,满了十八岁即可。

夭桃撇撇嘴道:“阿蓝,你说即将被关进笼子里的金丝雀怎么会开心?”

“小夭,你真奇怪,成婚是神的旨意,是喜事,你怎么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慕蓝拨弄着手中的手帕,不解道。夭桃素来与众人的想法不同,慕蓝此刻不多反驳,心里只紧张着自己未来的夫婿是什么样子。

夭桃无奈的苦笑,赤辕族的族人虽然单纯善良,但恐怕没有像她一般的人视族规为桎梏,心里转念又莫名想到了他,他是不是会去,他会喜欢吗?

“你到底去不去嘛?”慕蓝催促道。

“嗯,去。”夭桃下意识地回答了出来。

3

玄月会,鱼龙旋舞,璀璨花灯,丝竹觥筹,到处是高歌欢乐的人。

“夭桃,我要去看火树银花。”慕蓝指着远处洒向空中的星雨道。

夭桃揉了揉眼睛,看向四周,她不适合热闹的环境,越是喧闹心越是孤寂。参加神谕大典的人都集合到一起跳起舞来,五彩斑斓,却没有熟悉的身影。

夭桃安静地退出了人群,夜晚的梨树她还没有见过。月光笼着树叶,罩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银辉。

“小夭,你果然来了。”隐在树影下模糊站着一个人。

“裂彦?!”夭桃走近来,心里乌云散去,确实是那个看似冰冷实则话多的人。

“不是我还会是谁?这地方如此难找,谁愿意来。”裂彦把月光都吸引了过来,映得脸色更白了。

夭桃赌气道:“玄月会热闹显眼的很,你去那里才合适。”

裂彦转过身来,几乎贴上了夭桃的额头,勾起笑来:“可是这里有你啊。”

夭桃闪避着他的眼光,脸热得发胀,心漏跳了好几下,她是怎么了,裂彦又是怎么了。

裂彦挑起夭桃额前的头发,依旧笑意盈盈道:“你和我一起参加神谕大典可好?”

“我?我不到年龄的。”夭桃头低得要埋在脖子里了。

裂彦幽幽叹了一口气道:“那你就忍心我娶了别人吗?”

“你娶谁与我何干?”柔柔的气息挠的夭桃左右难安,低声道:“即便我去了,神谕难道不让你娶别人吗?”

裂彦笑得更美了:“神谕大典之上,如果两情相悦,不论年龄,经过拜神台的凉心镜,再放逐到传说中的荒夷之地七天,只要回来依然相爱不分便可以了。”

两情相悦,她和他吗?她应该生气的,心里却浮现出一幕幕裂彦曾经和她在一起的画面,梨树芳林,原来她的心不知何时丢进了这里。

“可是放逐七天,回来的人没有能在一起的。”夭桃怀疑道。

“夭桃,相信我们。”裂彦收起了笑,面色透出来坚毅,一本正经的他像是被供奉的神祇雕像。

夭桃感觉自己深陷了进去,她明明应该烦厌裂彦的,怎么就不由自主地想要答应他去参加神谕大典。赶紧找到一个缺口逃了出来,转了话锋道:“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你?”

裂彦迟疑了一下,又漫不经心地笑着回道:“因为,我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星芒垂在身边,绿叶成荫的梨树突然飘飘扬扬落下了花朵。

夭桃接住花朵,五瓣清香,她看向裂彦惊讶道:“这个季节怎么还会有花?”

裂彦点点头,笑得似乎很满足,道:“你喜欢吗?如果你想,花一直都在的,神谕大典,我等着你。”

裂彦又走了,密密的花朵缓缓围住了夭桃,她小声嗫嚅道:“可我还没有答应你。”

4

神谕大典如期举行,夭桃从玄月会那天起,便再没去过那个只有她和裂彦知道的地方,她的心乱得一塌糊涂,这就是娘说过的动情吗?似乎裂彦的眼睛在直视她的心底:“夭桃,你真的忍心我娶了别人吗?”

慕蓝盛装打扮,灿若桃花,来和夭桃道别:“小夭,祝福我吧。”

夭桃笑着攥紧慕蓝的双手道:“阿蓝,你敬的神会为你指个好夫婿的。”

慕蓝一步一步远去了。夭桃追了上去,她已经做出了决定。族规她本来就不屑一顾,唯一要确定的是自己是否真的对裂彦动了心。她爱他,从第一眼便萦绕心间挥之不去,她的烦厌只是因为她还不懂这便是情之所起。爱,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后知后觉,不可自拔。

慕蓝讶异看着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夭桃,道:“小夭,你还不到年龄呢。”

夭桃擦了擦脸上的汗,笑道:“我知道。”

拜神台是神谕大典举行的地方,高约百尺,顶端被云端最密集的云包裹着,唯有参加神谕大典的人允许登上高台。

族长在高台下面挺直腰杆站着等待,手里拄着神杖,他是能通神灵的人,是全族唯一的大祭司。族长之位世代相传,如果不出意外,裂彦会在父亲百岁离世后接替他的职责。参加神谕大典的人慢慢都来了,慕蓝低声道:“小夭,你该回去了,再往前,就该被族长责怪了,神谕大典不允许外人打扰的。”

夭桃轻轻拍了拍慕蓝的手道:“阿蓝,你快去,不用管我。”

慕蓝知道夭桃有自己的主意,她看着那些来参加的人,有一个人从来没有见过,佝偻身躯面丑如怪,对夭桃默念道:“千万不要是他,千万不要是他。”

夭桃顺眼一看,笑了起来,那人却是裂彦,慕蓝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长相美貌的人了。

慕蓝看见那人也向这里望了过来,急忙与夭桃告别,随着人群赶往别处去了。

裂彦翩然走过来,耀眼得盖住了一切,温柔地笑道:“小夭,我知道你会来,走吧。”

修长的手握住了细柔的手,初寒的清晨无法降下来两人心中的暖意。

族长早已在前面领路,拾级而上,两人走在了最后面。

说来奇怪,每年参加神谕大典的男女数均相等,族长说那是神赐福的瑞兆,永葆赤辕族子孙绵延。每年的大典之上,男女分列开来,族长挥舞神杖与神意相通连,祝香祷告,香火缠绕中,空中会出现神谕,再由专门的卜辞录人在龟甲上把神谕刻写下来。最后族长依照神谕宣读,念到名字的两人将结合为夫妻。

人陆陆续续登上高台,族长扫了一眼,双目立住,怒道:“放肆!”

空旷的高台回荡着族长的声音,吓得年轻的族人们不知所措。

族长径直走过来,神杖一把狠狠地杵向两人,裂彦依旧攥着夭桃的手,侧身护住她,不闪不避挨了一杖,身形微颤道:“族长,我与夭桃两情相悦。”

众人围在一边看着这场变故,已经多久没见过叛逆之事了。慕蓝掩口惊呼道:“小夭,你中邪了啊!”

夭桃笑笑,扶着受伤的裂彦,对族长道:“族长,我与裂彦情同意合。”

任凭族长怒发冲顶,也改变不了两人经过高耸的凉心镜。那是上古神器,以金铜镶嵌进白玉石中,镜端刻着“情根深种,情深不寿”。镜中清晰地印出了两人的身影,唯有相爱的人才会在镜中有如此清楚的模样。女子眉眼间淡然恬静,男子嘴角噙笑,出尘绝俗。

族长无力倚在神杖上,既然凉心境照出来了,便要按族规处置。

长长的黑发纷乱在风中,族长的声音异常平稳:“裂彦与夭桃,不遵族规,罚放逐荒夷之地七天,神谕大典七日后重新举行。”

5

荒夷之地在哪里?有族人说在云端之下的凡间,有人说在神看不到的九天之外……

夭桃做个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一个人轻柔地对她说:“夭桃,不要怕。”

她怕什么呢,睁开眼,窗外黑漆漆的毫无光照,还没有天亮,于是又闭上了眼。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依然黑暗并无变化。

夭桃起身,房子还是自家的房子,只是喊了几声“阿娘”,没有应答,家里没有人了。出了院门,能看出四周房子的轮廓,却不同往常,死寂一般。

“阿娘!”夭桃大声喊道。

没有任何的回应,她的回音久久才散去。夭桃怀疑自己做了噩梦,努力回想着昨天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仅昨天的,她好像缺失了很多很多的记忆,断断续续连不上,宛如一个空洞把自己埋了进去。

夭桃使劲掐着自己的胳膊,希望快点醒过来,除了疼,还是疼。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标记时辰的水漏失了作用,夭桃不知道几时几刻了,漫长的肚子都开始饿得叫了起来,依然没有太阳升起。云端赤辕族的人可以以云解渴止饿,只是没有一点味道,很少人喜欢。幸好还有云,夭桃不至于为食物发愁,不过连云都成了黑乎乎的一团。

没了光,没了时间,没了生命,夭桃抱膝而坐,心跳的要蹦出来了,她太害怕了,泪水涌进了眼里,可是她不能哭,哭就是承认了自己的怯懦,而她没有那么脆弱。

不再去追问原因,夭桃慢慢学着适应黑暗,日月星辰消失了,便点起一圈的火堆。可最令人恐怖的是孤独,死气沉沉的孤独。她给自己找了许多许多的事干,打扫完这个屋子便去打扫那个屋子,唱歌自语给自己听。黑暗时时刻刻压迫着她,有时会有窒息的憋闷,她也会崩溃,奇怪的是,每次在绝望的时候她的心底总有一个声音慢慢传来:“夭桃,不要怕。”

那个声音是谁?她不知道,却给她带来抚慰,似一束光照亮了整颗心,隐约记得有一个人在等着她。

夭桃不知道日子翻过去了几天、几月还是几年,她觉得自己成了行尸走肉,机械地重复着单调的事。她用打扫屋子作为自己的计时,终于在打扫完第一百个屋子的时候,遇到了除自己以外的人。

“夭桃,跟我走吧。”来人举着火把,圆润的脸颊,没有光采的眼神,夭桃不认识这是谁,她已经遗忘了所有人。

太久没有说话,夭桃艰难的开口道:“你……你……是……谁?”

“我是来接你的,赤辕族自从被神降罚,这里成了诅咒之地,大家都搬走了。直到现在,族长才派我来接你。”

“为……为什么?”夭桃不明白为何当时没有人带她一起离开。

“因为就是你惹怒了神。”来人面无起伏道,“如今你的罚期够了,快离开这里吧。”

来人伸出手来,夭桃退缩了几步,虽然再见到族人值得欣喜,但她还未完全信任他。

“你就称我为虚冉吧。”来人若无其事地走在前面。

夭桃跟在他身后,听他道:“这样的惩罚也是厉害,若是我,早就疯了。”

“我做了什么错事?”

“你见了族长就知道了。”虚冉语调平平的回道。

6

  夭桃跟着虚冉到了赤辕族新的住地,虽然有了光明,但是并不真切,朦朦胧胧。

  住地中央有一处圆形的大祭坛,上面站着一个人,周围跪伏着族人。

“他是谁?”夭桃看着坛上的人眼若秋月,面如春晓,俊美无双。

“他就是新的族长裂彦。”虚冉小声道,“老族长为平息神的怒火,甘愿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虚冉领着夭桃登上祭坛,恭敬道:“族长,罪人夭桃已带回。”

夭桃看向裂彦,这个人好像在遥远的地方似曾相识,便是等待的人吗?可是他眼神冰冷的让人不禁有了寒意。

“夭桃,你可悔过?”裂彦沉沉的声音砸向了她。

她的心隐隐有些痛:“我有何罪?”

“你忤逆天神,企图逃离神谕大典。”裂彦威严道,“此时,你可愿接受神谕赐予你的夫婿了吗?”

夭桃惊慌的战栗着,她不愿接受强迫的命令,摇头道:“我不愿意。”

祭坛周围的族人怒喊道:“她是灾祸!除了灾祸!除了灾祸!”纯良的族人此刻变得凶狠如撕咬的猛兽。

“慢着。”有一个人缓缓走上了祭坛,竟是摇曳生姿的慕蓝,温柔道:“请饶了她,让我来劝说她吧。”

族长看向慕蓝,冰冷的神色暖了许多,道:“你既是我的妻子,我便相信你。只是她若再执迷不悟,便要将她献祭于神。”

夭桃默然望着族长与慕蓝,她的心还在痛。为什么族长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割碎了她的心。“夭桃,不要怕。”她的心底又升起了那个声音,与族长的声音如此相像,只是语气截然相反。

慕蓝扶着夭桃离开了,作为曾经好友的她向夭桃讲了许多的事:“夭桃,因为你没有参加神谕大典,神谕大典不得不临时取消从而惹怒了神。族长牺牲自己保全了族人,而你的母亲也为了保护你自刎谢罪。你受到的惩罚便是在无际的黑暗中独自生活一年,是生是死,看自己的造化。”

夭桃的记忆还是缺失的,她隐约觉得事情并非如此,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明日就是神谕大典了,她如果依然拒绝参加,便会死。如今的族规在裂彦的授意下添进了不少的责罚,而她一旦违反族规则将受到新加的火刑,被活活烧死。

她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憎恶神谕大典,不顾一切地去反抗指配给她的婚姻。慕蓝临走时突然蔑笑道:“夭桃,我虽然救下了你,但是我希望你去死,因为我知道在娶我之前,裂彦爱过你,可你不配!你害死了他的父亲,他恨你如骨呢!”

裂彦?这个名字回荡在心里起了圈圈涟漪,他怎么会爱过她?她也爱过他吗?所以才会有心痛的感觉?慕蓝的话似一把尖刀插进了她的心里。

夭桃如坠迷雾,母亲的死,慕蓝的恨,她的困惑……她茫然地登上了拜神台。裂彦在台上用神杖与神通灵。写在龟背壳上的神谕读完了,夭桃是最后被念到名字的女子,与她相配的是虚冉。

她并不想要这种莫名其妙的姻缘,走向前方去质问族长,如果火刑能够解脱,那不如一死了之。手突然被攥住了,是虚冉牢牢拽住了她,低声道:“夭桃,不要怕。”

虚冉变得有些不同,眼底的坚毅是夭桃记忆深处的希望,说话的语气再熟悉不过了。夭桃停住了脚步,半是疑惑地跟着虚冉站进了队列里。

族长冷漠地看向自己的族人,轻轻点头道:“婚姻大事,缔结两姓鸳盟,仰赖神之福泽,即日起,愿汝等同心同德,宜室宜家,尔昌尔炽,为我族开枝散叶,嘉礼已成!”

7

据赤辕族史册记载,本族是神与上古凡人相结合的后代。神创世之后离了凡尘时,格外优待他们,将其安于云端之上居住,远离尘世烦扰。最初的赤辕族族长是一位天神,后来天神在云端娶妻生子,传位于儿子后离开了云端。族长与普通的族人相比,拥有独特而秘不外传的神力,维系着全族的安稳。

“夭桃,我在这里不能常留,因为我是闯入者。”下了高台后,虚冉牵着夭桃到一僻静地焦急地说道,“你记着,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不要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夭桃不是很明白虚冉说的话,道:“假的?你到底是谁?”

“我若说了,我们便回不去了。”虚冉手拂过夭桃的脸庞,柔声道,“我用了神力来到这里见你一面,已是最大的违逆,刚才在拜神台上我差点泄露了行迹。”

夭桃莫名的安心下来,她有些委屈,在这个人面前不想掩饰自己的怯弱:“云端变得越来越陌生了,我可以离开这里吗?”

虚冉紧紧地把夭桃拥进怀里,道:“等到了时辰,我一定来接你。”

夭桃的泪流了下来,她信他,他说来接她,便会带她离开。

“我要走了,夭桃,你一定要活下去,死了一切就要结束了。”虚冉吻上了夭桃的额头,笑道,“我知道我的小夭是世上最好的。”

虚冉缓缓倒在了地上没了任何的意识,族长裂彦仔细察看了虚冉的状况。赤辕族从来没有疾病,虚冉的昏倒让族人惊慌失措。

裂彦依旧冷冷道:“夭桃,你真是我族的不祥。虚冉因你而病疾,你带着他去云端的毫厘之所,何时好转何时回来。”毫厘之所是云端住地中的惩戒之处,一般犯了族规的族人将在那里跪拜神的灵位,反省数日。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低头,假若慕蓝说的是真的,那么,早已缘尽了吧。夭桃擦去眼泪,她要坚强,背起虚冉沉重的身体一步步走去了毫厘之所。可是为什么,纵然虚冉说这一切是假的,她的心依旧被撕成了两半,一半的悲痛给了虚冉,一半的伤疼给了裂彦。

族人渐渐孤立了夭桃,她是人们眼中只存在于人间的瘟疫,对她唯恐避之不及。夭桃成了赤辕族不再提及的人,无人理会,就连心底也再没有“夭桃,不要怕”的声音传来。

一年又一年,夭桃守着虚冉,她需要给自己活下去的勇气,就只能绝对相信那天他说的话,有无数的问题等虚冉醒来才有解答。陷入绝望中的人倘若有了一丝的希望,便如同灯蛾扑火般至死方休。

8

第六个年头的时候,裂彦来到了毫厘之所。

裂彦落了霜雪般的面色,冻住了这窄小的地方,道:“夭桃,神谕说虚冉已经不能苏醒了,你可重选夫婿。你随我离开,将重享赤辕族人的无忧无虑。”

苦痛的岁月,无情的腐蚀,夭桃失去了往日神采,容颜枯槁,像是一具骷髅。再见到裂彦,心还是忍不住地彻寒。她迟缓地看向虚冉,他已成了她活着的唯一信念,呆滞地摇头道:“我不能离开他。”

裂彦冷笑道:“荒唐!”

话毕,神杖发出耀眼的光,刺得夭桃睁不开眼,头痛欲裂。七年的时间,她太累了,这样也好,就这么离开吧,再也没了苦痛,为谁而坚持呢。对不起,虚冉,看不到你醒来了,不能遵守约定了,心里却痛得不能自已,虚冉到底是谁?她到底忘了谁?或许,本就没有什么人在等她。

是谁的手如此温暖有力?是谁的言语如此温煦醉人?

醒来的夭桃在裂彦的怀里。

被放逐的七天,其实是荒夷之地的七年。荒夷之地到底在哪里?它是云端的倒影,在那里聚集着云端最黑暗的能量,混乱而无秩序,会忘记真实的爱人,经历遗忘、孤独与绝望,即便最坚定勇敢的人也不一定能够忍受下来。如果在那里选择死去将会坠入幽冥失去情识,回到云端后永远无爱无欲。

裂彦的容颜第一次真正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族人都说像极了第一位族长——天神。他从小便拥有更高深的神力,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得心应手的运用神力,也愈加违逆父亲定下的种种严苛规定。老族长爱他更惧怕他,便用幻术封印了他。裂彦的身体虽然被封住,但是寂寞的魂魄四处游荡,直到在梨树芳林遇见了自由洒脱的夭桃。夭桃可以看见他,让他惊讶不已,从此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慢慢映入了他的心里。后来,他在玄月会前终于自耗神力挣脱了封印。为了不引起父亲的怀疑,依旧伪装成被封印的样子,受父亲牵引来到神谕大典。

荒夷之地的虚幻景象困不住他,父亲知道,他也知道。于是,他被父亲关到了荒夷之地的苦源牢中,神力不可施展,不断地感受到夭桃经受磨难的痛苦,却无能为力,唯默念“夭桃,不要怕”。泪流尽了,心疼得麻木了,很多时候他忍不住想放弃,只为结束夭桃的痛苦。还好,苦源牢每年都需要更换封咒,他趁那一点的时间占据了虚冉的身体,可惜很快被父亲发现了,此后,他被看管的更严了。

裂彦拥着醒来的夭桃,娥眉清目,嘴角微微上翘略带倔强。

“夭桃,你可愿与我结为夫妻?”

苦尽甘来,她成功了,夭桃慢慢点点头,泪流进了裂彦的臂弯里。她不知道被放逐的七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七天犹如望不见的深渊,一旦去想,心内便隐隐作痛。裂彦说忘了就好,他自己也都忘了。

9

裂彦与夭桃要成婚了。

老族长叹气的时候越来越多,他看着忙忙碌碌筹备婚事的裂彦,从未见过儿子如此地开心,有些事,还是晚一些再说吧。

赤辕族的雨水比往年格外多,云气几乎遮天蔽日。老族长把将要成婚的裂彦唤走密谈了一个时辰。

裂彦出来后看见夭桃正望着弥漫的云气发呆。夭桃的这幅样子在经受放逐后最常见,虽然夭桃忘记发生了什么,他还是心皱疼了起来,他希望看到她笑。

“裂彦,云太多也不好是不是?”

“是啊。”裂彦轻轻刮了她鼻子笑道,“你先好好琢磨当一个好妻子吧。”

夭桃羞涩地笑了,红霞染上脸颊。

云端又恢复了往常的安稳,老族长早早把族长之位传给了裂彦。

五年以后,越来越多的族人选择了自己的所爱之人成婚,神谕大典被废止了。禁忌,一旦被人打破,便会引来更多人对其的反抗。

已经成婚的夭桃笑着对裂彦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裂彦亲吻她道:“始作俑者,其无悔乎?”在夭桃看不见的时候慢慢流下了泪。

梨树的花又空了,裂彦搂着夭桃缓声道:“夭桃,你知道吗?这世上早已没了神,赤辕族若永居云端需阴阳平衡,族长不得不施幻术假托神谕用指婚的方式,如此经过神力演算的婚姻才保得男女人数一直相同,这是世代族长守护的秘密。”

秘密说出的那一刻,夭桃想起了被放逐的七天发生的所有事。原来裂彦为了让她忘却痛苦不断用神力封住那段记忆,可是由于他们的成婚坏了赤辕族的阴阳平衡,以及后来越来越多的族人拒绝指婚,他与父亲不得不每年耗损神力维持赤辕族的安稳。父亲对他说过“裂彦,是你的选择招致了云端的灾难,无论结果如何你必须全力弥补,否则,你与夭桃将会受到全族人的唾弃。”如今父亲早已离世,而他的神力也将要耗尽,终是未能力挽狂澜。他尽了族长的责,却没有尽好丈夫的责,他没有足够的神力阻隔夭桃最深的痛苦了。

“夭桃,对不起。”裂彦摩挲着夭桃脸颊。

“会好的。”夭桃笑笑,这是她与他共同的选择,从最初的一刻便决定了无怨无悔不是吗?

遗忘,有时是世间最无可奈何的伤心之事,有时却是最难得的奢侈之物。过去被放逐的族人根本经受不住荒夷之地的七年,总会早早放弃,回到云端毫厘之所静修完剩下的时日,而她却尝尽了七年至极的苦楚。夭桃被黑暗侵扰了,长久居于黑暗地方的人,即时重得光明,也会覆上黑暗的阴霾,有些往事,一旦记起,痛彻心扉;有些伤疤,一旦揭开,不可愈合。

夭桃开始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梦里常常闪现裂彦冷酷的声音“夭桃,你是灾祸”,她渴望着光明,又惧怕着光明,封闭了自己,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夭桃受不住这无解无尽的折磨,形销骨立,梨花树下,一双圆圆的杏眼,望进裂彦心里的女子,再也没有露出过笑容。

云端出现的异兆越来越多了,裂彦眼睁睁地看着夭桃被她心中的深渊一点一点吞噬,生不如死,他始终都是无能为力的那个人。

有一天,消瘦的不成样子的夭桃走出了房门。她看着一直守在门外的丈夫,用尽所有的力气笑道:“裂彦,对不起,我要走了。”她终究没有逃过娘亲说的惩罚,可是她并不后悔。

清亮的眼眸相对,两人早已灵犀默契,裂彦知道一切都已注定了。他还是弯起他那玩世不恭的嘴角笑道:“小夭,你去哪里,我总会找到你的,这次你先等着我。”

梨花白净胜雪,裂彦用最后微末的神力为她下了一场最美的梨花雨。

云端的人死后将漂浮进九天之上变为流星划过。

传说云端赤辕族最后一位族长裂彦在妻子夭桃离世后,打碎了凉心镜,发现了离开云端的出口,带着他的子民前往凡尘,死后,命族人将他与一块陨铁共埋进土里。


番外

千余年前,神与人类的后代第一次踏上云端的土地。

最年轻的神白泽留下了,被人们奉为族长。

白泽行走于云端的每一个角落,用神力创出适宜的风、雨、花、木。

神族轻易不会爱上人类,因为他们有着长久的生命,而人类相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匆匆的过客。

那时的云端,爱是很容易的事,赤辕族的人无拘无束、无苦无愁,虽然只有百年的寿命,但是他们长到三十岁便会青春永驻不再变老,是凡尘向往的往生极乐。

他们是被神祝福的子民,白泽慈爱地佑护着每一个人,用着神力维系云端免受侵害,受着人类谦卑的拜服。

西琼是唯一将神视作普通的人,她笑着说:“白泽,你做族长,会不会累?”

白泽思考了一下,温柔道:“累?神是不会累的。”

“神,神是孤寂的吧,人类尚可以在广阔的世界中无助迷茫时寻求着神的回应,而神再没有与之相匹配的生命了。”西琼幽幽地道,“我的叹息长贯夜空,直达明月。”

白泽心里的秘密终于解开了,神族虽然拥有着长生,可是他的同族还是一个接着一个走向了消亡,消亡是自愿回归天地永久的消逝。他不懂他们的选择,他还不愿放弃自己的生命,所以他成了世间最后一位神。

白泽就这样爱上了一位平凡的人类女子西琼。

西琼爱笑,笑起来春暖花开。白泽与西琼是幸福的,他们像普通夫妻般同行同止,形影不离。

爱,是容易让人迷醉的,彼时,爱得越深,后来,痛得越深。

白泽很早就听过人类流传的一句话:“情深不寿。”他是神,世间还没有能让他存有遗憾的事,所以,他不以为然。

可是,当结局到来时,他惊慌地发现原来自己如此普通,什么都做不了。西琼第一百年时生命走到了尽头,长发蜿蜒垂到了脚底。云端的人从出生便蓄发,以发的长短辨别年龄。

白泽更改不了亘古不变的生死,他变得暴躁易怒,神如果不受控制,便会成为灾难。云端的人战战兢兢看着他们的族长成了另外的样子。白泽与西琼的儿女不断恳求着他,试图唤回他的清醒,直到有一天白泽误伤了自己最珍爱的女儿丹朱。

丹朱的死,雪上加霜,白泽自责悲痛不已,他终于也要选择自我消亡了。他凝望着云端,氤氲着云气的仙境,美好而无瑕之下,依旧隐藏着苦痛。如果这就是人世间最本来的面目,苦涩无终,那么,他便做最后的努力,为族人隔离这些伤害。

人们以为白泽去了神界,可是只有他的儿子良桐知道,父亲将自己铸进了凉心镜中。凉心镜的里面承载了白泽的悲伤,吸收着云端黑暗的负面能量,保护着这片土地。

良桐没有父亲的神力,所以只能想到一个主意,从此,不许自由婚配,否则将要经受凉心镜中云端倒影之苦。

谁能承受神的悲伤?

千年后的夭桃,犹如当年西琼,能看透孤独的人心,白泽如是,裂彦如是。

夭桃在神谕大典之前偷偷爬上了高台,偶然看了一眼凉心镜,笑道:“情根深种,又如何会情深不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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