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十二岁,她十岁。
纤绳深深勒进他的瘦弱的肩膀,数道褐色又多出一道鲜红,这道鲜红又在寒冬凛冽中渐渐凝结。
瘦小的身影在大雪纷飞中显得那么寥落、那么孤单无依。她伸手揉成泪,模糊了他的身影……
凌乱的几缕发丝在眼前飘扬,但少年没有出手梳理,他的双手紧紧拉着纤绳,连纤绳也被浸染得血红。
白的衣、白的雪、衣袍上的一片血红,都叠加在一起,红的触目惊心。
“头七……爹娘……下葬……头七……”。少年的口中一直重复着这几个词,他回头看了看板车上躺着的中年男女,扯出一丝苍白的笑容。
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终于到了…母亲最爱的桃花林……
他再也支持不住了,重重的跪在他刚树好的墓碑前,满是泥土的双手支撑在地面,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亮清脆的头。
握着酒杯的手慢慢僵硬,不能屈伸,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叮当”一声脆响,酒杯无情地跌落,溅了不少的水珠。他分不清是他的泪还是散落的酒。
他沉沉地倒在了双亲的墓前。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许久,一个执伞的少女来到少年的身边。她把伞留给了被雪遮盖的他,她伸手抚去他脸上的雪,她掌心的温度把雪都化成了泪珠。
绘着桃花的竹骨伞堪堪遮住他的面,遮住纷飞的雪……
……
时光悄然流淌,已过三年。
她在窗前看了无数场雨、无数花落叶落,她静静地看着窗外灰白的天空,再次出了神。
手中的丝绢,缠绕她的指尖,又慢慢地自她手中优雅地滑落在地上。
丝绢上绣着两个字:林惜。以点点桃花作为点缀,只是她的心上再没有开过似那片桃花林鲜艳的桃花了。
她披上雪白的狐裘,拾起一把伞,踏雪而出。
她想,三年了,她每逢临安初雪,便到那片桃花林,只是再没有看见那个倔强的少年,那个衣袍染血的林惜哥哥。
她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又转身合上门。撑开伞,踏着深雪,她无意间看到角落里的他。
那个人穿着薄衣蜷缩在一颗枯树下,他颤抖着,连连吐出几口血,把白雪染红,如同开出了朵朵妖冶的桃花。
他抬头看着她,她眉眼依旧,锦衣玉袍。而自己衣衫褴褛,他痛苦地闭上眼:他早已不是她的林惜哥哥了。
她远远地扔给他一个东西,一把长命锁,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也许是怜悯,也许是……她看着他,莫名的熟悉感。
“哧哧”。长命锁掉落在他面前的雪地上发出这样的声响。
他睁开眼,看了看长命锁,心底某个地方被触动了。长命锁上刻着她的名字:七秀。
他踉跄地走向她,颤巍巍伸出手,掌心上是一支粗糙的簪子。
温润自手心划过,他不再看她,拾起长命锁,紧紧握住,转身离去。
那一年,大雪纷飞,很冷。大雪冻死了临安街头许多流浪的人,雪化才能看见其中的腐烂。
他知道,那一场雪中,亦埋藏了一个无心的人,他叫林惜。
他的背影蹒跚,她的泪眼模糊。
那一年,他十五岁,她十三岁。
他一直走着,没有停下,似乎只要一开始走了,就可以永远这样走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他紧紧握着手心的长命锁,抬头看向山顶的寺庙。他觉得那是他最后的归宿。
他在青石板路旁边的一颗古树下停驻,树上系着数不清的红色丝带,远远看起如同开了满树桃花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几乎是把三年来缺乏的睡眠一次性补足了。
“施主,可醒了?”醒来的时候,他听见有人亲切地问。听得他心头猛然一震--那样慈祥的声音……恍然是爹娘昔年在唤他。
然而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陌生和尚温和的脸。
他坐起来,淡淡地说:“大师,我要出家。”
老和尚迟疑着,没有回答。
他接着说:“大师,我双亲已死去三年,我也流浪了三年,求您收留我吧!”
“施主,你尘缘未了,入不得佛门!”
“不,我已了,在这世上,我没有牵挂的人了。”
她赠她长命锁,他回她爹娘的结发簪,从此以后便再无瓜葛。再无牵挂。再无交集。
老和尚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罢了,你随贫僧上山吧。”
他从怀着拿出那把长命锁,目光在其上停留几分,便狠狠地把它扔向古树。
他回头恍惚看见,红丝飘扬中,那把悬在树上的长命锁隐匿不见。
他不知道那棵古树叫因果树,许多善男信女在树上系挂着写有相爱之人与自己的名字的红色丝带,以求姻缘。
他在那里扔下了长命锁,种了因,就一定会有果。
他跟随老和尚的脚步,上了山,入了佛门……
“三千青丝尚且难缚,难缚。不如不缚!佛说五蕴六毒是妄,忘却七情六欲,遁入空门……”
他的发,一点一点从老和尚的剃刀中飘落,他已是佛门中人。
“林惜,贫道赐你法号‘俞不识’,相遇不相识……尘缘已断……”
春去春来,一晃林惜已在少林待了三个年头。
林惜挑着水桶,从因果树下经过,那树枝叶愈加繁茂,他慢慢找不到当初扔下的长命锁。
他想,他是否已经放下了?他已经忘记了当年的那个少女。那个经常偷偷拿着她家的药材,炖了一大锅补药,来接济贫穷的林家,每每吃的他是鼻血横流的女孩儿--七秀
他抬头看了看因果树上迎风飘扬的丝带,随即又担着水桶踏着青石板路,慢慢登上山上的少林寺。
佛像前的尘埃扫了又覆,诵经声歇了又起。他低吟佛理,心若止水,敲响连续不断的木鱼。
他的确忘了。忘了她。
那一年,他十八岁,她十六岁。
闺中的妙龄少女,眉头紧锁,不施粉黛却
倾国倾城。
针尖蓦然刺中她的指尖,只有一颗血珠,却痛的钻心。
鲜血滴落在地上的丝绢,覆盖那绣好的“林惜”二字,为雪白的丝绢添上点点桃花。
就如同当年的他一身雪白,肩膀上却绽了一树桃花。她一直忘不掉。她不能忘记。
她听说少林山下有颗因果树,只要写上相爱之人和自己的名字,许愿的人大多都在一起了,非常灵验。
她抬手从头上,取下了一支粗糙的发簪,出了神。她后悔当初,她有机会留住林惜,但是她不愿。
她问他:“你会回来吗?”
他说:“会。”他的确回来了。三年后他爹娘的忌日、临安的初雪时日,他回来了。她看着瑟瑟发抖的他,她满心不忍,但她不能挽留。
碍于媒妁之言,她不能留他。她是医馆的医女,而他是穷秀才家的穷小子。
她把伞撑在衣衫褴褛的他的头顶,抖开漫天飞雪,使他一身轻轻。
她捡起他面前的长命锁,硬塞在他的手中,他眼中的冷漠让她心寒,她不甘心地再次问了:“你还会回来吗?”
他支撑起沉重的身体,慢慢站起来,凝视着她,眼中飞霜:“不会。”
“哧--”,她手中的伞落了,漫天的雪花仿佛在送他离去。
他的背影蹒跚,她的泪眼模糊……
林惜站在因果树下,看着树叶落下,红色丝带飘扬,“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
他已在因果树下,讲经一天,人来人去,人去人又往。
暮色渐渐昏黄,渐渐地,因果树下只有他和那位睡着的少女。
适时林惜正要叫醒少女,他看着少女的脸庞,恍若似曾相识,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又是如此的陌生。
他脱下袈裟,轻轻盖在少女的身上,
忽然他被少女头上的发簪吸引了,他怔了怔,那是他爹娘的结发簪!她是七秀!
七秀慢慢睁开眼,眼前是一个年轻的和尚,她恍惚看见了林惜,却又不是林惜。
“这位女施主,可醒了?”林惜低头敛眉,双手合十。
少女点点头如捣蒜。
林惜只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轻,那声音柔柔的如清晨的露水轻沾在草尖上那么涤荡心灵。
“大师,你知道什么是缘吗?”七秀开口问道。
“缘?世间万物皆有缘,缘剪不断,也斩不灭。今日你遇见我也是缘,明天你遇见他或她,你钓起一条鱼,你折了一支桃花……这些都是缘。”林惜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低哑深沉,却有种不知名的力量让人信服。
“那我们有缘吗?”七秀天真的问道。
“没有!”林惜立刻回答,眼中一闪即过的黯然。
“为什么?”
“夕阳落下,你就会回家。你便不再来这儿,便是无缘。“林惜说道,伸手指了指将落的夕阳。
七秀扁了扁嘴,赌气地说道:“那小和尚,我明日再来!”
不再理会七秀,林惜向少女施礼,转身离去。
多年的诵经参禅,却依然抵不过那清脆的如银铃般的声音,往事又浮上心头,他无奈的摇头,长叹道:“有因必有果……”
是夜,他无法安眠,他无法忘记那日大雪纷飞她失望的表情,他起身穿起僧衣,木鱼停顿又敲响,念经的声音又止又起。
他已经诵了两个时辰的经了,却依然无法摆脱心里秀姑娘的影子。她的声音,她的表情,她的渴望,她的伤心,青灯木鱼不见了,经书袈裟不见了。
他依旧在因果树下讲经,一眼瞥到了人群中的七秀。
秀姑娘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以及手扔石子的模样,静静倾听的表情,都早已经深刻在脑海里,把那些佛经公案都挤出了门外,她清脆悦耳的声音总是在耳边响起,就连钟声也掩盖不了。
“小和尚,什么是慈悲?”秀姑娘目带疑惑地看着他。
林惜无奈地笑笑,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称呼,“慈悲就是爱与怜悯”
“什么是爱?”
“爱就是慈悲、给予与成全。
秀姑娘跟着林惜来到他的房间,俞不识对她说:“秀姑娘,请回吧。”
秀姑娘微红着脸说:“哦。”
枝叶慢慢落下,树上的红色丝带渐渐多了起来,林惜日日在因果树下讲经,他渐渐习惯有秀姑娘在的傍晚。
他习惯秀姑娘轻轻投下一颗石子,在水上泛起一圈圈的涟漪,跟在他的身后,踩着他的影子。
林惜想用清规戒律,用佛法无边来安定自己一颗无明的心。每每当摒弃杂念,敲打着木鱼,轻声念经时,既害怕敲门声音的响起,又怕那敲门的声音不响起。
“笃笃--”敲门声响起,门外秀姑娘悄悄地喊道:小和尚!小和尚!我又来听你讲故事了!”
林惜放下珠串,推开门,向秀姑娘施礼:“秀姑娘,今日想听什么?”
秀姑娘笑颜如花,如银铃般好听的声音响起:“其实你随便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听的。”
她在心里对他说:“什么都可以,只要我在林惜哥哥身边就可以了。”
“从前有个老和尚,总是被贼光顾。他终于忍无可忍了,有一天那贼又来了,他就对贼说,请他把手从门缝里伸过来,他要什么,老和尚就给他什么。
那贼听了高兴极了,便把手从门缝里伸了过去。谁知道老和尚一把揪住他的手捆在柱子上,然后用棍子痛打他,一边打一边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那贼痛极了,无奈跟着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这个便是佛经里著名的三皈依的故事。”
秀姑娘托着下巴,兴趣勃勃的听着。认真的样子,让林惜有种异样的感觉。
“你那是三皈依,我这儿有四皈依,要不要听啊?”秀姑娘起身,把一颗石子丢到水中,如同林惜心里的荡漾。
“何谓四皈依?”
“手伸过来。”秀姑娘向林惜伸出手。
“皈依佛。”
“皈依僧。”
“皈依法。”
……
她转身不再丢石头,看向了俞不识,笑了,娇艳如花,明艳如雪她轻轻地说:“皈依秀姑娘。”
“皈依……啊?”林惜愣愣地没有反应过来,他就这样定定看着眼前的秀姑娘。
“说啊,皈依……秀姑娘……”秀姑娘的双眼流露着渴望的神情,渐渐地布满了悲伤,却还是颤抖地如使尽全身力气地说道。
第四声皈依后,沉默让树下的人感殇,他紧握住掌心的滚烫,斑驳着掩饰不了的悲伤。
林惜黯然回到了房间,老和尚来了:“徒儿,那女施主走了?”
“徒儿与往常一样给她说了佛理,她便走了”
老和尚长叹一口气,神色不定,朝林惜说:“去诵经罢。”
在树下的故事里,她静静地做着皈依的梦,入了心底,是他的声音?还是未知的痴妄?
“皈依秀姑娘。”林惜轻轻取下秀姑娘头上的结发簪,把它埋藏在因果树下。他恍惚看见树叶层层遮挡的长命锁。
既然我的佛能度厄,为何不能渡我?!
佛说大爱无疆,敢爱天下人,为何不能爱她一人!?
还在相信因果吗?他这样想着,苦涩地看着因果树上的长命锁。
暮色浅浅昏黄,树下的他清醒着绝望,只余空寂伴青灯古佛,皈依那一段过往……
他静静地看着秀姑娘离去,没有挽留。
那一年,他二十二岁,她二十岁。
“我等了十年,为何还不肯皈依我?”树下执伞的她轻轻地开口问道,带着一丝浅淡的悲伤,隐入她红唇如血。
林惜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他的眼神里只有痛苦。
不等他回答,宛若画中走出的仙人美丽的女子,朱唇微启:“我…要嫁人了……”
不知何故,佛珠散了一地……
她的眼光迷离,她似乎想起了那个衣袍桃花尽燃的白衣少年,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再也无丝毫留恋,拂袖而去。
她嫁衣如火,他轻喃佛语:“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唔,皈依……秀姑娘……”
只是,她又何曾听到?她不曾听到。她用她的爱,成全了他的慈悲。
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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