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老公睡前突然欲言又止,辗转反侧许久,终于忍不住了,问我:这次回你们老家,我心里真不舒服,你说平时不怎么过问就算了,现在你妈妈不舒服生病住院,你那个爸爸为什么就还是不管不顾,还说些什么没什么大事浪费钱的话,真的听不下去了……你妈别跟他了,对他那么好,他那个人真心不值得啊……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应他。我这个时候才发现,对我的成长点滴,没有跟老公好好交心地说过,他是用旁人的眼光来看,常常对我家的情况觉得不可思议,而我,不知如何告诉他,让他能懂……
我从出生开始,其实就是幸福的。
一个小小县城的小小厂区,父母都是工人却都是知识分子,对我从不打骂,悉心培养。虽然奶奶在我未出生就去世了,但我有外婆,带我疼我,从幼儿园到小学,我都是个优秀的孩子,这一生最辉煌的时期就是那个时候了吧。那个时候,所有爱我的亲人都在,我从小没有感受过任何悲伤,全是爱我的人。我现在仍依稀记得,那个时候,每到寒暑假就回外婆家,我这个城里来的小孩被围在一群孩子中间,表演幼儿园教的唱歌跳舞;每周都回城里的爷爷家,二爸爸抱我高高,我只记得他很温暖,爷爷给我买糖,也给堂姐和小姑买;每次一生病就发烧,但每次生病身边都围了一群人,我小时候挺喜欢生病……那个时候,父亲常常教我写字,用毛笔蘸了清水在水泥的地板上写,字迹不一会就干了,又可以有地方重新练习;流行滑旱冰的时候,我羡慕有滑冰鞋的小孩,父亲拆掉了沙发的轮子给我做了一双;作业太多回家做很久,父亲坐旁边抄了一页陪我一起写……我的父亲,有太多细节让我觉得他就是一个伟人,并且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人生的转折来到了八岁那年,父亲雨天去帮厂里的人修机器,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摔倒了后脑勺。具体情况我当时太小了,后来也没有问过妈妈。记得的几幕场景,却印象深刻,终生不忘:在厂区的医院,父亲在输液,我只觉得他和以前不一样了,神志开始不清楚,护士扎针,他一下坐起来:谁在扎我的手!像个孩子,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我在旁边哄他:爸爸,不怕,医生在打针,爸爸,我在这!父亲安静下来,旁边的人说:看,他女儿的话他听得见!;在家里,剩我一个人,妈妈已经崩溃,忙不过来,有个阿姨记得我,在我家楼下叫我的名字,我出来在阳台上向她挥手,她把我领到她家去吃饭;我在上课,有个老师在门口跟上课的老师小声说些什么,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领了出去,我还不好意思地在笑;转院到外地的医院,我太小不知道是哪儿,只记得最后一群人围在病床前,我在大人们的腰间徘徊,有人把我让了进去,说让他女儿看看;后来就是坐了一辆小的货车,我坐在后面靠外的地方,跟妈妈一起,一路撒纸钱,袖子上带着黑色布,头上别着白色的纸花……
然后就很少去爷爷家。妈妈说,爸爸去世厂里补助的钱,被二爸爸借了去。二爸爸曾经坐过牢,没有固定工作,以后每年就过年前回去一次,妈妈领着我,去问他要钱,但那几千块钱,直到现在也没要回来,我长大以后就没去过了,爷爷去世以后,跟那边的亲人,没有了联系,我连面也没见过几次了,除了姓氏,和没有还回来的债,我和我的那个家,没有了任何牵连。
过了两年,妈妈开始相亲,她对别人说,为了这个女儿啊!我也是现在才懂,妈妈真的是为了我!我记得,最开始有个年轻的叔叔在我家沙发睡了几天,后来走了;又来了个叔叔,住的久了些,后来也走了,走了以后,我妈妈还叮嘱我,如果在街上看到他,就跑;再后来,家里就常来了一个叔叔,年纪看起来很大,后来有同学还问过我,那是你的爸爸还是爷爷,但这个叔叔住了下来,并且跟妈妈请客吃饭,那天,我没去。
这个叔叔我一直叫的叔叔。很多同学都说你要改姓了,我说随便!但我一直没有被改姓。他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没有跟他一起生活,我虽叫姐姐哥哥,却没有见过几次,说过几句话。有印象的:有一次,在厂里那个家时,跟哥哥睡过一张床,睡了一会,被叔叔叫起来,一人睡一头;有一次,在城里的新家,跟姐姐睡一起,早上起来她说我头上可能有虱子;城里的新家有三个房间,主卧次卧和小书房也是一间,叔叔有一次想把我睡的次卧隔成两间,说怕孩子们住不下,但从来没隔,因为那两个孩子很少来住。后来知道,姐姐有些学坏,吸毒辍学被抓,姐姐的妈妈据说是个泼妇,来过家两次,唯一的两次,就是为了姐姐被抓的事,让叔叔去想办法,在我们家撒泼砸东西,我被妈妈关在房间里,不让出来。哥哥来住的时候多,哥哥身体好体育好苗子好,后来考了警校当了警察,叔叔每次提起都满脸骄傲。但这,哥哥姐姐,我都没有接触,直到现在也没有联系方式。
叔叔少言寡语,后来才知道,脾气很怪,也没什么朋友。可我那时候,只知道他不爱说话,我很高兴看到回家以后,沙发上有个伟岸的身影,就算不跟我说话,我也对他心存感激,礼貌有加,因为他填补了我爸爸的位置空缺,直到我长大了以后,我仍然把他当我的亲人,孝顺体贴。可能现在婚后,才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叔叔,后来我叫了:老汉,四川话里就是爸爸的意思,但我没有叫过爸爸。
后来,外婆去世了。那个时候,正是我从厂区的家搬到城里的新家。小学还有最后一年,每天乘公交车自己回厂区上学。然后,外婆去世了,很突然,脑溢血,深夜去世,外公一个人守到天亮,村里才来了个医生。得知消息的妈妈在卧室坐着痛苦,我在外面听着妈妈痛苦的哭声不知所措。老汉回来,问了情况,说了句:哭有啥用,回去呗!然后就回去,我自己一个人后面坐车回去,老家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回,我抱着包,下了车走那将近一个小时的村路,有一头牛挡在路中间,我不敢走了,它在看我,还不时抬蹄子,后来路过一个摩托车,认得出我,把我载了过去;外婆一向身体硬朗,外公才瘦瘦的,我记得村里人全来了老家的房子里,说着没想到啊没想到;老家门前有一堆烧过灰烬,妈妈在别人的搀扶下对着灰堆大哭,外婆躺在堂屋里,我觉得她在睡觉,外公坐在角落,听说他不能进去,我看着外公,沉默的背影,想着他笑的模样,在庙里敲鼓的样子,编竹筐的样子……后来,外公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每年过年回去看他,我回老家的唯一目的,渐渐地,老年痴呆,记忆模糊,行动不便,我怀小孩那年,外公去世,没有人悲伤,已经拖太久了,妈妈在处理完了以后才讲给我听,说怀了,不好回来,就没必要告诉我……
这世上,我的亲人,就没有了,只剩下了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