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 (二)

早晨,我终于醒来了,经过一番挣扎之后我努力的试了试,还好,确定可以正常下床走动。听周围人告诉我现在距离醉酒事件已经过了三天。严格意义上讲,如果军训不算大学生活的话,当天的下午是我第一次以大学生的身份走出宿舍门。我记得那天的阳光非常充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走向室外的一刻我感觉自己已经成了院系首席红人,因为不管到哪里背后都有人指指点点加议论纷纷。

后来,我终于还是找到了主持人小姑娘,并与她交换了QQ号。我发现她的网名叫“等待”,签名是“等待一场凄美的感动”。我觉得我跟她相遇的那一天既不凄美,也不感动,于是给她留言:你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尾。

很快我收到了她的回复:哈哈,猪!

我非常配合的将自己的签名改成了“戈多”,但是见面之后她却毫无反应,我猜想她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人们常说初恋是美好的,更极端一点的人认为只有初恋才是真正纯粹的爱情。后面的恋爱、结婚、甚至于白头到老举案齐眉长相厮守永不分离,某种意义上讲都不能叫爱情,最多叫搭伙互相帮衬着过日子。婚姻其实就是合伙开公司,离婚就是公司破产。四年以后,我与她终于分道扬镳,那时我方才明白初恋真正的意义:初恋之所以美好,是因为热恋中的你喜欢的并不是眼前这个人,而是一直以来抽象在你脑海中那个完美的另一半的形象。只是恰好在某时某刻,你将那个朦胧的形象具象在了你面前站着、怀里抱着、或者床上躺着的那个女人的身体当中。

对于爱情,每个人都在自己人生的道路上永恒的等待着。

跟她正式在一起之后不久我就开始怀疑大学交往一个女朋友的意义到底有多大。因为之前养成了习惯,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享受孤独的人,两个人在一起我总是会不自觉地陷入沉思。每每如此,她便开始抱怨,抱怨我总是对她的话语无动于衷充耳不闻,需要等待小姐连续问我三四遍我才能回过神来。

“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等待小姐终于忍无可忍,怒气冲冲的问我。

而我却回答不了她的问题,因为我确实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就是想发个呆,仅此而已。

对于一个活泼好动、阳光乐观的小姑娘来说,她完全无法明白发呆到底有什么乐趣。她开始疑神疑鬼,总以为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心里面还在想着别人。

但是大体上来看,她对我这个男朋友还是比较满意的。大学时代的男女之情与走向社会还是有些不一样。男朋友长得稍微过得去,再有个拿得出手的业余爱好,一般女生就会觉得非常幸福了。尤其对于她这种自我表现欲非常强的文艺标兵,我跟她在一起的大学四年,她组织学生会活动总是非常积极,不但自己非常积极,每次还要拉着我一块积极。

“下个月晚会,来给我们唱首歌!”

我一听到这种任务就发愁,我非常不喜欢自我表现,所有的业余爱好仅仅是为了夜深人静时的孤芳自赏。每次文艺活动都会涌现出各种五音不全的歌手、专业冷场的相声演员、手法拙劣的魔术大师,以及普通话都说不标准的配乐诗朗诵。我觉得除了勇气可嘉之外,别的词语实在是无法评价他们的自high秀。大一的校园歌手大赛我印象特别深刻,女朋友连拉带打,连哄带骗,我勉强参加了一期,结果没进复赛就被淘汰。决赛夺冠的是一个唱《我的滑板鞋》的哥们。唱完“司丧司丧最司丧”一句以后台下已经是high翻一片,鼓掌的、吹口哨的、起哄的、哈哈大笑的,所有的人都被彻头彻尾的娱乐了一把,最后得分高的吓人。

从内心深处讲我觉得她还是蛮体贴我的。有一刹那我甚至觉得,如果说真的娶了等待小姐,与她一起生活,似乎也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她很懂事,知道我们现在都不挣钱,家里也不是大富大贵之家。每次出去约会,她总是会在适当的时候会替我分担一些费用。每每这个时候我就想,等待小姐日后的老公应该会觉得她是一个非常称职的贤妻良母。

也许是潜意识里,我们都没有把对方当做可以陪伴一生的爱人和伴侣。和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们俩都非常默契的回避了诸如车子,房子,以及未来的人生规划等等相关话题,以免互相都陷入尴尬,彼此甚至几乎没有谈论过毕业以后的计划和打算。有几次她试图挑起这个话题,都恰好是我有意无意陷入沉思的那一刻,我们就这样一次次的逃避掉矛盾的焦点。

其实大家都觉得我俩蛮般配的。同学们都觉得我俩简直是郎才女貌,一个艺术家,一个主持人,这种搭配简直充满了话题性。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郎才女貌”这个形容词最多只说对了一半,也就是“郎”跟“女”还算靠点谱,“才”跟“貌”简直不沾边。但即便如此,大家还是殷切的希望我们俩能修成正果,甚至永远在一起。

每次学生会有活动,她总要拉着我跟她一起参加,她希望我能帮她分担一些演出任务以及摊派指标,反正有这样的男朋友不用白不用。我一边惊讶于这个姑娘的表现欲,一边觉得学生会组织活动需要按照KPI来考核,这学生会真是尴尬的可以。说实在的从小我就特别厌恶爸爸妈妈拉着我在亲戚朋友面前表演节目,站在舞台中央的我总是觉得自己像个小丑。饶是如此,我还不得不摆出一副谦虚的表情,硬着头皮面对一堆长辈用手指着我评头论足。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扒光了衣服,尊严尽失。因此长大以后我也非常不喜欢参加各种各样的演出活动。

拜等待小姐所赐,每次我的节目总是压轴,有时是我自己自弹自唱,有时是我弹她唱,有时是我自己的一段独奏solo或者指弹。她虽然爱好文艺,刚开始却只会唱一些诸如《学猫叫》或者《佛系少女》这种歌,后来我给她放了一段年轻时窦唯跟王菲同台的那首《Don’t break my heart》,她非常喜欢,后来就成了我俩的拿手节目。一曲唱完,台下尽可能的起哄,“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而她会在恰当的时候用自己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我,我只得无奈的在她脸上轻吻一记。

“Yeah!”台下一片雷鸣般的掌声,我特别佩服这种无处挥洒的荷尔蒙的威力,屋顶都快被他们给掀翻了。

实际上我一直没敢告诉她真话:唱完这首歌,窦唯跟王菲就分手了……

“艺术家,你到底把主持人妹子办了没?”

我特别讨厌回答这种问题,男女在一起为什么就必须发生这种事?我总是很为难,无论怎么回答都会被他们望文生义,歪楼歪的的尴尬无比。被叫做“艺术家”我就已经很鹤立鸡群了,不能总是这么不食人间烟火不近人情。

当然多年以后我的这个人生观被现实生活颠覆的一地鸡毛,我认为真心相爱的两个人这种事是必须的,越和谐越好。

我觉得我俩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从小,无论何时何地,我总对自己的现状非常满意。而她似乎是总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时时刻刻都希望着能够跳出自己的生活圈子,拿她的话说,叫“掌握自己的命运”。我觉得这种想法有点可笑,改变命运本来就是个伪命题,因为你根本无法证明,到底是你改变了命运,还是命运已经设计好了让你改变命运。

我认为命运是无法改变的,所以我并不追求改变,而是努力适应。

在她的建议下,从大二开始,我在其他一些网站上找了几个兼职,并在学校贴了不少纸条,“戈多吉他培训”。我成功的忽悠到了学院里几个想学吉他的文艺青年,教别人弹几个基本的和弦,挣点零花钱,再将挣来的钱支撑我们俩在一起谈恋爱吃喝玩乐的基本开销。后来我用做兼职赚到的钱暑假带她出去旅游了两次,并为自己考了一本驾照。

为了配合兼职,以便更好地忽悠无知人民群众,我开始有意的留头发,培养自己的艺术家气质。其实我非常反感留长头发,因为打理起来很费事,一天不洗就油的发腻,夏天总感觉不太适应,特别热。

“跟你走的越来越近,我就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你。”等待小姐这么评价我。

“我有时觉得你真的蛮难评价的,说你没上进心吧,你跟一般窝在宿舍打游戏看片的宅男还有很大的区别,说你上进吧,我却总也看不到你的人生有任何的规划和目标。”

时间便在这样的等待和迷茫当中一转眼过了两年。到了大三下半学期,她主动联系我的时候越来越少,抱着一堆书去图书馆的次数明显增多。她开始一遍一遍刷题,上各种各样的课,希望自己能够留在学校里继续深造,而我依旧是漫无目的的在忙一些不务正业的事情。我的头发也越来越长,远远望去像是年轻了四十岁的刘欢。我将它们用一根皮筋束在脑后,包括等待小姐在内,所有人都认为我无所事事,左右晃悠。

戈多依旧在等待,而等待小姐似乎已经不愿意在等待了。她开始频繁的与同班的一个学霸男生接触,按照她的说法,那个男生希望和她考取同一所学校,俩人在一起互相复习功课,可以提升效率。

我相信一厢情愿的认为等待小姐是明白我的,她明白我不是不努力,只是在等待。她的戈多有朝一日能找到那个值得自己奋斗的目标,并为此全力以赴。

我开始准时每天下午五点半在图书馆门口等待我的女朋友出来,然后一起吃饭。当他们俩抱着书,彼此相伴着走出图书馆的那一刻,我眼前总有一种错觉,觉得她似乎是已经等到了她生命中的戈多。

但是我们彼此的关系还在尽力维持着,至少是表面上关系还挺和谐,她依然是我的女朋友。再忙事情再多时间再紧,我们在周末依然会至少安排一天单独相处的时间。她会挽着我的手臂,一起逛街,看电影,一起做正常情侣都会做的事。我们还像之前一样默契,默契的等待着命运中早已安排好的那一天的到来。

快乐的日子总是很短暂,虽然我坚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在之前已经作了很多心理准备,设想了不少场景,但是真的到来的那一天还是有点措手不及。

大四第一学期,她如愿以偿的拿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录取通知书。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她第一时间——至少我还是愿意相信这是第一时间——告诉了我。我觉得我们俩还是应该一起庆祝一下,于是在一个周末相约一起吃晚饭。

她选了离学校很远的一家火锅店,并点了她一直很爱吃的番茄火锅。她觉得这个兆头很好,红红火火的,很有诗意。吃饭过程中,她无意的告诉我,和他一起复习的那个男生也和她一样,考取了同一所大学,同一所学院,同一个导师,明年他们俩就是同门师兄妹了。

虽说这个称呼显得有些无比暧昧,但是在那一刻我真的是挺为她感到高兴的。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其实并不真心喜欢她,因为我很明确,那是真正的高兴,没有掺杂任何嫉妒的成分,而爱情是排他的,我和她从本质上依旧是两种人,彼此的三观完全不同。之前那一段经历,我只是把“好朋友”当成了“女朋友”。

吃饭的过程持续了好久,一直从晚上六点持续到十点。我一直觉得她坐在我对面尽力的拖时间,没话找话。我惊讶于她没话找话的能力还是挺强的,最起码没有冷场,彼此都没有感到尴尬。这也许是得益于她多年来在学生会的业余野路子主持人经验,看来能力确实得靠不断地锻炼才能有效果。

结完账走出饭店,我们俩发现天上不知什么时候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实话实说这个时间其实不算晚,而且雨并不大,就算没有带伞,也完全不足以为我们回宿舍带来什么实质性的障碍。站在屋檐下的我看着她的脸,她的眼中分明有着最后的些许期待。

我不想让她失望,于是带着她走进了附近的一家旅馆。

老实说走进旅馆的那一刻我还是有些愧疚的,这家旅店实在是有些陈旧,带她来这种地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之前我们也单独出去旅游过,我总是会定两个房间,并不是我生理上有什么问题,或者是有特殊的取向,每天晚上我俩各自回房的时候她总是会用看绅士一样的眼神看着我,这种感觉让我很迷恋。

躺在床上,她把头枕在我的胸口,默默地用手在我胸膛画着圈,我们俩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和沉默,最后还是她先开口:

“要不我先去洗个澡?”

她裹着浴巾走出浴室,还有一些湿漉漉的头发贴着圆润饱满的肩膀。她身材娇小,说不上前凸后翘,但是却有着一股学校女生特有的青涩和朦胧。她走过来,挨在我身边躺下。

我觉得直到这一刻,她还是在期待我下一步的动作。我突然有一些感动。在这一刻我才真正感觉到了初恋的美好,我觉得很幸福,因为她从内心深处她还是希望我是她生命中的那个戈多,而不是别人。

我一直都没有说话,她于是给了我第二次机会:“你需要洗澡吗?”我摇摇头,于是她把身体又往我这边挪了挪,她的手开始主动在我身上游走,伸到了我的衣服里,然后她发现……

一直到现在,我的身体都没有任何变化。

她忽的一下坐起来,脸上一脸委屈,然后变成了惊愕,然后变成了愤怒,我惊讶于她那并不算特别国色天香的脸蛋上居然能在一瞬间摆出这么多表情,然后分明看到她的眼中噙着泪水。

她张了张嘴,我猜她是想问我这到底的是怎么回事,但终究没有问出来,又缓缓的躺下了。

“睡吧……”这是我以她男朋友的身份,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我们依旧像一对情侣一样携手走出旅店,天色早已放晴,雨后的早晨,街道上弥漫着清新的泥土芬芳。她还是和以往一样,有说有笑,蹦蹦跳跳,就像是我们一起度过的这四年当中的任意一个普通早晨一样。

但是我心里很明白,我已经不是她的戈多了。

回到学校已经接近第二天的中午,宿舍哥们看见我,一起跟着起哄:“艺术家终于把主持人妹子办了!哈哈哈!”

虽然内心深处很明白这种开心跟我没关系,但是我还是尽力的摆出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配合他们的快乐。我跟着他们一起笑,他们光着膀子,跟我勾肩搭背,七嘴八舌的让我分享一下昨晚那个销魂的经历。

“不要这么小气,说说呗,你这一拖拖三四年,哥几个都为你着急,你说你这不是浪费资源。老实说,你不办,哥几个都想替你办了……”

我只记得从那一天开始,等待和戈多再也没说过一句话。等待和戈多都知道,已经不用再说什么了。

没过两天,等待小姐和一起复习的学霸男生在学校里正式的牵起了手。那段时间我非常头疼,并不是因为失恋而痛苦,而是我必须跟每一个人解释我俩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又解释不清楚。

唯一明白的只有一件事,也许她终于等到了她梦想中那种纯洁无瑕的凄美和感动,而戈多却依然在等待着。

这种等待,也许会一直陪伴着戈多,直到生命的尽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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