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女主人给客人们泡上了斯里兰卡红茶,端上几碟点心。
“那么,没有完美的事喽?”何大伟说。
“用脚趾头想想好了,这世上哪有完美的事?”李群舒笑起来。
“难道,做过的事,听到的事,都回忆不出来?我是说,总会有那么一两件事情是可以称得上完美的。”男主人弹了下烟灰。
“他们是懒,”范斌说,“我来说一件完美的事。”
在我十二岁那年,我和弟弟都还没有穿过衬衫。别的孩子热天里穿的衣服能透出肉色,我兄弟俩还是照样穿着厚厚的咔叽布外衣。当然,也没有短裤,我们一年到头都是长裤。父母无能为力,每年还欠生产队钱呢。
但是,在城里的姑姑托人捎信来,说给我们兄弟俩做了一人一件短袖衬衫,让我们去拿。我和弟弟吵着要妈妈明天早点叫我们起床。
第二天,我俩七点半就走上了去县城的小道。过木桥,踩田埂,踏上山荫道,穿过城外的大村庄,布鞋面被躺在杂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又让热脚烘干了。窄路上前后走,宽路上一个追一个跑,两个多小时后,竟然到县城了。
姑父是水泥厂工人,嗓门震天响,我们都怕。姑姑没有工作,自己做卷烟卖,给我们做衬衫的钱都是姑姑一支烟一支烟卷出来的。姑姑家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我的大表哥和大表姐好像刚刚参加工作,另外的都在读书。晚上,一家人就围着桌子糊信封、糊火柴盒,挣点外快。他们家盛饭的钵还没有我们家四个人的大,每人往碗里盛一次,钵里饭就快见底。每次去都不敢吃饱。这天中午姑父不在家,我们兄弟俩多吃了点。
衬衣浅蓝色,棉布的,虽然没有的确良洋气,还没穿上,我已经感觉到凉爽了。姑姑并没有给我们试穿,她早已将两件衬衫卷好,包上一层黄色条纹纸,系上了纸绳。姑姑递给我,说:“小心拿好。”又给我一毛钱,让我们买东西吃。
一毛钱买了两根棒冰,两支铅笔,四颗糖。我吃得快,把弟弟的棒冰拿过来咬了一口。好凉快的棒冰啊。出了县城,我俩决定走大路。
那时的公路是砂石路,只跑大客车、大货车、拖拉机、自行车、手拉车,小汽车基本见不着,看见北京吉普已经是幸运的了。我和弟弟沿着路边走。路边的草叶上、树叶上积满了厚厚的尘土。大货车隆隆开过来,我们就偏着头,拉起衣领盖住鼻子。
到钓鱼岭脚下时,我和弟弟都累了。离家还有四里路。钓鱼岭长长的陡坡,让我想起,弟弟小时候走失。5岁的他一个人跑到钓鱼岭坡顶,下工后妈妈看家里没孩子,一边叫弟弟的名字一边村里村外找,找到弟弟时妈妈魂都快急丢了。
弟弟看到有人骑自行车超到我们前面去,就叫:“能不能搭搭我们啊?”
我说:“乱喊乱叫,别人说你傻。”
“可是我走不动了。”
“好弟弟,快到了,不怕。”
“搭搭我们吧。”又一辆自行车超过我们,弟弟叫起来。
自行车停住了。
骑车的大哥哥转头问我们:“去哪里?”
“东丈。”
“我带你们吧。”
大哥哥把车子支好。把弟弟抱上车坐在前面横梁上,我把新衬衣给弟弟,说:“你拿着,抓牢。”
大哥哥把我扶上车后座,我两手紧紧抓着后座铁管。
大哥哥小心的跨上车,两脚踮地,把车往前一推,后轮支架翘起来。然后他一脚踩住脚踏,整个人立起来,车子启动了。
大哥哥的背一会儿左边歪,一会儿右边歪,背上的衣服被汗水黏住。好不容易才上了坡。坡顶上一小段平路,大哥哥顺了顺气,我们就下坡啦,车子越来越快,路边的树一闪而过。我紧紧抓住后座的钢管。脸上身上都让风吹得凉快。
进了村,我跟大哥哥说到了。他刹住车,让我小心下到地上。然后,他把我弟弟抱下来。我们谢过他,我拿过弟弟的纸包。
衬衫不见了。
纸绳和包裹的黄色条纹纸都在,黄色条纹纸还是圆柱形的,但衬衫没有了。
我哭起来。弟弟也哭了。我骂弟弟:“你个死人,衬衫哪里去了?”
大哥哥也懵了,说:“你们等我下,我回去找找。”他骑车返回来路去了。
我说:“弟弟,你怎么会掉了都不知道啊,这是姑姑给我们做的,现在怎么办啊?”
“我的手麻了。”弟弟眼睛看着脚。
大哥哥汗流浃背,在我们身边停下,说没找到。
我和弟弟哇哇大哭起来。
大哥哥说:“别哭了,快别哭了。我给你们钱。”他掏出一张卷折的两块绿色钞票,塞在我手里。我看到大哥哥的中指断了一节,没有指甲的。
我没停住哭,手上拿着那两块钱。我还在想会不会挨爸爸打,怎么跟姑姑说。
大哥哥骑车走了。他的背全是湿的,头发乱蓬蓬。
爸爸妈妈当然狠狠的教训了我们俩兄弟。我们的第一件衬衫永远的不见了。
“你这件往事完美在什么地方?不是巨大的遗憾吗?”女主人问。
范斌说:“那个大哥哥好心送我兄弟俩回家,结果还赔了钱。这就是完美的事情。你想,我这辈子还能忘记这件事情吗?对我来说,这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完美的事情。”
“完美的回忆。”何大伟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