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德鲁喵黑爪」相逢的故事

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猫正睡在我脚上,耐心地舔咬它自己的脚爪。

这是一个我经常使用的叙事开头,毕竟我的猫极其柔软粘人,当我使用自己电脑的时候,它一般都会睡在附近。

但久而久之,当我一再叙述它的状态,我的一个朋友发现了问题:

“你的猫怎么总是躺着?”

好吧。

毕竟是一只老猫了,不太可能象三个月的小猫那样整天跑来跑去,追着人家的脚咬,想象自己正在进行一场伟大的冒险。今天我看微博,说科学家研究猫的脑电波,得出结果是猫的梦更多与捕猎有关系,我低头看了看膝上咕噜的肥猫,试图想象:它在自己的梦中可以不再急于依偎主人求抱求摸求揉耳捏尾,而是化身威风凛凛的大喵,驰骋于翡翠梦境。然而这感觉十分违和。

大概玩游戏的就能看出来,我是WOW玩家。实际上,我捡到它的时候我正在玩防骑,因此将它命名为德鲁喵·黑爪,希望得到一只专属治疗。专属治疗大概是所有TANK的梦想,然而,一只毫无输出的野德,怎么瞅都怎么不太对劲儿,虽然它从某种角度来说对我还是挺治愈的。

我捡到它那天正好加班到半夜,一个人回城中村,半路在一堵矮墙的墙头看到它滚在那里,喵喵直叫,伸出爪来试图抱住每个停步看它的人,如同世界频道里不懈求组的小号。广州的深夜仍然人来人往,站下停几秒钟,然后说“啊呀,这猫好可爱”的人很多,但并没有一个人说“这猫好饿”。

我看了一会儿,一群姑娘散开之后,我走过去摸了摸它。它努力地试图抱紧我手指,我觉得它好象十分虚弱,便绕到墙后面,爬上去,把它抱下来。不要根据上面的照片推断我用了多大力,实际那时候它极轻,而且毫不挣扎(现在也不挣扎)。

脚爪一落地,它就急勿勿跑向院子深处,有户人家在外头吃夜宵,它想去求一口食。然而,我追过去的时候,看到那家的人类男性飞起一脚,它划出一道弧线落入灌木丛。

我忍不住与他理论为何用力猛踢动物,他嘟哝着表示外来猫不吉利,不可让它进家,如果我能把它带走他会很开心。我看看灌木里的猫一动不动,转身过去看看,似乎只是吓呆了,而且摸着很瘦,肚子很扁。我走到院门口想看看24小时便利店里有卖什么,自然不可能有猫粮,大部分肉食是辣的,猫很未必会吃。最后我拿了一根火腿肠与一瓶水,走出来,又听到保安在喊“不许碰!”然后它惶然地从保安岗亭的窗口滑出来,貌似保安成功保卫了自己的宵夜。

我走过去把肠衣撕开喂给它,它狼吞虎咽,一次吃下多半根200G包装的粗火腿,我又把水倒在地上给它,它扎在水洼里大喝一气,才缓过气来,继续向我喵喵大叫,试图跟我走,但是并不敢走出院门。我猜它是被这院子里的哪位租客遗弃的,城中村里人口流动相当大,随便养猫狗然后随便丢弃的人也很多。

让它这么呆着大概会饿死,我想。翻翻包里有个塑料袋,我把它抱进去,往上提,走了几步,袋子破了。

就算是一只瘦猫,用菜场送的塑料袋拎也不是个事儿,我回到便利店,向老板讨了一只纸箱。它缩在里面低声喵喵叫,被我抱回家。

回家之后它谨慎地卧在角落,呼吸急促,吃撑了。半夜它缓过乏来探索屋子,踩到我手,我睡梦中忘记捡了只野德,以为闹老鼠,坐起来一把抓住手边活物往远处一丢,轻如纸片。还好猫擅长空中转体落地,如果是狗,没准摔个好歹。现在再这么扔是不行了,一方面它已经肥胖起来动作无法灵活,另一方面,我也再扔不动这肥厮。

第二天我早上出门,临走给它撕了堆碎报纸当猫砂。这是我看日本漫画看来的应急法子,但这猫显然是中国猫,会不会用?整个白天我都不时会担心晚上回家要洗床单。毕竟猫是动物,尿急了往床上来一泡,这种可能性是有的。

晚上我拎着临时从超市买的便宜猫粮猫砂和猫砂盆儿,回去走到走廊就听见急切的喵喵声。开门一看,它绕脚打转儿,然后就开始围着纸堆转,刨,焦躁不安。我检视屋里,并没污渍。

猫砂包装很紧,一时拆不开,我拍拍它,指指纸堆,握它的爪刨刨,它真的明白了我的意思,径直走进去便溺。然后开始用我给它买的食盆,把脑袋瓜扎在里面大吃。尽管粮食都是最便宜的超市粮,水是自来水,它也吃得很开心。我摸它背,脊骨突出,背毛凌乱。实话实说,我梦想中的猫是黑猫警长那样勇猛敏捷的大黑猫,这种黑乎乎软趴趴杂毛短尾的猫并不在我的外貌爱好排名榜上。更重要的问题是我当时没钱,有钱我干吗住城中村?

没钱哪能养活物,我准备把它送掉。然而,不管是问邻居还是在网上发贴,都没人要。最主要的原因还不是嫌它杂毛,是嫌它太大,每个人都说猫必须从小养,超过俩月都跟人不亲。还有些人在网上看到有猫找领养,第一句话“是英短吗?”“是美短吗?”我擦,有英短我白送?

时间流逝,仍然没人想要骨瘦如柴的成年猫。我曾经用店老板那天送我的纸箱装它去体检,它以为我又要把它丢出门外,惊恐万端,两三下就把纸箱奋力刨出一个大洞,跳出来钻进床下瑟瑟不止。后来我换用一个大背包,背它到医院,医生简单检查,打了疫苗,告诉我说它大约两三岁,而且“这猫很敏感”,我那时候不太清楚这话的意思。

再后来我在广州的一个救助网站上找到优惠名额,为它做了绝育。做的太早了,那时候它已经在我这儿吃了很多顿饱饭,然而体重也只有三斤半,现在想想手术风险有点太大,还好猫有九条命。那个时候它已经渐渐敢上床挨着我睡了,之前只敢蜷在床下,一旦我早晨醒来,就从床底走出来,高兴地竖着曲折的短尾,向我喵喵,喵喵,喵喵。而每天晚上我回家时仍然隔着门就听到它兴奋大叫,然后绕脚打转,但它绝不肯主动踏出门去。

我在几个月后搬离那间城中村的屋子,它已经习惯于跟我挤在一个被窝,每天晚上我铺被时都会兴奋地冲来。而每天晚上我回家第一件事,是把手中东西放下,把它抱起来摸摸,从耳朵尖一直揉到尾巴尖。这个习惯导致我一直吃不上热乎的宵夜。它在我做饭时蹲门口,在我看书时跳膝盖,在我游戏时滚键盘,最后一条很让我愁苦:那时候我还打团队本,TANK突然瞎开怪这事要命。偶尔我在野外采完一个矿,离开桌前去厕所,回来的时候发现角色已经溺死在水里。

又过了几个月,我决定正式收养它,该打下一年的疫苗,我抱它到原来那家医院,医生还记得它,第一句话是“哟,这么肥了!”

从那时候的照片来看它确实肥了很多,但我直到同事上门作客,才在他的惊呼中承认,德鲁喵·黑爪已经成为硕然肥猫,三围直逼熊德。好野德应该猫熊双修,我想。

除了这意味着需要大号猫砂盆和猫包之外好象也没多大问题。它脸尖,换医院时,刚刚从猫包里探出头来,往往迷惑住医生,问我“它也没你说的那么胖啊?”当我把它从包里扯出来,渐露全身,医生的表情便发生了有趣的变化。

问题出在它的精神上,在饲养它的日子里我渐渐理解一只曾经濒临饿死的猫会敏感到什么程度。在广州的那些年它从来不曾上窗台向外望一望或是晒晒太阳,它厌弃那个使它饥渴绝望的世界。对它来说,最安心的事情是把自己深埋在黑暗,柔软,温暖而且熟悉的地方,比如被窝,比如衣柜——后来我把衣柜上了锁,虽然它很可怜,但衣服上的猫毛太难清理,于是它异乎寻常地恋被。

并且惧怕极多的,防不胜防的事物,甚至你收衣服动作大一点也会把它吓倒在地。它是一只容易取悦的猫,稍微对它温柔一点儿它就会偎在你怀里呼噜,可是,它也同样容易惊吓焦虑,曾经因此把我的手狠咬一口,咬的很深,我不得不半夜去医院上药,而回来的时候它仍然没有从恐惧中解脱,瘫在床上颤抖数小时。幸而这种情况在收养它半年多以后开始逐渐好转,它不再因恐惧而抓咬,可以放心把手伸在它嘴里。它甚至花了几年时间接受了电吹风,虽然还是莫名其妙地绕着皮老虎走。

直至我到了北京,把它接在身边,它终于敢于在寒冷冬日跳上窗台烤暖气,或是与合租的女孩子打个招呼。可是又添了新问题:我工作变得更忙,而它害怕我有一天离开家里不再归来,因此它开始在我加班的时候咬毛,咬得自己伤痕累累。它确实过胖了,我想让它减肥,但它不肯运动,因为它喜欢缩起来,觉得睡在被窝里才安全。现在我放弃了,我觉得我控制它的饮食,有事及时去医院就好,运动嘛,它不乐意,就不强迫吧。它已经是只老猫,就算哪天在梦里死于心血管问题,说到底又能怎样呢?这世界并没有一条规则说:肥胖的老猫必须坚强起来战胜心理阴影追求长命百岁。

各种设法安抚它的情绪,实话说,也很累。

它的敏感与焦虑大约来自于遗弃,也来自于前主人,我觉得如果前主人曾经爱护过它,也许它不至于惧怕旁人,而一旦发觉有人对它好,它又立即记得人的点滴好处,极其敏锐。假如在它少不更事时来到我身边,也许它不会有那么多致使它时时紧张的痛苦回忆,但现实是它在两三岁时被遗弃,然后遇到了我。

而它也记得我在某个深夜把它从死亡边缘救回来,记得保持一只家猫能对主人尽的最大善意(虽然它从未变成人形给我做早饭),记得每一次得到拥抱与抚摸时的欣喜。对我来说,它的友善与温暖足以抵消它心理阴影为我带来的麻烦,尽管它的粘人也会造成实际困扰,比如打这些字的时候,我得不止一次把它从键盘上拖开。

我想,它成年与否,对我们的这种关系没什么影响——或者,有一条重要影响:我曾经花了将近一年左右的时间去尝试送掉它,但因为它已经是只大猫了,并没人想要。这使它得以留在我身边,坚持到我确认自己已经有能力长期养猫,这也是运气,没准是它使我交好运,我不相信华南一带某些人视外来猫不吉的说法。

打这些字的时候它翻了身,走去吃了猫粮,跳上桌踩了键盘(若干次),并且转移到我腿上睡了一会儿。我吃鱿鱼丝的时候分给它少许(猫不能多吃盐),把鱿鱼伸到睡梦中的小德嘴边,它立即发出“呜!”的声音,从梦境中醒来,开始追着美食舔舔咬咬。它也一直喜欢在我吃海产品零食时跑来讨要少许,尝口新鲜,然后满足地继续找舒适的地方睡下。现在它又回到我脚边,继续理毛,我轻踢它一脚,它毫不在意。这世上或许危机重重,但我对它来绝不是值得恐惧的存在。它认识到这一点,于是肆无忌惮地抱大腿、扯衣角,夜里醒来觉得寂寞,就依到我肩头大力拱蹭,喵嗷大叫,热而且吵。

我就掀开被子让它进来,告诉它说:来,抱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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