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疾驰。
心绪烦乱不堪........
若离不知要去往何处,也不知接下来如何打算......只知自己在逃——逃到离他越来越远的地方........
现下的形势容不得多想,她任由座下飞奔的马儿将她带往任何方向........
不知不觉,下起了深秋的第一场雪……不知不觉,已行过不知多少宫苑高墙、亭台回廊。
她忽而闻见不远处传来婚仪队的鸣礼声响,她隐约望见挂满红萝灯的宫巷尽头,一众高耸华盖浩浩荡荡........逸步漫行的人群排满了宫巷,唱礼的声响随着参差不齐摩挲着湿漉漉地面的脚步声,在灯影赤波中来回激荡。
她勒紧马缰,方才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无了宽大斗篷的遮掩,一身的红绸彩缎、霞披凤冠尽显无疑,可幽长的宫巷没有任何能够藏身的地方.......她知道——
此番.......
许是注定的了。
——许是前生注定的孽缘,冤冤相报不能尽了,毕以一生来偿还.......!
她想起睿姬征引着国家大义歇斯底里的诘问:
“殿下和天下人是一条心的.......天下要的是和,他们要的却是权.......到时四国争雄,契凌还能活到几时?!.......”
“秦陌寒不敢娶殿下!他才会躲着殿下!”
.........
她想起莹儿离开时犹豫再三后发自内心的劝勉:
“殿下若嫁将军,日后便是太子身边最有力的一把利刃........”
.........
或许真如她们所说,自己若嫁了他,他会芥蒂防范,便不会在短期之内毫无预兆地轻举妄动;而父皇亦会顾虑到自己的安危以及太子的权势,便不会急于对秦陌寒针锋相对........
但更重要的!是自己能够名正言顺地站在他身边,真正看懂他一直以来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既来之则安之,只有接近他才能了解他,甚至阻止他控制他!.......她不知自己有没有这份勇气、有没有这份能力去规劝他甚至驾驭他,但唯知自己必以命相搏!——毕竟,这个国家........属于父皇、属于大哥!
——而不属于他。
至于大哥.......当初莹儿坚信着秦陌寒会帮他,自己也在多次相会时深知他们交情匪浅,因而并无怀疑.........但如今时过境迁,在仅仅几个月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现在自己愈来愈不确定他的立场、他的原则、他的一切!——他整个人对于自己来说就是一个谜……
——不知何时才能解尽的谜。
但她唯一清晰的是,自己有自己的原则,有自己坚不可摧的根基和不可动摇的立场!无论他心向何处,自己始终可以是并且必须是大哥最有力的一把利刃!他若从,便同仇敌忾;他若叛,便鱼死网破!
此番,要嫁他!
她知道——
终究躲不开的,是自己的心。
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或许此番,自己第一次不那么自私,第一次不连累大哥,第一次为他牺牲一些、贡献一些........
或许此番,
自己的选择——
是对的。
.
纷纷飞雪,一袭红衣,她端坐在马背上引颈远望,眼神中的坚定和迷惘交织虬盘.........
她望着,望着命运的绛红婚辇在一众华盖锦饰的簇拥中、在红灯彩萝的映衬下徐徐驶来........愈来愈近......
愈来愈近.......
.
“七公主?!”
“是七公主!!!”
待至近处,一众奴才远远望见她的面,忽而意识到辇中所坐之人并非枫若离,一时皆大惊失色,相互窸窸窣窣地窃窃私语。
掌领的大监仁立命停了辇,眼见着对面若离横骑挡在路中间,她下了马,拖着长长的婚摆,迈着稳健沉着的步伐款款迎面而来,眼中少有的笃信在冥冥中消除了仁立心中其它一切的可能。
他犹豫,沉思了片刻,遂一转身,忽而面向十二个婚奴悬抬的婚辇跪地俯首,额头片刻便磕在满是冰冷的融化积雪的青石板上,随着那一声落地发出高声山呼:
“请——!落——!”
依礼,婚辇直至婚堂,沿途断不可落,何况还是嫁“圣女”的婚辇!.......他知道这一声“请”定会给自己招来祸患,这是让陛下难堪……依陛下的处事风格绝不会如先前对曲彷一般善待自己;他也知道,此番为难若由自己开始,便已和这辇中之人结了解不开的怨........她是主,自己是奴,日后结局可想而知.........
但如今,这是自己唯一的选择!
——当初因一时糊涂贪图这御前之位与番锦和祁兰勾结,后番锦杀了曲彷、祁兰嫁祸若离,逼得陛下拿一个采菊去顶罪……虽已过去多时,这一桩桩一件件却仍是个永远抹不去的阴影,这些罪责在夜半时分来回诘问,不断折磨着心神,搅扰着梦境……许是自己对她有愧罢........许是已经隐约感觉到她感知了什么而对她有惧罢.......无论怎样,终究愿冒着生命危险帮她一把!
——这第一声阻若是她喊的,不知又会和五公主结多少怨,不知又会招陛下多少猜忌........他自知和枫若青结怨、和陛下结怨的结局。
众人见大监开了头,便皆随着转身,面向婚辇齐齐跪地叩首山呼:
“请——!落——!”
“请——!落——!”
“请——!落——!”
声势浩大,绵延数里。
婚辇中无任何响动,绵延几里的仪仗队纷纷伏地,只剩那锦饰华彩的轿辇高悬在寒风中——清冷高傲,却又孤独可怜。
深沉的绛红色绮罗挂在缦上,迎着洋洋洒洒的细雪随风舞动,深秋的寒意袭卷而过深巷中满满排列有秩蜷缩在地的身体,继而带着如嘲笑般的冷漠,悄然钻入辇前布帘的缝隙,包裹了辇中红纱妙人的整个身体........
仍寂静。
无任何回应。
大监再次雄壮山呼:“请——!落——!”
众人也随之附和三声。声音之浩大似军旅战歌,似能穿透整个皇宫.........
一步步走近,听着一声声请落的雄壮山呼,代表着自己的层层压迫和威逼,浩浩荡荡地回荡在宫宇巷苑,若离痴痴望着前方不远处的婚辇恍恍惚惚,定睛于那片在风中拍打着雕棱的翻飞布帘,她的目光似能穿过那道帘,直接望见那后面狠厉地注视着自己的一双眼!
——那炙热而凶狠的目光中有惊、有恨、有怨、有失落、有绝望........
辇中的她——或许仍未看清事实,仍未相信现实........或许一时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幻灭........或许在责疑审视自己为什么这么对她,或许在愤恨本应在荣耀的巅峰幻想着纯美的爱情,却瞬间颜面尽失,一时沦为了全宫上下的笑柄……
仍安静。
只有飞雪在飘动。
若离不知这舞动的帘后、这无比安静的轿辇中,究竟是何种神情何种心境........只在心中冥冥猜着什么,默默望着前方如画般凝滞的静态风景,感受着痛彻心扉的空灵。
自己亦不愿让楚樱与自己的隔阂在五姐身上重演……但不知为何,事情却发展至此.......不知为何,兜兜转转,终究是重蹈了覆辙……
此番对不起她。
但秦陌寒——
自己必须要嫁!
她未喝止,任由着仁立带领众人一遍遍施压。幸而有仁立挡在自己前面代自己发声,否则若让自己亲力亲为,未出口便已理屈,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有没有颜面说出这话.........
过了一刻,大监欲再呼。
霎那间,几乎与他的声音同时出口的——是那辇中传出的一声低沉悠然的回响:
“落。”
虽合着大监的起呼之声,声音也小得几近飘忽,但其份量之重却似压倒了一切——若离足足听清了!众人皆听清了!
——那是去除了平日的浮躁,加了层叠的深沉和冷静的低沉幽语!那是已认清了现实被逼无奈却又不甘认命的压抑怒吼!那是失落了一切背叛了一切、却仍抱有希望挽回一切的殷切诉求!.........不是怨,不是恨,而是深深的仇视!是恨之入骨而终将报复的血海深仇!
若离不知这和她的母妃沉尸湖底有几重关系,与现时自己当众辱她颜面有几重关系,与自己食言抢了秦陌寒又有几重关系……只觉一直以来,由于秦陌寒横在中间,不管枫若青是否真正明白当年的事情真相、是否怀疑过这与母后毫无关系,她却始终没有哪怕一刻真正原谅过自己!——或许,正因了秦陌寒,她的潜意识不断告诉她自己.......不能原谅!不值得原谅!
而自己........始终是、也只能是她的夙敌。
仁立恐再生嫌隙,得了辇中人的准许,便立即挥拂落辇。
辇已落地多时,其中却仍无声响。
心脉随着寂静的红灯夜烛恍惚的光影幽幽跳动,若离望着寂静如沉睡在雪中的红辇,微微张了张嘴,却一时恍惚,说不出一句话。
或许,尽管他人皆不知,究竟为何事已至此她却拒不相让,自己却能完全理解..........他们不知这其中有多少惊骇,多少不明不白,多少伤害.......自己却尽然明了.......
她忽然心软了……
忽然怀疑自己该不该逼她.......
她沉默了,
不知如此是对是错。
.
“请——!堕——!”
大监再请,跪伏于冰凉雪地的众人继而跟随连呼三声。
辇中仍无响应,只留了饰辇的修长红绫狂舞在飞雪中。
仁立见枫若青此番因了一时激愤,竟有意与天下为敌,更不知她那冲动的性格接下来会平白惹出什么事端,便欲近前相劝。他将将起身,手刚触及辇帘,却闻若离发了话:
“请赐让!”
甚为豪壮,响彻宫巷。
——此呼是为他。
她知道,枫若青此番在气头上,仁立若率先在“请堕”时起身越了矩,再加上决定将婚辇落在半路辱上加辱,他很可能成为枫若青的眼中钉肉中刺,之后的命运可想而知........虽然与他无甚交集,但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至少他刚才维护颜面帮了自己,至少自己不愿再看到大监曲彷的悲剧重演……
仁立会意,连忙撤回身跪在原地,伏下身,与众人平齐。
过了半晌,仍无动静,若离无了他法,话既已出,便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
“请赐让!”
她呼得更大声,她知道自己在逼迫她,甚至在刻意为难她........但自己已无退路.......为了国家、为了大哥、为了想要达成的一切——必须牺牲她!
仁立见无回应,便推波助澜跟着呼喝,在众人齐齐山呼“请让”之时,若离不知不觉........早已泪目。
她相信,辇中人亦与她一同潸然泪下……
半晌,她泪眼婆娑,深吸一口气,正欲再呼,只见枫若青徐徐掀开帘布从辇内走出。
一袭隽长的赤衣莹珠链缀,遍身配以仅圣女方持的各色耀饰在漫巷的红灯映射下熠熠生辉,凤冠流苏随着萧瑟的夜风在飘雪中荡漾.......这一切的殊荣在一刻前尽皆是畅意与惊喜,一刻后却是讽刺与空落落的心声……
她挺立在车辇悬台上,身旁环围着密密麻麻的仆人磅礴的队列数里俯首伏地,仿佛站在凌空殿阶之上,受千人仰视、万人朝拜。
从那个高悬的视角,她俯瞰着一切——她仿如看到了父皇每日在大殿的凌云阶上看到的景象,切身感受到对下面的一切发自内心的猜疑和轻蔑甚至仇视!面前的一切都那么渺小,一切都不足为惧!——包括面前不远处大雪中孤身站在巷口的枫若离——
她亦是如此渺小,为何一句话便逼自己下了辇?!
她形单影只,凭什么仅凭一袭红纱便让自己堕入深谷走头无路?!
她与自己同为契凌公主,为何她的一念之差就能将错就错?!为何她一句肆意妄为的苛索便能召集万众附喝?!为何她的婚姻引得父皇、番骁、大哥、秦陌寒和肖煜、齐振六人奋力相争、而自己却只能受人馈赠、听由他人夺舍?!
她与自己同样依恋母亲,凭什么她的母亲死后可以永世成为契凌王后,而自己母妃却只能葬身湖底、随时间的流逝销声匿迹?!
她与自己同有深爱的人,凭什么枫启然能够不问缘由牺牲一切带她出宫?凭什么对自己深爱的人..........她无论对与错说夺就夺?!
她的目光不觉充斥着深沉的怨怼——那种超脱言语、发自内心深处的恨意笼罩了整个宫巷,在雪光纷飞的红灯墙影中凝滞。她望着若离,眼中却无了方才在辇中的尖锐犀利,却是已恨到麻痹,以至不曾泛起内心的任何波澜,只希望永世再不相见……
她冷静淡然地优雅下了辇,仁立上前搀扶,未等触及便被她反手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回原地。
她昂首挺立,优雅、清高、孤傲..........如出水的莲,如将逝的仙........不堕风尘,不然尘埃......
像纷纷白雪中滴血的腊梅,红得似火,愈燃愈烈.……
这是自己的大婚!!!
——雪中的大婚。
多美?!
一挽绛砂,红箩宫巷,千人喝拜,万人景仰........
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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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让一些莫名的人沾染了这红装、亵渎了这份幸运........
他们不值得.......不值得自己伤心,更不值得自己歉悔!
她更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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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苍白的孤面上无任何表情,
亦无任何泪光。
她直视着她的马儿,徐徐漫步走来.......
她走过她,
始终没有瞧她一眼。
.
在她身后,
那血红的罗莎.......
未曾犹豫,
一跃上马。
在洋洋洒洒的飘雪中.........
.
.
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