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符》第三章 贝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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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斯·斯帕克思 [著]

@一只高腰黒一只低腰白 [译]

第三章   贝丝

    今天是扎克的生日,贝丝端着一罐无糖可乐坐在那里,看到儿子本和扎克一起玩耍,心里很欣慰。她现在只希望生日聚会结束之后,本不用再去他爸爸那里,这时梅洛迪走过来坐在了她旁边。

“怎么样,我就知道他们会喜欢玩水枪的。”梅洛迪微笑着说,她的牙齿白的就想漂过一样,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就像刚参加完一个“日光浴沙龙”一样,她真的很可能去晒过,中学的时候她就很在乎自己的外表,而现在看来,她好像更在乎了。

"只要他们不会把水枪对准我们就挺好的。"贝丝说道。

"他们应该不会的,"梅洛迪皱眉说,"我和扎克说过,如果他敢拿水枪滋我,我就把所有小朋友送回家。"她身体向后靠了靠,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这个夏天,你都干什么去了?我都没见着你,你也不接我电话。"

"我知道,真不好意思,整个夏天我都快忙死了,要打理养狗场,还要训练那些狗。真不知道奶奶这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

"奶奶这些日子还好吗?"

 奶奶是贝丝的祖母。贝丝3岁时,父母双双亡于车祸,祖母奶奶一手将她抚养长大。贝丝点了点头说,"好点儿了,只是那次中风让她的身体变得大不如从前,尤其是左半边身子。她现在还能训一部分狗,但是如果要她打理整个养狗场,操持所有的训练,那可能就有些吃不消了。你也知道,她总是硬撑着说没事,我也总是担心她会不会因为过度劳累累晕过去。"

"我看她这周回到唱诗班了?"梅洛迪问道。

 奶奶作为第一浸信会唱诗班的成员已经三十多年了。贝丝知道,那也是奶奶的至爱之一。"她从医院回来后,上星期是她回唱诗班的第一周。我也不确定她到底唱了多少,只知道她唱完回来后便睡了两个小时。"

 梅洛迪点了点头。"那学校开学后,你要做什么呢?"

"还没想好。"

"你会去教书吧?"

"希望能去吧!"

"希望?你下周不是要去参加学校的教师会议吗?"

 其实,贝丝根本不想跟任何人讨论工作的事情,但是他知道梅洛迪是出于好意。她回答说,"是的,但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去。我知道自己要是不去就相当于是放了校方鸽子,可我又不能丢下奶奶一个人,至少现在还不行,要么谁来帮她打理养狗场?如果整天让她一个人去训练那些狗,根本行不通!"

"你不能雇个人吗?"梅洛迪建议说。

"我一直都在找,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今年初夏发生的事?那时雇了一个家伙,但是他只来了两次,就辞职走了。第二个家伙,他和先前那家伙一样。后来,都没有人过来应聘了。窗户外面贴着的招聘启事,仿佛变成了一个永久的装饰品。"

"大卫也总抱怨,说找不到好员工。"

"那你让他给员工工资开的再低一点儿,这样他才会真正抱怨呢!现在,甚至连那些打零工的高中生,他们都不愿意再去打扫狗舍,他们说太恶心了。"

"那确实是挺恶心的。"

 贝丝笑了笑说,"是挺臭的,可我没有时间打理!不知道下周会不会有人来应聘,如果还没人来,那才真的是一团乱了。其实我挺喜欢训狗的,因为很多时候训练它们要比教那些学生容易很多。"

”像我家扎克那样的小朋友?"

"扎克听话,比较好教,真的。"

 梅洛迪指着本说,"本可要比我上次见他时长高了许多。"

"长高了快一英寸。"贝丝心想梅洛迪真是有心,这都注意到了。她的儿子本和同龄孩子相比,总是显得那么矮小。在班里的集体照片上,他总是在第一排的最左边,甚至比身边坐着的孩子还要矮半个头。相反,扎克是梅洛迪的儿子,他总是站在最后一排的最右边,总是班里最高的一个。

"我听孩子们说,本今年秋天不踢足球了。"梅洛迪问贝丝。

"他想尝试一些不同的东西。"

"比如?"

"他一直想学小提琴,很快要去黑斯廷斯太太那里上课了。"

"那老太太还在教小提琴吗?她至少有90岁了吧?"

"嗯嗯,但是她很有耐心去教一个入门者,至少她这么说,最重要的是本很喜欢她。"

"那还挺好的,"梅洛迪说。"我敢打赌本一定会弹的很好,这下扎克可能又要不高兴了!"

"就算本去踢球,他俩也不可能在一个队里。扎克可是要为国家队效力的啊?"

"如果他能被选上的话。"

"他肯定没问题。"

 扎克肯定会被选上的。他天生自信,好胜心强,比起同龄的小孩,他不仅比别人强壮,而且比其他男孩子更有天赋。就在刚刚,当扎克抱着水枪满院子跑的时候,本都追不上他。本是个善良可爱的孩子,不太像一个运动员,而她的前夫因此一度很愤怒。在去年的足球比赛上,她的前夫站在球场边线上,满脸不悦的看着球场上的本,这也是本不喜欢踢球的又一个原因。

"大卫还在做教练助理吗?"

 大卫是梅洛迪的丈夫,也是镇里仅有的两名儿科大夫之一,"他还没有决定, 霍斯金斯离开以后,他一直随时待命。虽然他讨厌这样,但又能怎么办?他们也想再聘请一个大夫,但是太难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一个小镇里工作,尤其是从这里到威明顿最近的医院也要四十五分钟的路程。大卫很多时候直到晚上八点钟才能回到家里,有时甚至还要晚。"

 贝丝感觉到了梅洛迪的担心,毕竟去年冬天大卫向梅洛迪坦白了自己出轨的事情。贝丝心想自己还是不要发表意见的好,等到梅洛迪主动想谈时再说,要是梅洛迪也不愿再提,那最好不过,毕竟这也不关贝丝什么事。

"你呢?有去跟别人约会吗?"梅洛迪问道。

 贝丝苦笑说,"没有了,见过亚当以后就没有过了。"

"那你和亚当后来怎么样了?"

"我也说不上来。"

 梅洛迪摇了摇头说,"我不能说自己是羡慕你,我从来就不喜欢约会。"

"不是吧!至少你还是很擅长,我可不行。"

"你太谦虚了!"

"是真的,不过这不重要。现在我都没有精力再去约会,要扎腰带、刮腿毛、要调情,还要假惺惺和他的朋友搞好关系,太麻烦了。"

 梅洛迪皱了皱眉头,"你平时不刮腿毛?"

"我当然刮腿毛!"贝丝接着低声说,"大多数时候吧。"她坐直身子继续说道,"但是你说得也没错,约会实在是太难,尤其像我这个年纪的女人。"

"你可别这么说。你不到30,还那么漂亮。"

 贝丝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听到有人赞美是什么时候了。以前,当她从一些男人身边走过,尤其是已婚的男人,他们总是探着头,脖子伸得老长。在她刚开始教书的头三年,有一次家长会只来了一位父亲,其他都是母亲。她后来和奶奶说起这件事,奶奶说,"她们只是不想让你和她们的男人单独相处,你实在是可爱得就像一只格格笑的小南瓜。"

 奶奶总是有自己一套很独特的比喻方式形容事情。

"但你别忘了我们住在什么地方。"贝丝提醒着说,"像我这个年纪的单身男人,本来就没几个,偶尔有几个吧,他们到现在还没结婚,我就觉得人家可能哪里有问题。"

"胡说,到处都是你这个年龄的单身男人。"

"城里可能有,但我们这里,这个小镇里,真的不多!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就算上大学的时候,我也坚持走读。这些年也很少有人约我出去,而且就算开始约会,出去不到两三次,他们就不再打电话给我了。别我为什么。"她挥了挥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没关系,我有奶奶和本就够了,还有几十只猫围着我,也不是一个人啊。"

"不是猫啊,你那是狗。"

"不是我养的狗,都是别人寄养的这不一样。"

"那倒也是!"梅洛迪叹息说,"自己的和别人的,就是不一样!"

 院子里,扎克抢了本的水枪,本正全力以赴在后面追赶,却不小心突然滑倒,眼镜都掉进了草丛里。贝丝心想还是不要过去扶他了,记得上次想去帮他,反倒让本觉得很没面子。本趴在地上,直到摸到了眼镜,他才爬起来又追了上去。

"他们长得可真快啊!"梅洛迪打断了贝丝的思绪,"我知道我常常这么说,但这确实是真的。还记得我妈跟我说他们会长的很快的时候,我说她在乱说,还迫不及待地期待扎克能再长得再快一些。他小时候有那么一阵子总是急腹痛,大概有一个多月,我每天夜里陪着他,一晚上也睡不了几个小时。但现在,他们都快要读中学了。"

"还早呢,还要再等一年呢。"

"我知道,不过我已经开始紧张了。"

"为什么?"

"你知道的...青春期的小孩不好管啊。虽然说他们不够成熟去面对所有事情,但已经开始了解大人的世界了。他们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不会像以前那样听你的话了,我知道我担心的过早了,但还是忍不住。我希望他们成长,但是不希望他们叛逆,你是老师,你知道的。”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教二年级。"

"明智的选择。"梅洛迪接着低声说,"你知道艾略特·斯宾塞的事吗?"

"不知道,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都快隐居了。"

"那孩子卖毒品被抓了。"

"他才比本大几岁吧。"

"刚上中学。"

"这下子,你可真让我担心起来了。"

 梅洛迪转动着眼睛说道,"你可别这么说,要是我儿子能有本那么乖,我就不用成天担心了。本有礼貌,而且善良,行事老练,还总是帮助比他小的孩子,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可是,我们家扎克却恰恰相反!"

"扎克也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他是好孩子,但是他不如本,不善与人相处,而且事事都落在本的后面。"

"你没看他们在那边玩么?我坐在这里,只看到本一直跟在扎克的后面。"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贝丝心里清楚,本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自己为自己选择人生之路。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件好事,因为本的选择了很好的道路。他没有太多朋友,却有自己的追求和爱好;他不沉迷于电子游戏和上网,偶尔看看电视,还会在半小时左右后自己关掉。相反,他喜欢读书,喜欢在电子棋盘上玩国际象棋。国际象棋是买给他做圣诞节礼物的,但玩的好完全是他凭天赋无师自通的。除此之外,他还喜欢和养狗场里的狗一起玩耍,可狗狗成天被关在笼子里,一旦放出来就会导出乱跑,往往会忽视本;有时候会花一个下午自己投掷仅有的几只网球,如果网球最后少了,他还会找全拿回来。

"没事的,你别担心了。"

"但愿吧。"梅洛迪将可乐放在一边,"我要去取蛋糕了,扎克满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想吃了。"

"小心烫手。"

 梅洛迪站起身,"我敢保证他一定会拿着水枪去滋我们家的大卫教练。"

"我去帮你吧。"

"没事,你休息会儿,我很快回来。"

 贝丝看着梅洛迪的背影,第一次发现她是那般消瘦,她看着比以前轻了十几磅,肯定承受了很大压力。大卫的外遇彻底将她击溃,但和贝丝不同,她决定保全自己的婚姻。不管怎么说,在贝丝面前,他们还是假装是一对没有烦恼的夫妻。贝丝不一样,她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奶奶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奶奶在判断一个人上很有天赋,当她不喜欢某人时,便会耸肩。那时贝丝说自己怀孕,不去上大学了,要跟前夫结婚,奶奶听了之后便开始疯狂耸肩,犹如痉挛一般。贝丝当时视而不见,她觉得奶奶并不了解他,但奶奶确实不了解他,她从来都不管闲事。他在的时候,奶奶还是假装彬彬有礼、和蔼可亲,但是她的肩头却永远都耸个不停,直到十年前贝丝搬回家住。他们的婚姻只持续了不到九个月,而那时本才五个月大。这一切证明,奶奶是对的。

 梅洛迪进屋没多久就跟大卫一起出来了。他端着纸盘,拿着刀叉。贝丝看到他两鬓斑白,额头上也爬满了深深的皱纹。记得上次见到他时,皱纹还没有那么明显,看来他现在压力也很大。

 贝丝也常常幻想着如果现在自己结婚了回事怎样的,当然,爱人不能是他的前夫,两周见他一次都觉得够了!她希望是另外一个人,一个至少……至少比他好的人,不管怎样,听起来还是不错的。离婚后的十年里,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生活,如果有人在下班后陪她度过美好的夜晚,或者从现在开始,如果能一整天都穿着睡袍度过周末,那该有多么美好!实际上她和本有时候确实会这么做,他们把这样的周末称为"懒洋洋的日子",这也是她和本最为美好快乐的时光。有时,他们甚至一整天什么都不干,只是呆在家,叫一份外卖匹萨,看一部好电影,真是天堂一般的享受。

 当然没如果两个人连连最基本的关系都难以维持,那么维系一段婚姻就更不用说了。如今的梅洛迪和大卫正是这样,他们在自己的婚姻中挣扎着,而普天之下这样的夫妻有很多。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奶奶怎么说来着?如果将两个对生活有不同期望的人硬是绑在一起,结果只会是同床不同心,而这样的婚姻成不了复活节餐桌上美味可口的鲜虾玉米粥。

 奶奶的比喻源自何处,贝丝并不完全知道。但是,她的话却并不是没有道理。

 贝丝看了看表,知道聚会一结束,她就得去看奶奶。她肯定会在养狗场里,要么就在办公室的桌子后面。奶奶总是那么固执,难道她不知道自己的左腿已经快支撑不住她的身体?"我的腿是不太好使,但它又不是蜡做的!"奶奶会不会不小心摔倒受伤呢?"我又不是瓷花瓶,哪儿那么容易摔坏了?"奶奶的左手是不是已经不听使唤了?"我只要还能自己吃饭,我就用不着它!"

 奶奶是很善良的人,希望上帝保佑她,直到永远!

"妈妈!"

 贝丝想的太入神,都没注意到本走了过来。满脸雀斑的本满头大汗,脏水从衣服上不断滴下,衬衫上也满是草渍,她知道那肯定洗不干净了。

"宝贝,怎么了?"

"我今天晚上可以住在扎克家里吗?"

"他下午还要练足球的吧。"

"他训练完后,这里会有很多人,他妈妈买了《 吉他英雄 》送给他当作生日礼物。" (译者注:《吉他英雄》是一款为吉他爱好者专门设计的音乐游戏 )

 她心理清楚他想留下来并不是因为贪玩游戏,而是不想去他父亲那里。

"今晚不行,爸爸五点钟过来接你。"

"你能打电话给他,拜托一下他吗?"

"我可以试一下,但是你知道……"本点了点头。本已经好几次都找借口不去他父亲那里了,贝丝只感觉心头一阵酸楚,"好的,我知道了。"

 太阳透过挡风玻璃直射进来,车内闷热异常,但空调没坏了,无奈的她只好暂时摇下车窗,但乘机而入的风却卷起头发扑打在她脸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很是恼火。她再一次提醒自己,真的要去剪头发了。"特里,把它们全剪掉,让我像男人那样。"她想象自己正在对理发师说话。可是真的去剪头发时,却总是让理发师像往常那样剪。她不得不承认,在某些事情上,她也是个胆小鬼。

"小伙子们,看起来你们玩得很开心啊!"

"对啊!"

"你就只会说这俩字?"

"妈妈,我就是有点儿累了。"

 她指着远处的"冰雪皇后"冷饮店问道,"你想去荡会儿秋千,再想吃点冰淇淋?"

"我可不喜欢吃那玩意。"

"嗨,年轻人,我是你妈,我就是觉得,如果你热的话,可能会想吃冰激凌。"

"我不饿,我刚吃过扎克的生日蛋糕。"

"好的,随你便,回家之后别怪我没给你吃冰激凌。"

"我不会的!"他把头转向窗外。

"嘿,我的冠军儿子,你还好么?"

 一阵风吹来,他的声音几乎被风声所掩盖。"我为什么非得去爸爸那里?他那里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我都不困,晚上九点他就叫我上床睡觉,好像我是个刚上二年级的小朋友一样。明天,他还会让我干一整天的家务活。"

"明天不是要去过教堂嘛,我估计他会带你去爷爷家吃饭。"

"我还是不想去。"

 她心里想,她也不想让你去啊,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你为什么不带本书去呢?"她建议道,"你晚上可以在自己房间里看书,明天要是在爷爷家里无聊了,也可以看看书。"

"你每次都这么说。"

 她心想,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你想去书店看看吗?"

"不想。"他回答说。但是,她知道他并不是不想去。

"好了,跟我进来。我想去给自己买本书。"

"好吧。"

"你知道妈妈真的很抱歉。"

"我知道..."

 带本去书店并没有缓解本的情绪,他拿了两本《哈代男孩》就去结账处排队了。回家的路上,他翻开了其中一本,假装很认真的在读。贝丝清楚地知道,他只是不想让她再徒劳地安慰他。她以前总会想尽办法去安慰他,让他在去他父亲家里之前的心情能稍微好一些。但是,本从10岁起就能够看懂她的每一个行为和每一句话,也许是熟能生巧的原因吧!

 她很讨厌每次都要逼着本去他爸爸那里。她看着他走进家门,知道他是去自己房间收拾行李去了。她没有跟去,而是坐在了门阶上,又一次想在家里装秋千。天气依然很热,院子前面的狗舍里传来阵阵狗吠声,那些狗显然已经忍受不了热浪的煎熬。贝丝仔细的听着房间里的动静,如果本进去的时候奶奶在厨房,她一定听得出来,奶奶走路的时候总会发出一些嘈杂的声音,但那不是因为中风,而是本身就是那么走路的。76岁的老太太活得跟17岁一样,大笑起来惊天动地,煮饭时锅碗瓢盆砰砰作响,她不但酷爱棒球,而且还喜欢爵士音乐,每次电台播放大型爵士乐团演奏的节目时,她总是将音量调到很大。"你知道,音乐的节奏就好比……反正不会像香蕉生长那样无声无息。"奶奶在那次中风之前,几乎天天都穿着一双笨重的橡胶靴,戴着一顶大号草帽。院子里,她总是一边跺脚,一边训狗,教它们下蹲、行走和停止。

 几年前,奶奶的老公还在世时,他们一起喂养并训练猎犬,替盲人训练导盲犬,给警察训练搜毒犬,还给一些家庭训练安防犬。现在他先走一步了,她就做的少了。并不是因为她自己不会,其实很多训练她都可以自己完成,而是因为训练一只安防犬需要花费14个月,而奶奶又是个能在不到三秒的时间里就爱上一只小松鼠的人。每当训练结束要把狗卖掉或者送走时,奶奶总会因为难舍而心碎。爷爷健在时,他总会在一旁说,"我们已经把它卖掉了,所以我们别无选择。"现在爷爷不在了,奶奶觉得如果关掉以养狗为生的家业,可能会让她好过一些。

 这些日子,奶奶反倒又操办起了一个狗狗训练营。人们可以把自己的狗送过来参加几周的训练,奶奶称之为"小狗夏令营",她可以教它们遵从一些简单的命令,如坐下、躺下、停下和蹲下等,这些命令很简单,那些狗很快便能熟练掌握。她们平时训练15到25只狗,每只狗每天需要20分钟的训练,如果时间太长,它们就先没了兴趣。每日训练15只狗还应付得过去,但是最近这个数字一直都在25左右,这样每天光是遛狗就已经是个大问题。训狗和遛狗其实并不是她们所有的工作,要喂食和打扫狗舍,要打电话接电话,要接待客户,还要处理一堆手续文件。这个夏天的大多数日子,贝丝每天工作都要超过12个小时。

 她们总是很忙。实际上训狗并不难,贝丝从12岁就开始帮奶奶忙里忙外了,况且还有一堆的训狗书书籍可以看。每周六早上,宠物医院的兽医们会给那些养狗的人讲解一些训狗的方法,而且收费极低。贝丝知道还是有很多人愿意花上两周,每天用20分钟去训练自己的狗。但是有些人不愿自己训练,而是把狗送过来扔给别人去训练,还有人甚至从佛罗里达州和田纳西州远道而来,只为把狗送过来让她们去训练。奶奶作为一名训狗师,名声远扬,但实际上她只教它们坐、走、蹲和停这种简单的命令而已。这些又不是很复杂的事情,每个人都可以的。尽管如此,当人们领走自己被训好的狗时,却显得极为满足,而且总是觉得这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贝丝再次看了看表,知道前夫凯斯快要到了。她对这个男人有偏见,但是她又能怎么办呢?他是本的父亲,有探视本的法定权利,他和她都是本的监护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尽管她已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争取。她常常提醒自己孩子是不能缺失父亲的爱的。男孩子需要和他们的父亲多在一起,尤其是那些马上步入青少年期的孩子。她也承认,他其实并不是那么坏,也许表面看着坏坏的,但实际上内心是好的。他偶尔喝点啤酒,但并不酗酒;他不吸毒,没有家庭暴力倾向,从来没有虐待过她和本。他每个礼拜日都去教堂,有固定的工作,并且按时支付本的抚养费,或者是他家里支付的。他的家庭是一个多年经营起来的大户人家,有着正当的经济来源,所以也不用担心抚养费的来路不正。很多时候,他周末会将自己那些永远纠缠不清的女友抛在一边,专心陪着自己的儿子,但关键还是"很多时候"。虽然,他最近表现稍好,但是平心而论,这却并不能让他在她心里形象有所改变,在她看来他始终都是重色轻子的家伙。她其实并非万事都要去介意,只是他一些女友的年纪甚至比本大不了几岁,而且她们的智商很低,脑袋就像是装满了浆糊一样。她并不是因为吃醋才恶意嘲讽,本也是这么觉得的。两个月前,凯斯的一个女朋友煮意大利面时竟然糊锅了,最后还是本帮她煮得。她们只知道要往里面加牛奶和黄油,然后混合和搅拌。虽说贝丝自己也这么干过。

 本不想去他父亲那里,并不是因为这些。凯斯的那些女友对本还算不错,本在她们眼中,更像是一个弟弟,而不是儿子。也不是因为他父亲让他做烦琐的家务,尽管他必须打扫院子和厨房,还要倒垃圾,但如果说凯斯对待本就像对待奴仆一样就有点儿言过其实了。本和她在一起时,周末也要做很多家务,况且勤劳原本就是件好事。那么,本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关键在于凯斯很幼稚,总是对本很失望。凯斯想要自己的儿子成为运动健将,但是他的儿子却只想拉小提琴;他想儿子陪他去打猎,但是他的儿子却是个书呆子;他想要一个可以在绿茵场上驰骋,而且还能参加扣篮大赛的儿子,但是很不幸,他的儿子不但视力不好,而且还笨手笨脚。

 在贝丝和本面前,他都不说这些,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本在踢足球比赛时,他只会站在边线上生闷气;本在赢得象棋比赛后,他却拒绝兑现承诺。他一再强迫本成为他理想中的儿子,可是本又完全做不到。这一切让贝丝发狂,也让她伤心失望,而对本来说,情况便愈加糟糕。这么多年以来,本一直都努力想取悦他,但屡屡失败反倒让这个可怜的孩子变得疲惫不堪。比如当凯斯提议学习传接棒球时(其实这项运动也没有坏处,而且他的儿子原本可以喜欢上这项运动,甚至还曾想参加青少年棒球联赛),大家兴致都很高,刚开始训练时本也极力地去配合他的父亲。但是好景不长,本就开始厌烦了,如果他在接球时只接到了三个,他父亲就想让他接住四个;他能接住四个了,他父亲就想让他接住五个;他接得再好一点,那么他父亲就想让他全部接住。后来,他父亲还要求他必须在行进中接到球,必须在后退时接到球,必须在蹲下和侧仰时接到球,而他的父亲只会卯足了劲儿能扔多狠就扔多狠,从没想过本只是一个小孩子。如果有一个球没有接到?那么他的世界末日就来了。"好球,再试一次!再努力一次!"他的父亲可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而是那种只会尖叫的家伙。"快点儿!别搞砸了!"

 她和凯斯谈过很多次,但是他却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听不进去。他是一个既固执又幼稚还自以为是的家伙,在本的成长过程中他更是如此。他想让本成为自己理想中的儿子,可是本已经厌烦了这一切。本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在对付他父亲上有一套自己很管用的方法,当他父亲扔棒球给他的时候他故意一个都不接住,就连最简单的高抛球接不住,对他父亲的抓狂视而不见。最后,他父亲终于忍无可忍,脱下手套重重摔在地上,气冲冲地回到屋里,整个下午都是怒火中烧。本还是假装视而不见,只是在院子里的松树下坐着看书,直到几个小时后贝丝过去接他回屋。

 贝丝和凯斯之间,不仅因为本的教育问题吵架,他们俩简直是水火不容。但即使这样,他仍然对她念念不忘,这也让她一直很烦恼。为什么他总以为她想要的就是让他凌驾于她之上呢?无论她和他怎么说都没用,并不能打消他高高在上的姿态。多年以后,她已经想不起当时为什么会喜欢他了,可能是她那时年轻不懂事,傻傻的很天真,最重要的是她怀孕了。但现在,每当他打量她时,她就会很害怕。他不是她喜欢的类型,而且坦白地说,从来都不是。如果她的全部生活都有影像记录,那她最先删除的恐怕就是那次婚姻,当然她会保留有本的部分。

 她真希望弟弟德雷克能在自己身边,而每当她想起他,心中便不由得一阵酸痛。德雷克在的时候,本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就像那些狗总是跟在奶奶身后一样。他和本一起去野外捉蝴蝶,一起在爷爷搭建的简易小木屋里玩耍。他跟凯斯不一样,他喜欢这样的本,甚至很多时候比她前夫更像本的父亲。本很爱他,她也因为他给了本自信而喜欢他。她还记得曾有一次当她为此感谢他时,他只是耸了耸肩,解释说,"我只是喜欢和本在一起。"

 这时候,她知道自己必须去看看奶奶了。她站起身凝望前方,看见养狗场办公室的灯亮着。奶奶可能正在处理些文件,或者在养狗场后面的空地遛狗。她朝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暗自希望奶奶不要牵着一群狗出去散步。贝丝心想,奶奶一定看管不了那么多狗,如果它们猛拽皮带,她可能连牵都牵不住。可是,遛狗却是奶奶的最爱,有什么办法呢?奶奶总是固执地认为那些狗缺少足够的锻炼,而一定的锻炼对它们有着重要的意义。奶奶有一块地,那也是她的财富,她认为只有遛狗才能充分利用土地的价值,不至于让它浪费。这块地大约70亩,不但平坦开阔,而且周围森林环绕,并有两条流向南河的小河从中蜿蜒流过。55年前,这片地买来时可是一文不值,现在它却是一笔很大的财富。这是一个律师和她们说的,他认为奶奶可能活不久了,于是便过来打探这块地有没有出售的可能。

 贝丝知道背后是谁在搞鬼,奶奶也看得出来。当律师和奶奶说这件事时,奶奶只是假装糊里糊涂,不理不睬。当时她两眼怒睁,翻着白眼盯着律师,将手中的葡萄一颗一颗揪下来,然后狠狠扔在地上,还咕哝了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后来她和贝丝说起这件事,她们祖孙俩笑了好几个小时。

 从养狗场办公室的窗户里,贝丝没有看见奶奶的影子。但是,她听见养狗场后面的围栏处,传来了奶奶的声音。

"站住……起来,过来!真乖,走得真好!"

 围栏拐角处,她看见奶奶正在表扬一条小狮子犬,那只小狗正一路小跑朝着奶奶跑去,这让她突然想起了那些可以在沃尔玛买到的毛绒小狗。

"奶奶,你在那边做什么?这会儿你可不该在外面待着。"

"噢,嗨!贝丝。"奶奶已和两月前不同,说话已不再那么模糊。

 贝丝的手抚在奶奶的背上,"这会儿你可不该一个人待在这里。"

"我带着手机呢,如果有什么事,我会马上打电话给你。"

"你从哪儿来的手机。"

"我带的是你的,今天早上从你包里拿走的。"

"那你出事了给谁打电话?"

 奶奶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小狗。"你看到没,我在陪着这样一只小家伙,多可爱的小宝贝!我早就告诉过你,它可是个机灵的家伙。"奶奶喘着粗气,说话的声音就像是猫头鹰发出的。

 她知道奶奶又要问别的事了,她已经感觉到了。

"本呢?"奶奶问道。

"在家呢,已经准备好了,他要去他爸爸那里了。"

"我敢打赌,他一定非常不情愿,你确定他没有藏在小木屋里?"

"放轻松,"贝丝说,"不管怎么说凯斯都是本的爸爸。"

"你真这么想?"

"我确定他是他父亲。"

"你那时候真的没有在背后和别的什么人搞过?甚至连一晚都没有和男服务生,或者卡车司机,或者学校里的某个人?你真的确定?"奶奶问道,而她每次这么问,听起来总是抱着什么希望。

"我很确定,而且我已经和你说过一百万次了。"

 奶奶眨了眨眼说道,"是啊!但我总希望你能突然想起点什么,或许你忘记了你曾经…"

"好了,你在这里多久了?"

"现在几点?"

"差不多四点了。"

"那我在这里有三小时了。"

"在这么热的天气里?"

"贝丝,我又没病倒,那次只是个小小的意外。"

"那次你是中风。"

"但又不是很严重。"

"你的一条胳膊已经不能动了。"

"只要我还能吃饭,我就不需要它。现在我要去看看我的孙子了,我要在他走前跟他说再见。"她们一起朝着养狗场走了过去,小狮子犬跟在她们身后,急促喘息着,尾巴在空中摇摆。真可爱!

"我今天晚上想吃中国菜,"奶奶说道,"你想不想吃?"

"我还没想好。"

"那你先想想。"

"好吧!我们可以吃中国菜,但是口味不能太重,也不要油炸的东西,这么热的天可不太合适。"

"你真没劲!"

"但是我注意健康啊。"

"一样的。嗨,你说你注意健康,那你可以帮我把小狮子犬带回笼子吗?它住第十二号。我刚刚听到了一个笑话,要去讲给本听。"

"你从哪儿听的笑话?"

"收音机。"

"你确定不是成人或黄色笑话?"

"当然不是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很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才要这么问。什么笑话,说来听听?"

"两个食人怪正在吃一个喜剧演员,其中一个转身问它的同伴说,你觉得这个人的肉尝起来好笑不?"

 贝丝咯咯笑道,"他会喜欢这个的。"

"那就好!那个可怜的孩子正需要能逗他开心的东西。"

"他还好啦!"

"是,他当然好了。"

 奶奶走路的声音听起来明显要比早晨好多了。她的身体在逐渐恢复,但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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