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拧开开关,煤气灶呲呲地响,一股呛鼻的味道散发出来。一分钟后,她又把开关关掉。
“再帮我最后一次吧,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他躺在在那条从废品场拖来的皮沙发上,耷拉着沉重的眼皮,望着她。残留的迷狂从他瞳孔里向外蔓延,像一条黑色的河流将她淹没。她在他对面坐下来,冷淡厌恶地扫了他一眼,感到很疲惫。
那双眼睛曾目睹她皱巴巴的小身躯从这个世界诞生,她的蹒跚学步,她将人生的第一个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吹灭,还有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女人的离世。这双眼睛现在望着她,血丝中夹杂的羞耻、愧疚还有陌生的疏离感让她很厌倦。桌子上那支一次性注射器上折射出暗淡的光亮。以前这时候,她早就摔门而出,可是这次她却显得很冷静。
“晴晴,亏了你呀。”他蜷缩在沙发上,吸着鼻子,很久之后才懒洋洋吐出几个字。身体一直不停发抖。
“煤气快用完了,打电话送一罐来。”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他保持那个姿势,没有动,声音有气无力。“最后一次了,再帮帮爸爸吧?”
“你就只对不起我?你如果不把钱拿走,我妈还能多活一阵子。”她说完以后,眼睛立马夺眶而出了。
“没用的,手术成功率太低,何必浪费这十几万?”他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你也没资格提她!你离开我们常年不归,在外面干那些恶心的勾当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是她一直惦记着你!”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发颤。
“......”
从戒毒所回来后,他在一个工地当泥水工。她本以为噩梦就这样结束了。三个月之后,他打电话向她求助的时候。她才知道他改不了他的丑陋的本性。她把他锁在屋子里,本以为可以就此跟他一刀两断。可在她听到他砸东西、撞墙、哭着喊她名字的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母亲到死都不肯离开他。她在骨子里和她一样软弱。
她用力摩挲着手提包的边缘,努力让心情平复下来。
那不耐烦的神色渐渐消失,他有些神经质地笑起来,脸憔悴得有些狰狞。“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母女。”沉默了一会,他突然吃力得撑起上半身,倾向她。“还疼吗?”
她像触了电一般把头扭开。他苍白得有些病态的右手停在半空。那半是虚伪半是真诚的笑容抽搐了,他痛苦地皱着眉,好像在努力地唤醒心底那一点点消失已久的父爱。“就再帮爸爸一次吧,啊?这点不够啊…”
她看着这张脸,这个男人深爱过她。她记得她穿着新衣裳被他用粗壮的臂膀举在空中旋转的时候,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像万花筒一样聚散。他给她讲都市的便利和美好。他们三个人在那盏钨丝灯下面吃着热闹温馨的年夜饭。她还看见有一次他穿着时髦的外套,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脸上全是面具式的笑容。还有他带回家的两个说话带外地口音的“朋友”。在一次平淡乏味团圆饭后,她透过门缝看见她瘫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腿,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手里握着扫帚,脸漠然地迎向门缝里她投过来的战战兢兢的目光。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看见了她。有时候她想起来那种失焦,就觉得梦魇缠绕。
他离开了,一去六年,杳无音信。再次回来,他变得沉默寡言,消瘦不堪。但是她很高兴,那种温暖的笑容又回到脸上了。本以为一家团聚之后,生活可以重归宁静。可是半年之后,他又消失了,临走前还带走了她作为嫁妆的几件旧首饰。
于是她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她在心里笑她的傻,想伸手去抱住那具单薄的身体,可她的拥抱够不住她庞大的孤独和失落。这和多年后她在太平间里抱住的那种单薄的孤独感是不同的,前者是一种熟悉的温热,而后者是一种陌生的冰凉。
她去世之后,她恨他,可她始终无法弃他而去。她爱她母亲,在某种程度上,她在替她母亲继续活在世上。她母亲始终没有忘掉这个人。当她堕落到出卖自己来满足他贪婪的欲望的时候,她发现她并不很讨厌这堕落本身。他毒瘾越来越大。每当他发脾气,砸东西,自残,虐待她,她就会想起记忆里的一幕幕场景。想起那个个子不高的农村女人。她憎恶母亲那种卑微屈辱的姿态,憎恶她温顺的等待,也憎恶那个无能为力胆小软弱自虐成性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和母亲越来越像。她看着这个男人的脸,怨恨、愤怒、恐惧、同情、绝望…泪水无声滑落。控诉他的欲望伴着眼前模糊而滚烫的水分从身体里蒸发了。她站起来,觉得一切语言甚至恨意都显得多余。她从包里掏出一只封好的纸袋,放在桌上,站起来,然后离开,感到释然,最后一点留恋也消失殆尽。
她奔入黑暗的街道,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从喉咙里溢出来。这条靠近郊区的水泥路在午夜里沉睡,路灯投在满是泥污的路面上。她迎着路灯映出的方向逃跑,脚步趔趄,意识混沌。没有人打扰她,她觉得自己可以痛快淋漓地哭。可嗓子那似乎卡了一块硬物。她闻到类似下水道的恶臭,胃里又开始翻滚。她加快了步伐,穿行在这夜里,希望尽快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或者有一点明亮温暖的光,可以让她摆脱这压抑的黑暗。她想起四眼,那个干净清爽的大男孩以及他让她感到宁静安全的拥抱。她需要他,又逃避他。她想起私下去医院检查的场景,她独自挂号,然后抽血。和善的内科医生带些同情地跟她交待事项之后,她就全线溃败,落荒而逃。
癌症对她来说是个全然陌生的概念,就在她还没想好如何去面对残破飘摇的家时就被卷入了命运的旋涡。她想起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所遭受的苦难,感受到了母亲的孤独。母亲还有她,而她呢?那个被毒品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可怜虫吗?她本来想把这一切告诉他,可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四眼算吗?她想起四眼在她身体里种下的生命,突然觉得悲哀。她对这段糊涂的关系做好了随时了断的打算。四眼也许什么也算不上,她一无所有。她有些感激他,仅此而已。
她停下脚步立在一盏路灯下,呼出甜丝丝的气流,潮冷的空气被吸入了肺部。她感到胸口隐隐发痛。就在她努力让呼吸平复下来时,一股热流像要从她身体里挣脱出来一般,她抓住身边唯一伸手就能抓住的灯柱,喷出来一口甜腥腥东西。那些东西就散落在在肮脏的路面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怒放的花朵。短暂的耳鸣,急促的呼吸,疲惫的身体,扩散的恐惧。她抓出手提包里的一只小瓶子,吞下三颗白色药片。
她靠着路灯蹲下来,在许许多个昼伏夜出的日子里 ,今天的夜晚显得格外漫长。
雨丝挂下来,穿过街灯投下来的光柱。灯光透过雨伞投下一片红色的暗影,她隐没在暗影下,穿着尖跟鞋、黑色的短裙和红色一字肩上衣。路上的积水像一滩稀释的血浆,粘稠而散发着腥臭味,漂亮的霓虹倒影在积水里。风把冰凉的雨点刮到裸露的皮肤上,她把黑色的皮包往肩上提了提,左手抱着撑伞的右臂,仰起脸,头发任风吹乱。车子一辆辆飞驰而过,溅起的水泼在她苍白瘦弱的小腿上。她安静地站在路灯下,靠吸烟打发时间。
一辆停在马路对面的蓝色奇瑞慢慢地靠了过来,车轮轧在那滩积水里。一个年轻人右手撑在副驾驶座位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嘴里嚼着槟榔,笑着打量她。
“去哪里美女?”
她仰着头。车轮轧过路面积水的声音,服装店传出的音乐声,雨伞下男男女女的谈笑声轰击着她的耳膜。她把伞放下来,张开嘴微微叹出一口气,化入街市的霓虹。
“到底走不走呀?”年轻人显得很不耐烦。
她低下头,一条发丝衔在嘴里,目光直直地射在司机脸上,唇角挂着模糊的笑,眼睛像着了魔一般。后面狂躁的汽车喇叭越来越凶。司机看着暗影下这张笑意吟吟的脸,心里莫名地微微发怵,一种屈辱感灌进了脑子里。“撞了邪了!”车子开走了,留下刺鼻的尾气。
她保持着一个胜利者高傲的笑容,把头发捋到耳后,从包里拿出烟盒子来,里面却只剩下一支,过滤嘴上有咬过的印记。她想起来昨夜窗外那片死寂的夜色。
二
从九楼的窗户可以看见几里外的公路,那条公路沿着河流延伸,绕开了学校,向西边展开。学校就处在城市的郊区,而这个小区坐落在城市和郊区的边缘,河的两岸是正待开发的大规模荒地。过去两个多月,他每天晚上骑车送她回来。她偶尔会拒绝一些电话,把他留在这里过夜。
一个月前,她破天荒答应和他一起过周末。他们窝在房间,被窝里两人体温带来的舒适胜过了华灯初上的街市、眼花缭乱的小吃和那些美好却不切实际的奢侈品。
第一次,她像一条快要融化的棉花糖黏在他身上,感受短暂而不真实的温馨。他认真地给她讲关于他的故事,关注她假酣的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变化。两个人都懒得爬起来去做饭,于是点外卖填饱肚子。他笑话她看的那些电视剧低能滥煽情,专门赚取像她这种简单女孩子的廉价眼泪;她嘲讽他那入门级别的游戏技术和上不来台面的低劣厨艺。她喜欢把窗子桌面地板打扫得一尘不染,对毛巾衣物摆放的位置有着几何般精准的要求。他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故意在她未醒的时候把东西搞乱。每次他离开后,她耐心地花一两个小时把他弄得乱七八糟屋子收拾干净。
现在,在这个房间空置了半个月之后,看起来依旧整洁到冷酷的程度。如果不是再也无法拨通她的号码,他就不会在那么一瞬间,感觉她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只有那些游荡在房间每个角落的熟悉的香味和她身上那特有的汗味标示她存在过的印记依旧清晰。厨房门静静地关着,衣柜里躺着她干净的衣服,梳妆台上那把梳子上缠绕着的几根残发,浴室里他分不清颜色的各种口红,台灯下面放着一本三毛的《雨季不再来》。窗户关着,窗帘紧闭,他把灯全部打开,用她的被子紧紧裹住自己,闻着她残留下来的味道。窗外白天和黑夜交替,只有房间里的时间停滞下来了。
她生日那天,他买了蛋糕,骑着电动车来到公寓,没给她打电话,想给她惊喜。却发现房门上装了一把新锁。房东为她换锁还大发脾气,也不清楚她去了哪里,只说她东西还没搬走。于是他给她打电话,电话的另一头却一直传来无人接听的提醒。当学校也找不到她踪影的时候,他开始慌乱。好像手里断线的风筝被风吹走。
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太少。对他来说,只有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他才觉得她没有那么陌生。他爱她身上那种神秘淡然的气质。她不同意在学校里公开他们的关系,不喜欢他擅自跑到她的公寓来,最开始甚至不允许他在这里过夜。比起谈论她自己,她更愿意听他那些乏味无聊的事情。他讨厌她的这些条规却也无可奈何。一开始当他无意中听到别人用兴奋而猥亵的语气谈论她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浑身在颤抖。他没有站出来为她辩白,他承认那一刻他的信念摇摆了。他不明白这是因为他不够爱她还是不够了解她。
这时候当他睡在她床上,滞留在她头发的芬芳里的时候,感觉她正一点点从他的生命中抽离。于是他觉得对那些流言的纵容和隐忍让他显得无比愚蠢和懦弱,他为自己感到失望。在感情里,他从来不是主动的那一个。他顺从她,不敢冒犯她。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这样小心翼翼。
他把赤裸的手臂放在被子外面,感到空气突然间凉爽下来。
他翻了一个身,以缓解左边肩膀的麻木。视线恰好落在台灯下那本《雨季不再来》上。在他印象里她并不爱看书。窗外刮起了风,不大,但这间房子愈加清冷了。他回忆起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内心的激烈程度,还有后来的那些沉静美好的夜晚,明亮的月色透过窗户,在他们白色的身体上缓缓流动。夏蝉在窗外奏着巴赫的G弦咏叹调,夏夜是蝉的梦境。
在一群女学生里,她是唯一一个对他有意炫耀的花哨球技熟视无睹的人。夏天,她身着白色的T恤和牛仔裙,在人群之后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坐着,惹来很多异性的目光。她越过防护栏望向球场外面。比赛打完后,他自信满满地走向她,在她身边坐下来,闻到了她身上防晒霜的味道。他正想着搭讪,却发现她居然什么反应也没有。一阵暖洋洋的微风吹过,带来她身上浓郁的成熟气息。他一时之间忘了要说的话。
阳光照的人有点睁不开眼,热浪把他们包围。他有点窘,目光固执地停留在球上那些被磨得不怎么清晰的纹路上。他感到脸在发热,额头不停淌汗,湿漉漉的球衣贴在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