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食指绕着丝线转了几圈,细细的绣线缠绕在手上,灵巧地打了个结,食指微微用力将绣线拽断,一副活灵活现的的鸳鸯戏水的绣图就完成了。哑奴抬手揉揉了有些劳累过度的眼睛,将这幅绣图细致叠放进篮里,哑奴又放了一把小金剪刀进去。这是绣帕要给府里的大小姐送去过目的,她若是不满意还是要重绣的。
老爷为大小姐结了门当户对的亲事,这绣衣、绣帕、绣鞋之类的物件自然是要早早提上日程开始操持,可是大小姐从小舞刀弄剑在行,这女红绣花上却是不行的,也正是因此,才给了哑奴机会卖身进府做一个绣娘。
我们江家也算是威震一方的武林世家了,自然所有的东西都要最好了。这是昨日哑奴将绣好花样的绣帕送去给大小姐过目时,她所说的话。今日,哑奴又将绣帕送过去的时候,她维持着半蹲的行礼姿势,静待那个姿色昳丽的少女翻捡绣帕。
少女微仰着下巴,伸出两根手指翻了翻那艳红的绣帕后,再度拿起篮里的小金剪刀慢条斯理地将其剪成一缕一缕信手丢到她面前,大小姐从头到尾不置一词,其唇角还带着微微笑意,端是一派大家闺秀的模样,但是哑奴清楚这是大小姐表达不满的意思,这也是大小姐这个月来剪碎的第二十九条绣帕。
低眉敛目将剪碎的绣帕收起,哑奴行礼下去在绣阁重绣的时候,偶尔也能听见府里其他绣娘的惋惜的轻叹。那些绣娘在可惜什么,哑奴自是明白,他们叹息的是这一手苏绣的绝活,觉得剪碎可惜了,同样的,哑奴心里也是清楚,为何每次送绣帕过去时候,大小姐都不满意。大小姐样貌好,家世好,武功好,未来的夫君也是相貌堂堂,江湖中有名的少年侠客。而哑奴的存在,则是在无时无刻提醒着大小姐,这世上还有她做不好的事情,故此,她在大小姐面前自然是落不得好。
就像大小姐说的那样,江家是威震一方的武林世家,江家所有的东西都是最好,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江湖上的排行榜,无论是武功、心法,还是兵器榜上必有江家的一席之地。
只是所有东西都是最好的,不错,可是那些东西都姓江吗?
贰
明晃晃的绣花针从绣布上扎进来,刺破了指腹,殷红的血珠滚落,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在雪白绣帕上晕染开了小小一块儿。哑奴垂目,将绣到一半的绣帕丢弃到一旁,染了血的丝帕洗不净,自然是不能再送给大小姐过目。屋内其他绣娘看到了也不甚在意,绣活时分神刺到手也是无法避免的,只是可惜这绣到一半的绣帕。
哑奴不以为意,绣帕脏了,她再重绣一方便是,屋外天色渐暗,绣阁之内其他的绣娘大都归家去了,只有哑奴一人还在灯花下细细绣花,静谧的屋内偶尔会爆出一两声火花燃烧的噼里声。江府的巡逻的队伍早就习惯了这个月来,哑奴时不时在绣阁里熬夜绣活,因此,例行巡逻的时候,也不过是进来推门看了一眼便离去了。
巡逻队伍关门离开的时候,一直好像专心绣活的哑奴放下手中绣帕,离下次巡逻的队伍过来,还有两刻钟的时间,足够她将剩余的江府地图补全了。
哑奴利落地用衣物和枕头堆出了一个人形,挑了挑灯花,最后看了眼窗花上人形的投影,哑奴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融进深深的夜里了。
哑奴不是天生哑巴的。她十岁前还跟正常的孩子一样,能说会笑,只是十岁那年,她姐姐大婚之时,他被藏在地窖里亲眼目睹,父亲、母亲、以及身穿一身嫁衣的姐姐相继倒在血泊里之后,她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在地窖里不吃不喝昏迷了两天后,她被人发现的时候,浑身高烧不退,一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里,虽然后来被救了回来,却从此不哭不笑,不言不语,
谁曾想,这样却被她师父认为是一个做杀手的好料子,因为师父说过,杀手只需要杀人,不需要说话。他将她收作徒弟,她这才知道救她的人原来是一个杀手。而她也顺理成章的开始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杀手。
十岁之前,她跟随母亲学习如何用绣花针绣出活灵活现的花样,十岁之后,她跟随师父学习如何用捏绣花针的手去杀一个人。
只是哑奴心里清楚,她想学的永远不是怎么杀人,而是怎么去杀掉那些灭她家的人。
想知道是谁灭她满门,其实很简单,看到江湖拳法排行榜上,自己的家族绝技却被江湖人公认为是江家所有的时候,哑奴就清楚了,为什么她们一个简单四口之家,还会招来灭门之祸。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既然这样的话,那她倒是想知道,江家这个凡事都想要最好的“匹夫”,其罪可当诛?
叁
凭借着白日记忆,躲开巡逻队伍,探完江府回到屋内的哑奴,依靠记忆将剩余的江府地图在那块被弃的绣帕上补全,与之前所画的地图合在一起成为一副完整的江家地图。哑奴思量下了,又在完整的地图上一一圈出藏在江府的秘籍、功法位置,才通过特殊渠道将这幅地图送了出去。
她倒要瞧瞧看,“凡事都要最好”的江家,面临这场“最好的灭门之祸”时,他们可否满意?
熠熠烛火之下,阴影的勾勒让那弯起的嘴角无端带上了几分戾气。
翌日,哑奴再度穿过深深庭院和廊阁,再度将绣帕送到大小姐跟前时,大小姐捏着绣帕的手,沉默了许久,终再没有下剪刀,不是她不挑了,而是没有时间给她挑了,江家家主,她的父亲不知为何开始催着她的婚事。即使她再想找个看不顺眼的哑奴麻烦,却也是不能了。知道
嫁衣、绣帕这些个物件必须得赶紧赶出来了。
这些哑奴也是清楚,她更清楚的是江家家主的急躁,自江家地图泄露出去不足三日的功夫,江家上下已经迎来了不下数十波的不速之客了。虽然都被江家家主带死士压了下来,可是那些染了血腥的躁动,还是在下人之间流传开来了。
即使哑奴不去打听,她也能听到绣阁里其他绣娘们彼此间的喁喁私语,哑奴只是做没听见,继续精挑细选每一根丝线的,去绣那一身殷红的嫁衣。
金丝做翼,红线做羽,银丝滚边,如穿花蝴蝶的银针过后,留下的是嫁衣上那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江家大小姐出嫁在即,她这个绣娘自然要送上最好的嫁衣才是。
肆
哑奴也曾见过江家大小姐与她意中的少年侠客私下在庭院见面的模样,素来高傲的大小姐脸色犹如晚边的霞云,双眸晶亮晶亮,就像,就像她的那个盼着嫁给自己意中人的姐姐一样。
只可惜,她的姐姐穿上娘亲为绣出的最美嫁衣,却倒在血泊之中。
或许是最近频繁想起旧事的缘故,哑奴夜夜做梦都会梦见她的姐姐穿着嫁衣倒在血泊中的场景,姐姐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带着渴求,眨也不眨盯着她藏身的地窖,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够看着……
再一次被噩梦惊醒的时候,哑奴起身披衣,避开了同屋其他的奴仆,独自一人躲到了庭院里的杏树下。
只是哑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一个她想不到的人——大小姐。
哑奴下意识躲了起来,静静窥视着那个那个高傲的江家大小姐,退却那层坚硬的外壳,像普通人家的少女一样,在出嫁的前一夜对着月光祈求,祈求嫁得如意郎君,祈求两人能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祈求一个和满幸福的人生。
呵,那她姐姐的祈求,老天爷可有听见?哑奴在树下的阴影里冷笑。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绕过谁。即使苍天选择绕过他们江家,她也不会绕过他们的。若不是为了让他们血债血偿,她又何必苟延残喘至今?
大小姐出嫁那日,便是她送江家那份大礼之时。
伍
箫笙唢呐,好不喧嚣,红衣彩凤,好不喜庆,只是再怎么热闹喜庆,今日的江家注定了要再起风波,江湖上不知是谁传出消息说,江家嫁女其实是将江家的那些武功、心法也要一并陪嫁出去,于是乎,江家大小姐大婚之日,上门的不速之客就像是一群饿狼,将江家团团围了起来,人心不足蛇吞象,蚂蚁多了还能咬死大象,更遑论,江家这个“怀璧其罪”的匹夫,更是墙倒众人推。
那一日,哑奴冷眼看着江家的众人一个个惨死。
只是哑奴清楚,江家并不是灭门,还有一个人,那个穿着血红嫁人的少女,那个褪去那层高傲的皮相,像是丧家之犬一样的江家大小姐,她还活着。那日死去的,不过是一个替身而已,而真正的江家大小姐则是被江家家主藏进了密室。
两天之后,哑奴面无表情打开密室大门的时候,怔住了,密室里,那个身着红色嫁衣的少女已然已经气绝身亡了,江家大小姐竟然撑不住被灭门的痛苦,服毒自杀了……
灭门之仇已报,江家已成江湖历史的时候,哑奴却找寻不到自己生存的意义了。
报了灭门之仇,她接下来,还要继续回组织去做杀手吗?
耳尖微微移动,虽然还在失神之中的哑奴身影一闪,从死人堆里捡出了一个孩子。
一个同样目睹了一起凶杀案之后,失声无语的孩子。
心中一软,哑奴将那孩子从死人堆里带了出来,她认得江家所有主子的面孔,所以她能确定,这孩子应当是被牵连的无辜人。哑奴将那孩子洗净,打算送给普通人家收养的时候,却被那小孩儿拽住了衣角。
哑奴静静俯视着那个小孩儿,小孩儿同样毫无惧色地回望过来,在她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了一句话。
我要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