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每个内心藏有大闸蟹般张牙舞爪的本我的现代女子,骨子里都害怕如同《西游记》里猪八戒,一不小心就着了文殊菩萨障眼法的道,喜躬躬地套上“女德”的珍珠衫。冀满目的璀璨珠链,能在自己晦暗的现实主义天空点燃满天的星斗。然而在天亮的刹那发现这熠熠生辉的珍珠衫只不过是网,且越挣扎箍得越紧。
凡大型购书中心,站在门口一眼横扫过去,码在畅销书区最显眼处的不是情感“暖伤”类小说就是“职场指南”类葵花宝典,此外就是这类规训“德言容工”的“女诫”。格式基本如此:如何作一个___的女人。布迪厄的“习性”不为普罗大众知,然而,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
打磨“习性”以谋取利益最大化,成为一些卡在就业/婚姻瓶颈中的现代女性的追求。微妙的女性社会心理被商业利润之手捕捉,如同散发街头广告的小商贩,于女人人生必经的每一个巷口:职场、社交、家庭、两性角斗场进行围追堵截,瞄准女人生存的每一个角色:妻子、母亲、情人、OL下手,菜单列出:成熟的,魅力的,美丽的,优雅的,品味的,名媛范的,聪明的,乖巧的,讨男人欢心的,幸福的……内容任点。
仔细回味这些标准,看似多款随机,其实都是一个口味,即男人的口味。沿着这些“规训”上溯,制作“妇仪”成规的竟是女人自身,始作俑者当推汉代班昭。一篇《女诫》从“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叔妹”为女人搓了七条绳索编织了天罗地网,区隔了女人兜兜转转的空间。
班昭于汉和帝时奉召入宫,为皇后贵人师。皇后规训后宫、母仪天下从此有了“指南”。然而,吊诡的是,那些试图“母仪”别人的人,最终论为一具没有活气的僵死模特,她的“范”成就了华美的衣服,人们悉数买走了衣服,最后甚至连同她身上的也剥走,但没有人会买走这个模特。
所以,史上“母仪天下”的皇后,尤其是结发嫡出的原配而非后扶正的,基本上不得善终。TVB的宫斗剧,处处可见“母仪”到一半就中途走样、扭曲、发狂、败走的“教母”。“母仪”,说白了就是“范儿”,是样板,是国标。你要有“范儿”并十年如一日地保持“范儿”,你得装,得克制,压抑一切喜怒哀乐和负向情绪,往“高大全”里撑,往忍者神龟里套,你把自己塑造成了“优乐美”,他的兴趣全转“莎乐美”了。
后宫有三千粉黛,市面有烟花柳巷,舞榭歌台,勾栏教坊,但凡没有释迦摩尼普度众生的悲悯情怀且有以五指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镇得住场、压得了轴的佛家老大气魄的人,免不了内心受一次次的五马分尸的酷刑,最后成了《简.爱》中阁楼上的疯女人。
但也有例外,比如与他从卑微中走来的共吃糟糠的女人。见过他成长,见过他最卑微的时候,所以对他已经祛魅。外人见到的全是包装,优雅、品味、见识、才学、霸气、雍容,唯有她知道他也有过不堪,知道他的生物性的一面,也一样抠鼻子、流哈拉子,拉屎放屁。祛魅之后,才会以最平常的眼光看他。
但女人却不能如《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里的乡下愚者般直白:“白什么改了姓,更了名,换做汉高祖”,而是外给其面子,内慰其里子。有的看透其人性的劣根,能容,则如唐的长孙皇后,明的马皇后,能装,则成全自身一世优雅,死后还能博个“端敬静淑孝慈仁庄德”的谥号,配享太庙。
生不能独占其肉身,死终能独拥其枯骨,这待遇也不是谁想要就能拿到的;不能容,不能装,则如吕皇后,为一楚姬戚夫人,酿出人彘惨剧,给家中未成年儿童带来巨大的成长创伤,致使惠帝难堪心灵阴影早亡。世人恶其善妒而残忍,罄竹书其“恶毒妇”行迹。
汉武帝给陈皇后以金屋藏娇的绝世之宠,后失宠,伊不甘被一艺妓胜出,纡尊降贵亲谒司马相如,不惜千金购得一《长门赋》,赋中将自己降入尘埃,近乎乞宠而不得。辛弃疾的《摸鱼儿》里暗叹:“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脉脉此情谁诉?”是无意误之还是有意弃之?
卫子夫以长公主家妓身份扶正为皇后,荣极一时也试图硬撑起“母仪”的华服,然而,随着太子刘据被废,因出身卑微且人已珠黄,哥哥卫青功高震主又年老力衰而失宠,无力回天,最终,自我隐退于深宫一角,孤寡自守以终老。而宫廷乐师李延年、二师将军李广利之妹李妍,云鬓花颜,长袖善舞,精通音律,得宠于汉武帝。
貌似刘彻还是文艺女青年的忠实粉丝,两次拜倒在女文青的石榴裙下,倒也有大汉天子的俾睨天下的气魄,只要偶喜欢,只要你开心,皇后之冠算个鸟,咱有的是帽子。皇后之冠先后赐给俩出身底层的女文青,煞是难得,但还是有所保留,与爱德华八世同志的离家出走,还差一个境界,做不到拱手江山讨你欢。现实主义的限制,他逃不脱。
于是,为江山社稷安,以莫须有罪赐死刘据而任卫美人孤老一隅,《汉武大帝》里,垂垂老矣的刘彻听大臣言,复赐死李夫人,仅仅为防止外戚专权,依然是个莫须有,防患于未然。恩宠一世,到底抵不上江山一角。
野史里传刘彻对李夫人的思念招魂的故事,曲折绵长,缠绵悱恻,令人动容。倘若人们笃信其事为真,也恐怕在于这李夫人彻底抛却了帝王妃的“范”,不故作雍容,不思母仪垂范,清醒地知道,面前人,是相濡以沫、与自己日日耳鬓厮磨的丈夫,也是悦己之美颜的男人,更是三千粉黛排队承恩的帝王。
纵然雄踞他心房一时,怎敌情敌三千?人称李夫人工于心计,其实,换一面来看,却不过是寻常家夫妻小儿女的那点小伎俩或者还有自我尊严和在后宫残酷的兴废中耳濡目染出来的生存智慧,看得透彻因而平静。以色事人者,最终逃不过色衰爱驰的命运,她猜得中开头,亦能猜中结局。于是坦诚道来:“身为妇人,容貌不修,装饰不整,不足以见君父,如今蓬头垢面,实在不敢与陛下见面。望陛下理解。”
汉武帝相劝:“夫人若能见我,朕净赐给夫人黄金千金,并且为夫人的兄弟加官进爵。”李夫人却始终不肯露出脸来,说:“能否给兄弟加官,权力在陛下,并不在乎是否一见。”
端的是心如金刚石,锉刀也刻不出印痕。换做寻常女子,隆恩压顶,耳根瞬息糖化,溃不成军,若果真从锦被里探出头来,满面病容,云鬓不整,眉眼耷拉,这最后的衰颓,初见则怜,再思则倦,继而被与后宫那些豆蔻年华的小清新作较比,遂显出重口味来。如此,还会有后来招魂和念念不忘么?
耐得住男人哄的女人大多有颗琥珀般玲珑剔透心。只是有几人能知道,这如同琥珀般的心,是历经几亿年的掩埋和水与沙的磨洗历练出来的。倒是有句话,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在美丽的时刻;或者还有句,相见不如怀念,道出了人性凉薄的真谛。
所以,世间流传张爱玲衰老时那张高举金日成的牌子的照片,与那身宝蓝色旗袍或祖母式对襟滚边大褂的奇异女子形成鲜明对比,与那语不惊人死不休、“范”不奇特死不休的民国女子判若两人,倘若她泉下有知,是否会怒而回收,怎肯让如此衰颓的照片流传世间,而只肯保持如临水花照人的雍容,高傲地绝版于人间世。
野史版的李夫人的传奇故事,恐怕有太多的文人附会,无非是给这穷兵黩武的大汉天子添几分人性化油彩。倒是《汉武大帝》的结局似乎更可信。为避免童年时代所目睹的祖母窦太后专权悲剧的重演,同时也为避免自己龙驾殡天之后孤儿寡母的缺省式家庭结构导致外戚趁机篡权,刘氏江山旁落。
纵使往日情深似海,纵使曾经举案齐眉,纵使此刻心如刀绞,然则,此一时彼一时,扔下一匹白绫让你保个全尸死得体面,已算是君恩似海,顾念一场了。尔后,继有为江山苟安,将一孤弱女子送至黄沙漫天的塞外边陲,生灭由她的故事,此为汉版;一抔黄土草没了,马嵬坡上草青青,是唐版。
文人有时候未免太过善良,或过煽情。以己度人地替古人的残忍和历史的残酷“打圆场”,自然也有裁历史边角材料为自己纳衣、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的私家打算。马致远《汉宫秋》为历史补上温情脉脉的一笔:送走昭君,元帝亦愁绪百结,夜不能寐:“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回文诗把一段帝妃情,演绎得婉曲百折,荡气回肠。而那于马嵬坡的六军阵前缢死杨贵妃以保岌岌可危的皇位的唐明皇,亦被塑造成情圣。
“招魂”这个催泪弹式的狗血桥段似乎百试不爽,如汉武帝对钩弋夫人,唐明皇对杨贵妃。白居易的《长恨歌》赞他“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太真魂魄一时不能自持,竟不顾山高路远水迢,赶来相见,不仅如此,还很傻很天真地,发了一通宏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洪琛还为这个故事写出《长生殿》。由胡力作词曲、李玉刚演唱《新贵妃醉酒》走的依然是唯美虐恋唐风:“爱恨就在一瞬间,举杯对月情似天,爱恨两茫茫,问君何时恋,菊花台倒影明月,谁知吾爱心中寒,醉在君王怀,梦回大唐爱”,把帝、妃二人于大内中进行的私密的温柔缱绻写得跟偷拍式的,也就罢了,末了还来一句:“剑门关是你对我深深的思念,马嵬坡下愿为真爱魂断红颜”。
昔日,袁天纲给李世民卜算,一句“三代之后,女主武王”,任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得无处藏,也难撼帝王泰山般岿然不动的钢铁意志,弃置后宫。如果不是黑暗之中,少年公子传递过来的春情荡漾的眼波被她及时地捕捉,那么元稹《行宫》里的苍凉晚景——“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就是她后半生的归宿。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就是她孤独终老的命运模板。她抓住潜力股的时为晋王的太子李治,暗通曲款,与命运赌博似地极尽一个女人所有的诱惑、妩媚与温柔。骆宾王在讨伐她的檄文中说她:“入门见妒,娥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绝非空穴来风,虽有文人想象的成分和男权偏见的扭曲。她似乎也不动怒,固然在于惜其才,新政权需要取贤纳士、招兵买马;然而,更在于,他大抵说的是真话,是个赤诚之人。
于是,尽管被他骂得体无完肤,她还试图将他收归麾下。她真诚地邀他来朝,并不想表演一场厚德载物的政治秀,而是公开表明自己的态度,给他一份社会安全,亦给他一份心理安全,与江山社稷比,与即将到来和后世可预见的万箭穿心相比,一个赤诚的人对自己的道德攻忓委实不值得过分计较。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地思念……”由王菲原唱、李健翻唱的那首《传奇》,疑心是有故事原型的,说的可不是她么?何其有幸,三千粉黛,果真不及感业寺一个削发为尼的先王未亡人?
所念念不忘的,真的是她曾经的芳华绝代、美艳如花么?在那女人以女结婚员为终身职业的年代,在那年青美艳的女子如同韭菜一茬一茬地疯长、如商场里排队上架的新品快速更迭的年代,一个剃着光头、满腹愁绪、麻衣布衫、粉黛不施、素颜朝天的女子,如何能抵得上阳光下红袖翠衫、豆蔻年华的聘婷少女?
然而,他却将出生显赫、美丽温柔的王皇后和活泼贤淑的萧淑妃搁置一边,以九五之尊的帝王身份赶来感业寺与她私会。这是怎样一种疯狂的爱?如果不想把爱情神秘化为一种宿命的话,只能用现代心理学来解释这场痴狂。与其说是她的美貌使他痴迷,倒不如说是她强悍而生机勃勃的生命原力吸引了性格有些孱弱的他。
不妨以贫乏的想象力还原那日的情形:恰巧云淡风轻,缕缕清风拂面,团扇轻扑,柳絮飞扬。衣衫华丽、养尊处优的公子王孙序齿坐定。赛马场上,那匹彪悍的烈马,狂野而躁动,仰天长嘶,以双蹄蹬地,搅彻漫天黄沙。老王环视四周,冀人能横刀立马将它的狂性尽收。难耐的静默之中,突然,后宫弱柳扶风的佳丽中,居然鲁莽地跑出这么一位匪女,一身朱裙,艳丽而醒目,却浑身弥散着一股横槊赋诗的草莽气息。
年仅十四岁的她纵身跃上悍马马背的,裙袂飘飘,纤细却彪悍的身影,如同日本漫画中青春无敌美少女,在一帮王孙公子惊奇而艳羡的视野中划出一道怎样青春靓丽的弧线。就是疆场厮杀多年的老帝王,虽沉稳老辣,看着她的绝尘而去的背影猛然想起袁天纲的预言不由得暗生隐忧,更何况这群青春勃发、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蓝天白云下唇红齿白的青葱少年,这一幕怎能不惊艳他们的岁月,又怎会不怦然心动?在他们眼中,这就是传说中的野蛮女友啊。这帮公子王孙中或许就有性格阴柔多情善感的晋王李治。或许,每一个野蛮女友身边,都有一个受虐型的青葱少年供她肆意撒野。
从心理学上说,人总喜欢在他人身上寻找自身的互补人格,在她人身上看到自己所羡慕却不曾拥有的个性,找到了才觉得生命由此圆满,更何况还有后来肌肤之亲之后的缠绵悱恻。N年后,女主历经人生低洼处的磨练,从尘埃缓缓开出馥郁之花,仿佛不是被称帝的他解救回来,而是如同《指环王》中的王者,气场强大地回归以拯救黑暗中受难的天下苍生的。
她再也不是见悍马在前敢于众目睽睽之下在王者面前试图驾驭逞强外露的鲁莽少女,而是将那份强悍沉潜至生命的地层,作为人生的镇纸石。而后果然,颠倒乾坤,执掌大唐神器。学仓颉造字,自名“武曌”,以低谷期的狼狈卑微自警;改国号为大周,以示与李姓王朝决裂,另开专栏写史;将狄仁杰、张柬之等名相收归麾下,以为股肱,续盛唐遗风;死后,于陵寝前树立一方高大的无字碑,拒绝后人评。过程就是结局,我的人生我做主,是非功过我自了然于心,何必后人饶舌作评,旁观者未必清,他们唯见事物的外廓,唯我知道生命纹理的走向。
刘晓庆主演的电视剧《武则天》中的武媚娘,端的是霸气,配以李建群设计的宽袍唐代宫廷女装——以华贵的宝蓝、惊艳的朱红和飘逸的乳白三色为主色调的唐袍,高耸的云鬓上凤钗作主饰,牡丹斜插,玉容娇媚,让大唐艳后的风流余韵一泻无余,正如歌词所唱:“玉杯斟满琥珀光,香露流落樱桃唇,纵使日月当空照,霞染的胭脂雨纷纷”。
及称帝,则是另一番庄严华贵:登基大典上,她身披朱红色斗篷,明黄色的系带,一身绣有金色盘龙的玄色帝服,昭告天下新皇既立。在那“从来都是女作卑,从来都是男当尊”的历史长河中,开创一个“小女子抖了回精神”的时代。
袁天纲的“三代之后,女主武王”的历史“推背”,似乎暗合了恩格斯的“不是这个科西嘉人”就是那个“科西嘉人”的历史“必然性”规律,N年之后的王者之归,后来的“三女乱唐”,都表明,无论是高宗李治还是庐陵王李显,到底不是“鹰派”,降服不了一个群魔乱舞的时代。即便自己美貌如仙,而他却先后与魏国夫人甚至自己的外甥女乱伦。
电视剧《武则天》里,听见那屋里的暧昧之声,她最终没有进去,依照她少年横刀立马的个性,她完全可以,然而,感业寺的修积,让她一瞬间换了心肠,到底洞悉了人性,撕破脸孔只会大家都难看,穷寇莫追。
于是将头上的凤钗取下,狠狠插在门楣上,其实也是插在自己的心窝中,将自己鲜红的斗篷赐给魏国夫人,魏国夫人惭而自缢。
然而,没有胜负,而她,从此,痴念如一骑红尘,绝尘而去。罢了,君心既不可测,不可得,不如就要这帝王业吧。将这翠袖罗裙,易了蟒玉威风,将这脂粉钗晏,换了龙案玉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