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明净,莹亮,空灵。走进一场缤纷的大雪,一如徜徉于一个奇妙的童话世界。《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云:“大雪,十一月节,至此而雪盛也。”大雪,一种天气,一个节气,一道浩气;落在无垠的土地上,落在无涯的时间里,落在无羁的灵魂中。怀想是一场大雪,记忆是所有雪花。大雪,湮灭了世俗的所有烦与杂,给心灵留下一片纯净天地,让生命仿佛有了哲学的意味。大雪,一个诗意的节气名,蕴含着大自然安静而浪漫的柔情。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在苏子浩茫的心宇中,生命倏忽,一场大雪,一如一篇雪泥鸿爪的寓言,昭示着“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人生不必为自己漂泊无羁而孤独感伤。学会像张岱这样的孤独者,选择大雪之日,独与天地相往来,“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享受那种不随流俗,遗世独立的高洁志趣。王子猷那赏雪吟诗的闲情雅致也足以令人心神往之:“王予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感受大雪覆盖下的白色世界,那种丰富的安静,皎然的孤独,吟咏的自在,酌酒的痛快,彷徨的诗意。
“鹖鴠(hé dàn)不鸣”“虎始交”“荔挺出”古人谓之“大雪三候”。 大雪,不只是时间的行迹,更是一曲造化生命欢歌,一场万物岁末整装的仪典。天上飞禽,林间走兽,地上兰草,它们都在雪地里悄然开始了生命的起程。鹖鴠不鸣”,鹖鴠亦称鹖旦,即寒号鸟,寒号鸟因凛寒也不再鸣叫了;“虎始交”,此时由于是阴气最盛时期,正所谓盛极而衰,阳气开始有所萌动,老虎开始求偶,这些百兽之王将在凛冽的寒冬里孕育暖阳下的凛凛威风;“荔挺出”,荔挺,兰草的一种,也感到阳气的萌动而悄然挺出生命的嫩牙,展现自己优雅的姿身。自然万物对天地之气的感应,超乎我们人类的灵性,它们在沉默中蓄积力量,迎接下一个春天的到来。而今,江南大雪无雪,此时,最是怀想三十年前生命中那场铭心刻骨的大雪,据说那是我们江南垟下的有记录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于我则是一场为高考冲刺雪夜凌寒苦读而奋斗的雪。
时空回转,记忆回到三十年前的1989年冬天,那场我生命的雪,其生自严寒,降自苍穹,飘落我心,化为盐,成为生命成长的钙。那时不爱学习成绩极差的我,因一次打架事件的刺激,在母亲的开导之下洗心革面发愤图强卧薪尝胆般的读书,此后每天晚上只睡三个小时,每天凌晨1点睡觉,凌晨4点随着闹钟声起床苦读。为了逼迫自己能真正做到“闻鸡起舞”,我每天上床前都不上卫生间,到了凌晨4点闹钟响起时,膀胱已经鼓胀,哪怕再寒再苦再累,也不得不起床了。经过一番寒砌骨,终于迎来梅花扑鼻香,我以良好的成绩考上了高中,但也因此耗尽了我的体力心力和精力,可谓血枯气竭,心力交瘁。高中时,我更是天天如此坚持,面临强大的竞争,身体已被压垮,心理已然压抑,有好长的一段时间,处于一种抑郁状态,最终患上了我自己称之为“神经性关节炎”的病痛。它不仅使我有时会莫名地失去行走的能力,而且全身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这种痛比刀割还要难受,常常会使我痛得窒息。我常常在上下学的路上,突然就走不动了,只能坐在路边,托过路的人,跟我母亲说,然后母亲常常过来背我回家,有时背不动了,就雇了一辆板车拉我回家,那时还没有乡村公路,一路颠簸的土路,每每在这时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楚悲怆。
那时的我,已经处于半休学状态,身体状况好一点就去学校读书,不好就在家里休养自学。母亲比对我学业更担心的是我的身体,为此焦急万分,四处求医,医生也说不出其所以然,总是无济于事。最后母亲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我的一位杨姓表伯身上,那时表伯在张家堡行医,开了一家自己的诊所,虽然是私人诊所,但由于表伯医术精湛,很多疑难杂症者络绎不绝上门求医。表伯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给我开了一些药让我先吃吃,同时他给的药量都严格控制在七天左右,要求我每个星期都要去他那里一趟,让他观察观察我的病情。就这样,每个星期我都要和母亲一起从老家塘西出发,步行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到张家堡看病取药。从春夏到秋冬,从刮风到下雪,从高一到高三,三年来我们走在这条坎坷的求医路上,无可无不可地与病魔做着无谓的抗争,这条路好长,好艰难,有时我突然走不动了,母亲就扶着我走,甚至都要背我一段路程,看不到过去,更看不到未来。这时我常常会萌生厌世的想法,母亲总是耐心地开导我,叫我学会等待,学会期望。其实我何尝不知道,母亲比我还绝望,只是在那里做着无谓的坚持,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要期望什么,等待什么。那时我心中仅存一个信念还没有熄灭,就是为了含辛茹苦的母亲一定要考上大学,让她痛痛快快的荣光幸福一把,而且我坚信只要我考上大学,我的病就会好;否则,我就不敢想象下去了。到了高三,我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了,我一边吃药,一边坚持每晚只睡三个小时的苦读,我无视病魔的存在,把自己心灵完全沉浸在学习中,我夜以继日地学习,不知疲倦地学习,那是一段狂热地献身于高考的日子,是身体状态最差的日子,也是精神状态最昂扬。学习成为了生命的唯一,我日日坐禅入定般投入拼搏,日子清亮明净。那时虽然最苦最累,但那种要让分分秒秒都熠熠闪光的倔强,让我生活的每一分钟都在清寒的生活和单纯的追求中被提炼得悲壮而豪迈。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高三上学期的期末,又一个寒冬的来临,那时对数理化渐渐不适应的我,刚刚从理科班转到文科班,开始了政史地的苦背。为了赶上各科进度,我不仅每天凌晨四点起来背诵,就连走路也在背诵,晚上睡觉也在回忆政史地的知识要点,就这样读得整个人形容憔悴,血枯气竭,身高180的我,活生生的成了芦柴棒,只有可怜的100斤左右。至今我清晰的记得,在1989年深冬临近期末考试的一天凌晨四点,在闹钟声中我照常起床背书,除了疼痛,不同的就是感觉异常寒冷,我披着毛毯,坐在台灯下背起书来,台灯没有表情,但我的心却热血沸腾。不知不觉已是天蒙蒙亮,书也背得差不多了,我用冻僵的手轻轻拉开窗帘,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莹亮洁白的冰雪世界,天空还零星地飘落着雪花,大地宁静悠然而又苍茫壮阔,这种“万里覆寒云,千村飞素雪”的浩茫景境,那种“愁人正在书窗下,一片飞来一片寒”心境,让挣扎在心灵崩溃线上孤凄悲绝的我在心中无端地升起一种豪壮感。我在心里默念着:“我是雪,我一定不辜负我生命中的这场大雪,澡雪而精神,瑞雪兆丰年。”
不知什么时候,我眼角早已莫名地湿润了。这时,母亲推开我的房门,有点嗔怪道:“这么大的雪,你还这么早起来呀,真不要命了,难道一定非要考大学不可吗?”她正说着,看我两眼湿润,就没有说下去了。只是说:“今天你的药也吃完了,得去你表伯那里看一下,这么大的雪怎么去呀?”我说:“没事的,一两天不吃药不碍事的。”可母亲却还是不放心,准备自己一个人去取药,看着外面没膝的大雪,我坚决不让母亲一个人去,母亲也不让我去,最终我还是说服母亲两个人一起去,这样也有个照应,也顺便一路欣赏百年难得一遇的壮美雪景。就这样,我和母亲穿上厚厚的棉衣和高筒的雨鞋,趔趔趄趄地走在苍茫的天地间,裸露在外的耳朵和手指在寒风中很快失去知觉,而后又开始发疼的感觉,厚厚的雪踩上去哗叽陷下去的声音特别让人揪心,而有时冰冷的雪倒灌进雨鞋里有着一种刺骨寒和痛,但我却无视这些,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豪迈,一直以来郁结的心,在这冰天雪地中突然豁亮起来。一路上雪下泥泞的道路,我和母亲也跌了好几跤,但我们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当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张家堡表伯家门口时,他家的诊所那天因为下雪还大门紧闭,当母亲敲开他家门时,表伯用一种奇怪的眼睛看着我们,满是惊讶和感动,看完病,他一定要留我们吃午饭,那天给我说了很多鼓励的话。但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在回家的路上,母亲无意中对我轻轻说的一句朴质而诗情的话:“再难的路,走过来就不难;雪下了,就是春天了。”这句话,至今常常会穿透时空而来,慰解我生命前行路上内心的寂寞,那一年,我如愿考上了大学,我的身上的病痛也奇迹般的慢慢好转了,不仅能正常行走,而且今天我还是一名马拉松跑者,在几十公里漫长而艰难的奔跑中,每每遇到身体极限时,母亲的这句话总是激励着我坚忍地前行。
大雪,见证着我受伤的灵魂,浸透着我孤独的生命;大雪,也温暖着我寒颤的心灵,更明亮着超然的心境。落在我们每个人一生中的雪,也许不能全部看见,但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想,一个人只要心中有一盏不灭的火炉,总会有某一种存在的魅力在那里闪动,就能在生命的风雪夜中温暖的过冬,春天就会很快不期而至。怀想那一场大雪,你我都是所有莹亮的雪花。
薛思雪,是为记,公元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七日,大雪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