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九月十一号,离我二十六岁还有一天。由于不可抗力我要搬离住了快两年的小窝。为了找到最优选项,我走了二十来家房产中介,把周围小区像过筛子一样捋了一遍。游走在挤压逼仄的旧街巷里,脑海里把自己多年租房的经历认真回忆,越发觉得钱是个好东西,自己是个不愿凑合的无产的中产阶级。
儿时跟父母租住在几户杂居的小院,位置在靠山的城乡结合部。早七点开始,在这里过夜的人们会挤进一辆辆通往城市中心的公交车,夜幕降临时,公交车又会满载着一具具疲惫的身体回到这里。公交站牌不远处,远离马路的方向上有座牌坊,上头刻着小村落的向量名头儿。由于常有施工,牌楼被灰土覆盖,石狮子在灰土掩映下失去威严,面目显得有几分可爱。所租住的宅子就在牌楼后两百米左右的地方,旁边就是这附近唯一的澡堂,所以秋冬一到,门前十分得热闹。朱红色大铁门在那个年代里大概是富庶的象征,推开门会看到一座崎岖峥嵘的假山,山下的水池里既没有池鱼也更没有碧水,只有雨水积聚又蒸发留下的青色痕迹。水池边沿上放着几盆绿色植物,他们属于一楼中户肉铺老板一家。平时对照顾植物比较上心的是这家的男主人。每天傍晚卖肉归来,把小三轮停在假山左侧,再往案板上泼几盆水稍作清洗之后,他会背着手猫着腰观察一下这几盆绿色的小生命,或是掐掐老叶,或是扶扶新枝,或是拿小号儿的水盆浇一点点水。植物得叶片,跟他整日摸索猪肉得肥厚手掌一样,都长得油光锃亮,倒也是几分生机。
厕所在假山背后院子的西南角上。朱红的木门因长年的水汽而溃败不已,接触地面的部分更是破烂不堪,剥落的漆片底下露出劣质三合板的横竖纹理。地面的黄瓷砖和便池的黄色不明不白地混在一起,墙面是同样不明不白的红色。天花板上垂头丧气地搭下来一个5瓦的灯泡,线路年久失修,有时起夜不得不打手电筒照明。靠东一侧墙上的花洒已经成了摆设,除了卖肉的一家四口人之外,院子里也没有人愿意在这臊气冲天的小屋里冲凉。
厕所东边的一户夫妻,在附近开了一家小饭馆。男人常在店里,女人寡言少语闷声挣钱。有一个小女儿在日本渔场上做工,据说三年赚了三十万辛苦钱,为家族饭店的扩张也算是做了不少贡献。住在大院儿的两三年间,见过小女儿两三回,皮肤特别的白净,比妈妈还要沉默。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又或是,因为被抽离太久,已无法回到这样的生活。
中户再往东,还有一间小房,和二楼的东户一样,房客的流动性特别强,好像没有人会住超过两个月,除了或胖或瘦或高或矮的若干模糊身影,和偶有的几句吵闹声,并没给我留下太多印象。西户的邻居,是一对二十来岁的小夫妻,男人开出租车,有时早出晚归,有时晚出早归;女人先是在附近做会计,后来怀了孕,就装上了空调,天天捂在家里不出门了。窗子和门都关得结结实实,帘子也不大敞开。有时太阳好,女人会把被褥拿出来,搭载楼梯的扶手上晒,晾出来的床单上,印着附近一个不起眼的大学的名字。记忆里女人应该是友好的,因为好像有一次家里来了好多客人,妈妈还去西邻家借来了两把椅子。
至于我家,大概是院子里视野和光线都最好的一户了。有一间厅一间卧房,卧室边上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小角房,大概两平米,被当成厨房来用。客厅最东边被摆上了一张狭窄又低矮的小床,那时候住校的我每到周末就会回到这张床上,睡一觉之后吃两顿妈妈炖的土豆烧肉,或是芸豆烧肉。床的南面顶着一套舅舅家淘汰下来的橱柜,中间的格档里有一台电视,是一家人主要的娱乐设施了。我的床尾正对着卧室的门,里面是爸爸妈妈的双人床,这张床高度正常,所以,爸爸不在家的话,我更愿意跟妈妈挤在这一张床上。卧室里还有一个瘦瘦高高的带镜子的橱子,同样属于舅舅家橱柜组合的一部分,由于外面塞不开,就放在了这里。靠南的墙边,冬天的时候会被放上一个烧炭的取暖炉,底下垫上两块红砖,才能正好到达烟囱的高度。租住的最后一年,隔壁澡堂从五块涨到了六块,我坚持要在家里的炉子旁,放一个大澡盆,由妈妈伺候着来洗澡。妈妈回忆起来,总说我倔强又抠门。我自己想来,对妈妈的照顾的渴望,大概要胜于对省六块钱的渴望。
后来我己经辗转去到加拿大,对着地图在网上寻找合适的两居室迎接即将到来的中国室友,终于在靠近小城主街的地方找到一户合适的公寓。公寓楼红墙红瓦,在中国人看来是十分得喜庆了。不高,只有三层,第一层基本是半地下室的状态。靠马路的一户养了两只猫,下午太阳斜射过来的时候,一胖一瘦两只猫会做到玻璃前,扒拉开百叶窗的细缝儿晒夕阳。最终选定了二楼的中户,八十平米左右,开放式的厨房,客厅里的电视从来没有开过,闲的时候会跟舍友一起挤在双人沙发上盖上脚丫用ipad看综艺或是电视剧。冬天外面零下三四十度的时候,会把调温器旋到最高。又会把窗户敞一道缝儿,有几次房东来收房租,恰好看到,生气得不得了,说理解不了中国人的思维。两个小姑娘嘴巴甜,搪塞过去,最后也只能由着我们这样做。每周洗衣服的时候,要拿着脏衣篮,带着钢镚儿去一楼的洗衣间。有时候会撞到一楼的邻居,满身大麻味道从房里出来,走后面的门去外面抽烟。三楼的邻居也很有趣:两户人家,一户是一对母女,母亲职业不详,女儿先天脑子不灵光,每天早上七点半会由母亲护送着,被特殊教育学校的白色校车接走,一个月里会有一两天,在过道里哭闹或跟妈妈撕扯,有一次还差点伤及去洗衣房收衣服的我的舍友;另一户很神秘,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住家是做什么的,后来有一次偶然在脸书上看到别人转的帖子,才知道里面住了个神婆子,家里摆满了各种珠子石头和瓶瓶罐罐。快要回国的时候,这户神婆子家里居然还传出一声枪响,紧接着有个年轻的黑人被警察带走了。第二天报纸上说,这时本省五十年来的第二声枪响,但没有人员伤亡,只是一声空枪。我和室友镇定自若,每天照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偶尔有嗨了的瘾君子或醉汉对着我们吹口哨,但是在国内听过见过各种犯罪的我们俩还是相信自己有好运护体,不会出什么意外。本地人为我俩着急,经常要开车送我俩回家或者梢我们去采购粮食蔬菜,也算是住在贫民区的福利了。
再后来我回到了家乡,由熟人介绍,在二环附近租了一套新装修的两居室,本来想以此作为基地慢慢找工作。没想到简历一投出去,就在市中心找到了合适的工作。两居室还没住热乎,就在离单位步行十分钟的地方租到了一处四十来平的一楼的一居室。户型基本十个大长筒,好在有个隔断,虽然把从阳台透进来的少得可怜的光线挡住不少,但好在给了我一点私密和安全的感觉。房主是一对大善人夫妻,房子也是刚装修过,房东好心补齐了基本的设施,每次来收房租的时候还会给我带点水果,春天的话会带红富士,夏天带小个儿的富硒西瓜,说是怕大了我切开之后一个人吃不了,冬天会带香蕉。不仅每次有求必应,处理水电暖一切故障问题,还张罗着要给我介绍对象,似乎把家里所有适龄男亲属都划拉了一圈。我也是个五好房客,每天把家里收拾得床明几净,这个家在老城区里的小房,是每天加班后的我,最想回到的地方,真算是一个温馨的港湾了。
好景不算短,但也不够长。住了19个月之后,房东需要用房,所以我又要搬家了。刚巧单位不忙,我耐着性子把周围大大小小的中介问了一遍,看了几乎所有价位合适的房子。在着寸土寸金的地段里,房东们都自信自己的房子无论如何得脏乱差都可以租的出去。污秽肮脏的厨房和卫生间,就像隐藏在金玉其外的城市皮囊之下的斑,癣,和疮,直言不讳地警醒我们,不管有多少振奋人心的标语,口号和主义,写字楼里的Selina Cheung和Chelsea Leung们,还是难以有尊严的生活。你的裹在工装裙里,坐了十小时办公室椅子的扁平的屁股,回到家坐到马桶上,就会碰到不知道是谁留下来的尿碱;你端星巴克三四十一杯的咖啡的细白嫩手,在家里可能因为没有合适的炊具,连一碗简单的白米粥也煮不出来;你脱下鞋袜,躺在床上,翘起脚搭在墙上,顺着脚面也许就会看到不知道谁家孩子的幼稚涂鸦。有些心直口快的中介,在看图片的时候直接就感叹--“看得糟心”。走了好多家,终于斥巨资租到合适的一家,心里却感觉很对不起这些帮我找房,又骑小电瓶车带我一趟趟看房的小中介们。毕竟和其他岗位不同,他们的所得,就在于最后成交的一瞬间,否则就是竹篮打水。租房客有租房客的烦恼,中介也有中介的操劳。总之人生里头,赚钱花钱和省钱是绕不过去的坎坎儿。
没有给自己定下多少岁之前必须怎样怎样的目标,又有种想在偌大城市里占有一席之地的欲望。济南挤难,居大不易。月中我就要大包小包地搬到新的出租屋了,高昂的房租势必会让我在其他方面消费降级。千千万万的租客里,我是幸运的:有时候有爱,让我在贫穷挣扎里感到一丝温暖;有时候有一点点钱,可以满足即时的需求。
愿万家灯火里,永远有我的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