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庆六年。
正当三月季春头,四季中最宜人的时光,风和日暖。
邕城县。
宽阔的大街繁杂喧闹,车马辚辚,街道两旁酒肆店铺林立,街上行人熙来攘往。各种小吃香气四溢,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派繁荣景象。
人群中走过来一个十六七岁的清瘦少年,眉清目秀,头上一顶黑色六合一统帽,一身靛青色夹袍,脚蹬一双黑色布鞋,精精干干一身打扮。他疾步而行,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瞟瞟身后,行至街东头的山神庙前,发现身后并没有人跟上来,才松了一口气。
山神庙前有个老乞丐,正靠着墙根晒太阳,百无聊赖地寻着身上的虱子,他看到少年,忙用手拨开额前披散的乱发,说道:“空手来的?没带点酒啊鸡腿啥的?"
少年将手一扬,一道亮光已朝着老乞丐的面门飞去,嘴里笑道:“看招!”
老乞丐那臃肿的眼泡抬也不抬,伸出两指轻轻夹住,一瞧,惊讶道:“哟,银子!发财了?!"
少年一抬手,将袖筒里沉甸甸的钱袋丢给老乞丐,说道:“这些个给小路子带回去,叫他带他奶奶去看病,再买点好吃的。”
老乞丐掂掂那钱袋,问道:“你这该不是在县太爷家偷来的吧?”
少年一屁股坐在老乞丐旁边,大大咧咧地说道:“敢去县太爷家偷银子?我可不嫌命长!不过是在路上遇到一个恶霸,想起前些天你老人家教我的那两手,一时手痒,忍不住给他顺了。”
"哎哎哎,我可没教你啊,是你缠着我非要老头子我露一手,谁知就叫你偷学了去!”
少年得意地晃晃脑袋:“谁叫我聪慧过人,过目不忘,无师自通呢!要不,你就收了我做徒弟,把你那些奇奇怪怪的手艺都传了我罢。”
老乞丐舒服地挪挪身体,道:“别,老头子我是天当被地当床,独来独往惯了,可不愿屁股后边多一个拖累。你呀 ,还是回你的县太爷家做你的丫头吧,虽说是下等丫头,时常挨打挨骂,吃苦受累,但总比饿死强吧?我还指望着你隔三差五的给我偷点吃的喝的呢。”
少年泄气地嘟着嘴,一把扯下头上的帽子,一头青丝飘然坠下,解开外头穿的袍子,露出一身藕色布裙,少年顿时变娇娃。只见她柳叶眉,弯月目,漆黑的瞳仁波光灼人,眼神灵动,五官精致,虽然一身丫头打扮,却掩不住超凡脱俗的气质。
她嘴里嘟囔着:“如此有灵气的弟子你都不收,可别后悔!不过你这老头真是怪,明明你有本事,这个……这个偷虽说不算太光彩吧,但你可以去偷那些贪官恶霸呀,不说劫富济贫了,好歹饿不着自己,要不你摆个摊子,再挂个幡子,给人看看相算算命,凭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也能骗几个钱。但你就愿意在这要饭,当乞丐,你傻不傻?”
老乞丐不屑地一笑:“我才不没事找事呢!老头子我每天啥也不干,晒晒太阳睡睡觉,这日子不知道多舒坦!”
正说着,就见几个大汉从集市奔过来,环伺四周,回头恭敬地冲一个矮胖子道:”少爷,没见着那小子。“
矮胖子一脸怒色:“好小子,撞了我一下,便偷走我的钱袋,让我抓住,本少爷非扒了他的皮!你们,再去给我找!”几人领命而去。
老乞丐嘴一撇,哂笑道:“真正的高手是不会让人察觉的。”
“嘿嘿,一回生二回熟嘛,下次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高手。不说了,我要回去了,晚了又该挨骂了。你不知道,我家小姐被选上秀女,过几日就要进宫了,看她的样子极不情愿。她最近心情不太好,我还是小心为上。”
“等等,我观你面相,你最近犯太岁,恐有牢狱之灾,你可小心着点。不如,老头子给你画一道符……”
“你省省吧,我才没时间跟你扯闲篇儿呢,走啦!”说完,快步往邕城县衙走去。
邕城县太爷安老爷及其家眷和一众仆从,就住在县衙后的园子里。
一个丫头蹑手蹑脚地从侧门进来,见四下无人,心中暗喜:晚归了一个时辰,还好没被发现,在外面晃荡了大半天,饿死了,先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吃的。这么想着便转身朝厨房走去。
“安子衿!”身后一声呵斥,吓得她一个趔趄。
安子衿心中暗暗叫苦,转过身,只见小姐安歌横眉冷眼,一张脸拧的出水来。子衿只得挤出一脸谄媚的笑容,蹭上前去,小心地问道:“小姐,你怎么到下人住的院子里来了?这里又脏又乱,恐污了小姐的眼。小姐要教训奴婢,差人叫奴婢到小姐面前听训就是了。”
安歌负手而立,冷言道:“少在本小姐面前耍嘴皮子,我问你,本小姐叫你几时回来?”
“小姐叫我未时赶回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
“现在,现在申时了。小姐,我知道错了,下次定不敢了,我以后定听小姐的吩咐,小姐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还望小姐饶了我这一次,奴婢犯错理当惩治,但若是因奴婢气坏了小姐,就是打死我也不能赎我的罪过呀!”这些话,安子衿早就说得烂熟,只要主子们想听,还有一车在后头等着。
“哼,巧言令色!如果本小姐头一天见你,定会叫你这张嘴给骗了!罢了 ,今日本小姐就饶了你,大少爷刚刚说想吃鲜菇豆腐羹,他那丫头我让去给我取新作的衣裳去了,你就给大少爷送去吧。”
安子衿没想到今日竟轻松过关,松了一口气,答应一声便接过旁边丫头递过来的托盘,往大少爷屋里去。
大少爷安泽正坐在案前的软榻上,拿一柄匕首刻着什么,看样子像是在做一只发钗。子衿平时只听说大少爷不学无术,斗鸡走狗,流连柳陌花衢,今日见安泽认真的神情,并不似那等荒唐之人。见安子衿进来,安泽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安子衿放下托盘正欲退出去,安泽发话了:“我没记错的话,你叫安子衿,十岁时被人贩子卖进我们家,如今快七年了。我说的可对?”
“大少爷说的是。”子衿口里答着,心里却直打鼓:这位爷今天是要唱哪出啊?想走却又走不得,只得硬着头皮站着。
“你可记得,‘子衿’这个名字还是我给你起的呢,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安泽慢慢起身,狭长的双目闪烁生光,似笑非笑道,“如今,当年的小丫头已长大了,比那园子里的桃李还要艳呢。”说着,一只手作势要抚上子衿耳旁的鬓发。
子衿心里一惊,忙退后躲开,口中说道:“大少爷,子衿只是一个粗鄙丫头,不敢劳大少爷挂怀。后厨还有许多差事呢,子衿告退了。”
安泽不等她转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带,她便一下撞进了他怀里,她犹如被他那滚烫的气息灼伤了一般,一把将他推开,正色道:“大少爷,请自重。”
“子衿,你竟不知我喜欢你?明日我就去跟爹爹说,把你给了我罢。反正你迟早都是我的,不如今日便依了我,本少爷会好好疼你。”安泽一步一步向子衿走过来,仍是一脸温和的笑,却让子衿毛骨悚然,“你过来,让我为你戴上这支发钗。”
子衿慌了:“别过来,我喊人了!”
“哈哈,这院子里此时就只你跟我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要跟我,你宁愿做丫头也不跟我?我才不信,跟我玩欲擒故纵?好啊,我最喜欢玩……”
子衿往后退着,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安泽,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依然想要试图说服安泽:“大少爷,其实你不了解我,我有麻风病,麻风病是会传染的,你不怕吗?还有,我,我有羊癫疯,指不定啥时候就开始抽抽,如果你看到了我那副样子,一定避之不及的。还有,还有,我有梦游症,经常半夜起来东游西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干什么。你,你还不怕?”
“哈哈哈,有趣,你比那些女人有趣多了,我喜欢!”
子衿退到角落,再无退路,猛然看见案上那柄匕首,她一把抓在手上,刀锋对准了安泽,颤声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安泽却淡然自若,双手握住子衿那握着匕首的手,她已经感觉到安泽那温热的气息了,她不由地缩着脖颈闭上眼睛,咬着牙不住地摇头。
倏忽间,安泽脚下一滑,身体往子衿身上压过去,只听安泽闷哼一声,那把被紧握住的匕首,已没入安泽的身体,伤口处汩汩往外冒血,片刻已将那月白衣衫染得血迹斑斑。
子衿惊叫一声松开手,两手都是黏黏的血迹,散发着可怖的腥味。子衿瞪大了双眼, 完全懵了,就那样看着安泽缓缓倒地。
门被踢开了,安歌冲进来,她显然也被房里的景象吓傻了,她扑到安泽身上哭喊了起来:“哥哥!哥哥,你醒醒……”接着她猛地冲过来就给了子衿几个耳光,冷冷地吩咐道:“来人,把这个杀人凶手关进柴房,等明日我爹回来,千刀万剐!”
子衿惊住了,活像那泥塑木雕的神像般,无法动弹,也无知觉。那心底升起的巨大恐慌和冷彻骨髓的寒意,向她席卷而来。
两个家丁不由分说,将子衿拖着扔进了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