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无所谓生,那么也无所谓死。当生降世的时候,死也随之来临。
每个人都曾不可避免地朴素地思考过——生是如此的理所应当,那么死后应该当如何?生与死的哲思从思考诞生的那一刻就不断地运动着。这种渺远而朦胧的思考从第一个见证同类死去的智人到两千年前的先祖,再到如今每一个朴素地思考过生死的人,就像是长江、黄河恒久的流动着,还没有止息过。
人是这样不断地探求生与死的意义:肉体消灭了,精神活动是否还存在?但倘若死后的精神并非归于虚无,那么死也没有了意义;但如果所有的终点都是死的降临,那么生的意义又是如何?所有的生灵死去时,它们要么成为大地的粪料,要么被焚化为一捧灰白色的无机物。人就是这样的畏惧死亡:死亡的痛苦、亲人的痛苦、财物的不能带去,记忆的不能传承。三百万年的人类历史,足够把一切刻在石碑的印记磨灭,足够让所有的蛋白质失去生理的活性,足够让数百种的生物绝灭,足够见证沧海桑田。当我们的记忆不存续于世的时候,生没有意义,死也没有意义。可人总是怀有复杂而渺小的思考,好奇着死后究竟如何。
医院常常是生来死去的地界,哪怕是几步之隔,大喜大悲却泾渭分明。或许当你听到一声嘹亮而满足的哭号,一群人急匆匆的样态;就有人的眼睛凝视着被水泥阻隔的天空,失去曾经的灵泽,另一群人急匆匆的样态。我在医院的时候,我就在我那不甚开明的头脑里思考着:人是这样乐观地生着,又悲戚的不舍得放弃生的希望,究竟是为什么?一个生命迫切地谋求生存,乃至不择手段地乞求着生,而排斥着死亡。是不是生就是快乐?失去了双腿,不是暴戾而是心平气和地讲述自己破碎的肉体;失去了手指,却能乐呵呵地讲述术后恢复的全过程。肉体残缺了,精神依旧完整,那么这就是生。用指甲在刷白的墙上刻字,在开膛破肚的手术室前。那些字是歪歪扭扭、横七竖八的。上面无非是亲人的姓名,虔诚的祷文,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最诚切的低伏和最深沉的企盼。
唯物者会信奉宗教;刚强者会跪地祈祷。
很小的时候,我以为死是不值一提的。亲邻家中长者的辞世,于我不过是多了一尊用于观赏的冷棺材、一顿可口的饭席、一群哭叫的人,以及最后的坟丘、柏树、花圈、化成灰的纸钱和静肃的石碑。我把别人的死当做平常说话的谈资,常常笑骂道这人死得可真不值,死得那样平凡。可每逢清明去上坟,我掂着一大兜两小兜的黄纸,跟在我父亲的背后,踏过盖过枯枝的杂草,到一座静穆的坟碑前。必要的事是要完成的,压黄纸、摆供品、焚纸钱、放鞭炮。清明那天总是刮很轻微的风,燃着的火焰卷成鬼旋风,把投进去的冥票、黄纸、元宝撕成灰白的续着火星子的雪,一把掷在天空又摇摇晃晃地落在我的肩头。
我盯着灰白的墓碑,想到这坟堆下我并不熟知,甚至不知面貌、不知为人、不知生平,却只知道他的姓名和他的肉体一起地埋进这多出的半截大地。他的灵魂在这安静的土地下是否安静地睡眠呢?我不知道,他的肉体破碎成分子,在雨中、在河中、在砌墙用的土石里、在千里之外一只翻飞的蝴蝶。我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在这里。他是树木里流动的汁液,是树上叶片里激荡的能量,是当我想起他,他就会在。
四处的坟堆都被点燃了鞭炮,蓝色的烟混着呛鼻的气体,在这个多风的清明里揉成一团轻云。
我恍惚着,疑心死去的依旧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