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的小学是间百年老校,镇校之宝是棵与校同寿的老榕树。四年级春天,老榕树在一场罕见暴雨中遭雷劈断,一个雨中狂奔的六年级男生被地上的断枝绊倒,摔折了鼻梁,他不过是去上个厕所而已——老厕所是栋二层小楼,与教学楼呈对角线之势,上厕所须横跨整个操场,肾不好的男生常常跑到操场中央就尿出来了。
受伤男生被送往医院,教导主任在广播中通告:天晴以前不准上厕所。当时我刚灌下一瓶可乐,膀胱欲裂,不畏班主任威吓冲进大雨。所幸,一路平安。从厕所出来,我被眼前一幕惊呆——我的同桌刘小麻正站在厕所门口撑伞等我。刘小麻说,你早说来上厕所嘛,我有伞。
-6.
刘小麻喜欢我,我断定。我说你不必解释,我都懂,但我无法给你承诺。我是个风里来雨里去不怕挨雷劈的男子,这一点刚刚你也见识到。其次,我喜欢眼睛大的,像小燕子那样的,你眼睛太小。
刘小麻听完只是笑,笑起来眼睛眯成两道缝,鼻翼两侧有雀斑——“刘小麻子”是我给她起的外号。当时思想教育课的老师正批判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我觉得一个四字且带“子”的名字给她背上反革命黑锅不太厚道,遂缩略为“刘小麻”。
-5.
曾经有很多纯真的女同桌坐在身边,我却没有珍惜,等把她们都欺负跑了,才追悔莫及。刘小麻是转校的插班生,反而成为跟我相处最和谐的同桌。起初我也习惯性地欺负刘小麻,往她文具盒里放虫子,她当堂惊叫,老师问怎么回事儿,刘小麻说没事儿。刘小麻见我干坏事儿,也不会学别的女同学告状。
中午热饭盒,刘小麻会铺一张废草纸在我桌布上,还提醒我烫。她甚至让我忘了历届同桌越刻越深的三八线,午睡时肘越过界也不担心被铅笔尖儿扎,醒来反而见刘小麻像受气包似的缩在桌角。我担心自己要爱上其貌不扬的刘小麻了——这很危险,我本该是风里来雨里去不怕挨雷劈的男子,喜欢大眼睛。
-4.
我手欠,上数学课用拼几何图形的火柴棍把新书包烧了个洞,浓烟滚滚。班主任要找我妈,我不怕,我心疼那书包,挨完揍肯定也不会给买新的。刘小麻说能帮我补好,但得拿回家。书包被带回来时,西瓜太郎被烧掉的半边脸用米黄色粗布补得天衣无缝。刘小麻说,两块钱。我说,什么?刘小麻说,两块钱。我兜里只有一块钱,我说剩下一块钱下星期给你。刘小麻点头。她居然连个折扣也没给我。
春风渐劲,老榕树的伤口奇迹般生出新芽,学校领导本来还在讨论雇吊车把老榕树连根拔除——所有人都看到,它的树心明明早就空了。
-3.
日子长了,刘小麻越来越神秘,每周总有几天请假。我问她为什么,她只笑,什么都不说。渐行渐远的距离感让我更恼火,决定不跟她说话,欠的一块钱也不还了。
冷战的日子里,教室地板总是在脚下震——工人们在建新的厕所,就在教学楼旁。楼后的一堵老墙被推倒,墙外盗版音像店的歌声不绝于耳,而我的座位刚好靠窗。劣质音箱从早到晚只播一首歌:“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麦丽素你带走”,男人的声音赖唧唧,吐字不分平翘舌。我想,如果有天跟刘小麻分手,我也会忍住悲伤,买一袋麦丽素送她,让她永远都记得我。经济条件允许的话,买两袋。
-2.
班里忽然有人发明了一个老派的游戏,名字很长,叫骑士大战魔鬼保护公主。把公主关进一个假想的城堡,魔鬼攻城,骑士保护公主。能被男生选为公主的都是班里的漂亮女生,游戏满足了她们的虚荣心,为此她们甘愿被囚禁在世界上最不像城堡的城堡——厕所。
我爱当魔鬼。而刘小麻永远当不上公主。
-1.
学期过半,刘小麻对我说,我要转学了。我问为什么。她不说,也不笑了。我才想起我还欠她一块钱。刘小麻说,不用了。我说,明天放学你跟我们玩骑士大战魔鬼保护公主吧,你当公主,我不当魔鬼了,我当骑士,保护你。刘小麻说,哦。我问,你明天还来吗?刘小麻说,嗯。
第二天我的书包里装着一块钱、一袋麦丽素、一柄扮骑士用的塑料激光剑。刘小麻再也没来。
刘小麻消失第二天,班主任给同学传阅一份报纸,生活版头条的照片里是刘小麻,和一个老太太。报道用的是化名:小女孩父母早逝,奶奶长年卧床,靠给人缝补为生,女孩独自承担家庭重担——后面没来及看完就被新同桌抢过去了。不看也知道了,跟黄金八点档演的一样。照片里只有刘小麻的侧脸,像故意扭过头去,看着很不像她。但我熟悉那点点雀斑。
班主任号召全班同学捐款,说了一些感人的话,我都没听清,因为窗外的音像店好像突然调高了音量,响起那首歌高潮前的一句:“我想是我不够温柔,不能分担你的忧愁。”
临近期末,老榕树的新枝桠日渐粗壮,新厕所投入使用,再也不用为撒尿奔波整个生命。老厕所被拆除,同时被拆除的还有墙外的盗版音像店。整个春天,音像店始终只放过一首歌,后来我知道歌名:《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演唱陈升。那句歌词的后半句是“你的美丽让你带走”,跟麦丽素没关系,是我耳朵有问题。
暑假前,我把买给刘小麻的麦丽素吃了,再不吃就坏了。新厕所怎么看都不像城堡,再也没人玩那游戏。新同桌是个爱学习的女同学,长得也蛮好看,可始终也没想出一个匹配她的外号。
小学毕业,我跟所有同学断了联系。中学毕业,又跟大部分同学断了联系。我不懂是自己还是别人有问题,好像永远在某个特定时段跟某些非特定的人偶然地相遇,亲密地生活,必然地散伙,匆匆的连声招呼都没打。
大学毕业,小学同学建了一个QQ群。有个头像在群里说过年要组织同学聚会,问有多少同学能去。我说我今年在南方过年,回不去了。不一会儿,那个头像弹出单独对话窗:你猜我是谁?我说猜不出来。对方回复:我是刘X。那是她的真名。我的手在键盘上犹豫半天才敲下三个字:刘小麻?对方回复了一个掩嘴偷笑的小黄脸。她问我过得好吗,我也问了她,都是些近似自动回复的对答。
年后,她的窗口又弹出来,互相拜过年,她问我会回家工作吗,我说暂时不会,她问我会回家买房结婚吗,我说暂时也不会,她又发了一个笑脸说,回家后想买房可以找我,有折扣。我说哦,好的,谢谢。我记得在聊天中提到过她的奶奶,得知健在,仍跟她一起生活。
此后又有同学组织过聚会,我还是没去。当时我就在家。
又一个春天,我从小学门前路过,扩建后的校园大得惊人。老榕树像个不曾受过伤的年轻人,风一吹过,张牙舞爪。
我以为世界早就变了,麦丽素从八毛涨到三块五,公主都搬去了真的城堡住。可到头来发现,世界好像又未曾变过——不属于我的,还是不属于我。别人的美丽就该由别人带走,是生活的无可厚非。
你我曾相遇,却连肩都没擦就而过了,但相遇再短,也算相逢,时光再快,也算光阴,来过又走,也算陪伴。人生已如此孤独,哪怕只碰过指尖,也是好的。
我们终学会把悲伤留给自己。就像那棵老榕树,悲伤过后,还要拼了命茂盛。
“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假装生命中没有你。”
“可不可以,你也会想起我呢。”
文/郑执
摘自 2014年某期青年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