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8年的夏天,我从广州乘坐着火车去重庆旅游,可乐男孩就坐在我的对面,看上去七八岁左右的样子,衣着整洁,戴着深蓝色鸭舌帽,大大的眼睛时不时望向窗外,深邃的瞳孔里透露着一丝神秘的悲伤,那是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神色。
但让我注意到他的并不是他的神色,而是他手里的那一小瓶塑料罐装可乐,从上车开始,他就一直捏着这瓶可乐,一口不喝,即使是吃饭、上厕所也一样带着他。这难免让人觉得奇怪,多年的观察经验告诉我,这瓶可乐绝不仅仅是一瓶可乐,也许他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凌晨两点半,火车进入湖南境内,窗外一片漆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倚着窗玻璃,脑子里时不时飘过一些琐碎的小事,一个声音突然把我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我转眼望向声源,一瓶可乐掉落在地上,向我脚下的方向滚动过来。此时坐在我对面的可乐男孩也瞬时间惊醒,睁大眼睛朝自己脚底下四处张望。
我指了指自己脚下,轻声说:“在这。”
男孩抬头望着我,我埋下头,伸手下去抓,可乐触碰到我手指时一阵奇怪的温度传进我的大脑神经,我一把握住可乐瓶身,那种温度更加明显。
我起身将可乐递给男孩,男孩双手接过,连声说谢谢。坐在男孩旁边正在打瞌睡的女人这时候突然醒过来,揉着惺忪的双眼,用我听不懂的方言问男孩发生了什么,声音轻柔且带着一种十分明显的关爱。我猜想那是她的妈妈。
男孩一边用手擦拭着可乐,一边用方言回答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看了看我。这时女人也看了看我,嘴角向上露出一丝微笑,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向我说了声谢谢。
我回以微笑,心里有一个想法这时候突然冒出来。
我指着男孩手里的那瓶可乐,以一种轻松而随意的语气问男孩和他妈妈:“怎么不喝呀?”
我不知道自己对着一对陌生母子这么问是否合适,但好奇心驱使着我去了解这瓶可乐背后的秘密。
“不能喝。”男孩先开了口。
我下意识地挑了一下眉毛,看向她妈妈,她妈妈脸上挂一种十分温柔的微笑,用一种母亲看自己心爱孩子惯有的眼神看着可乐男孩。
我将头部稍稍往前倾,手肘子压在桌面,用一种大人与小孩子对话时常用的语气轻声问可乐男孩:“为什么不能喝呀?”
男孩似乎察觉到了我语气的变动,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在微表情研究里,这可能是一种反感或厌恶的表现。
难道我问到了他不想回答的问题?还是他对我用这种语气说话表示反感?
正当我在心里揣测男孩的内心世界时,男孩脸上的表情又发生了变化。他眼皮半垂,眼神望着可乐,嘴角向下,嘴唇微微嘟起。这是明显的伤心啊!
我的心里大概有了方向,也许这瓶可乐背后是一个让男孩伤心的事。我想伤心的事被重新提起,无异于揭开还未愈合的伤口,这对孩子来说是残忍的,即使那件伤心事可能在我们看来没什么。
男孩的表情转瞬即逝,并没有表现得很明显。随后他摸着可乐,没有再说话。一旁的妈妈也只是礼貌的笑笑,并没有说什么,这让我有些尴尬,有些自讨没趣地假笑了一下,头再次倚回窗玻璃上。一桌子,三个人,再次陷入漫长的沉默。
火车穿梭在幽幽的夜色中,铁轨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有规律地跳动着,像是一首歌颂远方的诗歌,在夜深人静的夜晚载着一箩筐陌生的梦一点一点驶向远方。我抱着自己的行李包,在歌声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凌晨六点半,火车穿过一条条隧道,在黑暗与光明之间来回切换。我揉了揉眼睛,擦去脸上的油渍,戴上眼镜,窗外是一片辽阔的绿野,零稀坐落的几座小房屋在清晨朦胧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可乐男孩从厕所回来,绕过坐在靠近走道的座位上正在打瞌睡的妈妈,小心翼翼地钻进自己靠窗的座位里,一只手依旧拿着那瓶可乐。
我从行李包里拿出前一天买的面包,撕开包装纸准备吃时,发现可乐男孩在看着我。
我抬了抬眼睛,从行李包里再拿出一个面包递给男孩。男孩摇摇头。
我说:“没事,我刚好有多出一个,拿去吃。”
男孩说:“我有,吃过了。”
“真的?”我有些怀疑地问。
男孩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当我吃完一个面包之后,用纸巾擦干净嘴巴并把行李包拉上后,小男孩突然询问道:“叔叔,可以把刚才那个面包给我吗?”
我显然十分惊讶,看来可乐男孩说自己吃了是假的。
我笑着说:“知道饿啦?”边说着边从包里拿出面包递给他。
可乐男孩说了声谢谢,然后把面包放在了她妈妈的桌面上,小心翼翼的,生怕任何一丝声音会打扰到瞌睡中的妈妈。
这一举动着实让我的心为之动容。也许在妈妈眼里,男孩就像他手里的那瓶可乐,时刻都带着温度。
“叔叔,您喝过可乐吗?”
“啊?”男孩的问题来的太突然,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您喝过可乐吗?”男孩重复了一遍问题。
“喝过啊。”我看着男孩。“怎么了吗?”
“好喝吗?是什么味道的?”
我想了想,认真地答道:“嗯……就是甜甜的,凉凉的,有很多气泡会在你的嘴巴里炸开。”
可乐男孩微微低下了头,眼皮垂下,嘴角向下,嘟起嘴吧,又一次出现了悲伤的神情。
“你为什么不自己尝一下呢?”我的好奇心又开始出来作怪。
“尝过了。”
这个回答令我意外,我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一小瓶罐装可乐,瓶口处确实是已经打开过了,但是里面的可乐几乎一点都没有少。
“你真的喝了?”
“嗯,去年就喝了,只是抿了一口,可是好苦啊。”
他这个回答又一次让我诧异。去年就喝了?我越来越觉得这瓶可乐不简单。
我说:“怎么会呢?可能这瓶被你揣在身上揣久了,变味了吧?可乐要凉的才好喝。”
这时候可乐男孩沉默了,他双手紧紧握住可乐,脸贴近瓶身。
“你要是想喝,叔叔可以给你买一瓶。”我看他很难过的样子,想着给他买瓶新的,可是这话才一出口,男孩右眼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哭了?”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爸爸走之前也说过一样的话。他以前从来不给我买可乐的,他说可乐会破坏牙齿。可那天他突然问我想不想喝,想喝他就给我买一瓶。为什么买了这一瓶可乐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一瓶苦的可乐换一个爸爸,你换吗? 呜呜呜……”
可乐男孩讲完这番话后就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车厢周围的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我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安慰起。
男孩的妈妈被男孩的哭声吵醒了,忙不迭地把男孩揽进自己的怀抱中,像在哄婴儿一样地哄着男孩。
火车穿过一条漫长的隧道,窗外辽阔的绿野不复存在,车厢被漫长的漆黑笼罩着,压抑着人们本就不强大的内心。可乐男孩的哭声逐渐停歇,我的脑子里还回荡着男孩那番话里的每一个字。
旅行给予我最大的收获往往不是冲击视觉的美景,而是前往美景路上遇到的各色各样的人和物。可乐男孩成了我这一路最难以忘怀的人,以至于后来,每当我看见那种小瓶塑料罐装可乐时总会想起他。想起那句让人心疼又心寒的话——
“一瓶苦的可乐换一个爸爸,你换吗?”